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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系推理] 《白雨》作者:连城三纪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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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大神推理作者家族之瑰四周年纪念章诡殇元老猴年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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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6 18:14: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缟木同学。”

  听到叫声,她反射性地回头一看,大门旁边的樱树下,正站着四个女学生。

  缟木乃里子不敢相信,她们真的是在叫她,顿时怔楞在原地。那四人是她的同班同学,但是入学一个月,缟木乃里子还交不到朋友。在这所高中里,乃里子从来没有主动向别人攀谈,也没有人找她说话。

  四个女人当中,也有脸和名字搭不起来的同学,但是,笑着朝缟木乃里子招手的,是一个医生的女儿,名叫太田夏美。她的言行颇为招摇,是全班最显眼的女生,连对总是低头敛目的缟木乃里子,都要强行掰开眼皮,主张自己的存在。

  “方便帮我们拍照吗?我妈妈在纽约,我想拍新的校园生活照寄给她。”

  缟木乃里子总算走近了那四个人,从太田夏美手中拿起了照相机,朝后退开了几步,望进取景窗。然而,要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句“啊,我来拍”。乃里子一回头,只见导师三井眼镜底下的双眸,温柔地眯缝着。

  “缟木同学一起照吧。”三井老师举起了照相机,另一只手推着缟木乃里子的肩膀。

  “可是……”缟木乃里子不知所措,夏美抓住了她的手,硬是把乃里子拖到了树下。转眼间,乃里子变成了围绕夏美的脸之一。

  快门按下了,在连假结束的五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三分,缟木乃里子化成了静止的底片,被刻画在胶卷上……

  这个时刻,缟木乃里子刚要离开大门,准备回家,导师三井则正好相反,正从外面返回学校。大门附近的樱花早就谢光了,唯有八重樱刚刚盛开。乃里子觉得,自己一定脸红得像那株樱花。

  拍完照,太田夏美留下了一句“抱歉叫住你。洗好后,我会送你一张”,便起身离开了。

  比起脸红,缟木乃里子更介意僵硬的笑容。三井老师提醒“缟木同学,笑得再开心一点”,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变成了非常半吊子的表情……

  第一次被朋友喊住,加入她们其中的十五岁少女,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

  但是,缟木乃里子的担心是多余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一第四堂课结束后,太田夏美走了过来。

  “瞧瞧吧,上个星期的照片里,樱花和大家都拍得好漂亮,只有主角的我拍得这么丑。”

  太田夏美耸了耸肩膀头子,咧嘴笑着说“下次再一起拍照吧”,随即转身离去了。

  缟木乃里子诧异地,看着太田夏美给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夏美已经够美了。更胜于盛开樱花的娇俏笑容歌颂着青春。其他三个人也一样……但乃里子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原本站在夏美旁边的她,竟然不在照片里。另外四个人,还有垂落头顶的樱枝,几乎都与记忆相同,却遍寻不着她的脸……不仅是脸,连脖子以下都没有看见。

  当时,缟木乃里子配合着太田夏美弯下身,绕到后排的佐藤佳代,从她的肩上探出头来。然而,本来应该是乃里子的脸的位置,却是佳代制服胸口的一团黒。

  不知道为什么,唯独缟木乃里子遭到了抹消。

  缟木乃里子凝目细看照片,但愈是聚焦,就愈失焦。一切景物晕渗模糊中,只有一处是清晰的:

  太田夏美浮现出的得意的微笑,嘴唇鲜红得仿佛涂抹了口红一样……

  不过,缟木乃里子告诉自己,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叫住乃里子之前,她们一定已经在原地,请别人帮忙拍了照片;但是,她们还没有信心拍好,便要路过的乃里子再帮忙拍一张。然后,夏美弄错了,把第一张照片送给了乃里子……

  缟木乃里子曾猜想,这是故意的,但疑惑的芽还在泥土中,刚撑破种子的壳。

  四天后,前晚入睡前确实放进书包的日本史课本,在第一堂课前打开书包时,就消失不见了……一个星期之后,体育课要换衣服时,白色运动衣袖口爬出了毛毛虫,而且是体色暗沉的丑恶毛袄虫……

  缟木乃里子忍不住尖叫一声,旁边的同学问“怎么了”,她却摇头说“没什么”。

  刚开始成长的疑惑幼苗,缟木乃里子亲手推回了土中。她觉得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只是巧合或者哪里出错了。

  然而,这并不是巧合,也不是哪里弄错了。其中有人为意志的操作……

  又过三天,当在书包内发现了空白的信时,乃里子明确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那是一封只能说是“空白”的信。从普通的白色长信封里,取出折成四折的信纸,打开一看,信纸裁成了一半,被一分为二,上面却连半个字都没有。乃里子在斜斜裁断的那条线上,读出了比剃刀更加冷酷残忍的讯息。

  大概是使用了美工刀吧。那把刀子仿佛划过缟木乃里子的背后,乃里子把信连同信封捏成了一团。母亲千津子经常说,乃里子“内向安分,但事到临头,会表现出绝不退让的坚强”,幕后主使者没有察觉到,乃里子离成熟尚远的瘦弱身躯中,隐藏的坚毅性格,挑选了她作为霸凌的对象。

  隔天,某人邪恶的意图化成了更加明显的型态。

  午休结束前,缟木乃里子提早回到教室。下一堂英语课是自习,她拿出辞典准备,一只和前几天相同的白信封掉到了地上,不同的是,上面印有用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文字:“在屋顶等你到一点”。

  时钟指着十二点五十六分。一时情急,缟木乃里子冲出了教室后门,跑上通往屋顶的楼梯。

  屋顶上空无一人。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只有一片单调的水泥地。

  对方没有勇气露出真面目,一定是比起霸凌,更适合被霸凌的胆小鬼。

  缟木乃里子骄傲地在心中喃喃,在宣告上课的铃声催促下,她迅速地跑回教室,准备打开玻璃门,这时,她总算察觉了“某人”的意图。不管怎么拉,门就是打不开。短短几分钟,门就从内侧锁上了。

  不,自习的时候,为了让老师来时不会有人偷溜出去,有时后门会关上;但她轻易就能够看出,这不是老师做的,而是“某人”干的好事,还有“某人”是谁。

  玻璃门另一头是一排排慵懒的学生背影。比屋顶水泥地更单调的墓碑行列——披着深蓝制服的墓碑中,有一块就要往前倾倒的石头。乃里子瞪了过去,激越的眼神贯穿了玻璃,刺在几公尺远的那块石头上。石头仿佛有所察觉,转过脸。

  太田夏美身子前屈,看着手镜偷偷化妆。简直就像是石头一般的扑克脸上,只有嘴唇是鲜红色的,蠕动着想要挤出鲜活的表情。几天前从体育服里爬出来的毛虫……是这个女孩养在脸上的虫。

  缟木乃里子默默想着,一时没有意会到太田夏美嘴角浮现的是微笑。自从照片事件后,夏美不曾主动找她说话,但在教室或走廊上四目相接时,会对她微笑——而现在的笑容,与那些微笑实在是过于诡异。不知不觉间,乃里子竟拼命抵档着太田夏美戳刺般的视线。

  缟木乃里子认输了,别开了视线,逃也似地跑上了屋顶。和刚刚不一样,原本广阔的屋顶,却变得狭隘窒闷。是自觉被驱逐出了教室,关在屋顶?或者是短短两、三分钟之间,乌云便低垂至屋顶的缘故?

  铅灰色的云像吸收太多雨水的沙包,随时可能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滑落。

  那完全就是梅雨季节的乌云,但这片乌云总算挤出了雨滴,是熬过辗转难眠的夜晚,缟木乃里子要出门上学的隔天早晨。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紧闭的屋门的另一头,传来了人的声息。缟木乃里子纳闷地开门查看,前院和大门都空荡荡的。听到疑似信箱开关的声响,慎重起见,她前去检查,发现了一封信……

  又是信……居然特地送来家里。

  缟木乃里子的家和学校距离小田急线三站,住在邻町的夏美竟在上学前,特地绕远路送信过来。来信的外观和之前的两封信不一样,但是,盯着没写收件人的白色信封,乃里子只能这么想。她在大门口直接拆了信。

  缟木千津子女士。

  在信笺第一行看到母亲的名字的时候,乃里子有点意外。

  经过三十年——正确地说,是三十二年零四个月,再度与您联络。首先,请让我为唐突去信,及未署名致歉。……即使署名,当时刚满八岁的千津子女士,也不可能立刻想起我是谁爱。况且,如果记得我的名字,您恐怕不会拆阅,而会直接连丢弃。您应该想把我和那起事件,永远从人生中彻底抹消……

  第一页读到一半,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雨。从昨天午后便覆盖东京的阴暗乌云,总算将累积的事物,化成了雨水吐了出来。第一滴雨落在母亲的名字上,原本仿佛拼凑枯枝排成的墨字,让母亲的名字显得极为寂寥,然而,这时被雨点打碎成漆黑的烟火一般,成了甚至连名字的残骸都算不上的东西。

  ——五月进入下旬的那一天,千津子在午后打开最深处的房间橱柜,取出了一件和服,也是一早便下起雨的缘故。

  母亲直到十年前过世的时候,起居的两张半塌塌米大的和室里有佛坛,千津子将母亲的牌位和照片,摆放在小时候便过世的父亲的牌位旁边。除了每天在佛坛放上供品外,她极少踏入这个房间,但是,母亲的照片表情每天都不同,有时幸福地微笑,有时和父亲的照片一起显得不耐烦……仿佛依然活在照片小巧的世界里。

  这天,母亲的脸色苍白阴沉,看起来十分落寞,似乎有什么烦恼,闷闷不乐。

  或许是格子窗外的雨丝阴影,在相框玻璃上化成了一道过淡的影丝流过……褪色的照片比平常更显醒目,映衬得母亲身上的和服如丧服一般阴暗。

  那身和服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呢?

  千津子忽然心生好奇,于是睽违十年,打开了母亲去世以后,一次也没有动过的桐木衣柜。母亲钟爱和服,七层抽屉里几乎要放不下了。于是,色彩和花纹的变化,成为了母亲年龄的变化,揉入了每一年的肌肤之中。

  照片上,母亲穿的和服不是手绘的花纹,而是编织出浓淡纹路的和服。千津子总算在最底层的深处,找到了符合的和服。

  照片里褪成深棕色的,从肩膀到胸口的浓淡色块,在从收藏专用的和纸中,取出来的和服上,是淡雅却鲜明的粉红色。丝稠和服在胸口和袖子处,分别有一片白色,并掺杂着另一种颜色,似乎叫“钝色”,是带褐色的鼠灰……这也是一片看不出是底色或是花纹的色块,但是,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鲜丽夺目的粉红色。如果要做一番比喻,那就像即将迎接盛年的年轻女人的肌肤……

  原来照片中的母亲,穿着如此年轻的和服?罹患癌症、双颊凹陷的母亲,是穿着这样的和服拍照的吗?

  千津子感到不可思议,摊开了那件和服披上,对着试衣镜打量一番。果然对今年恰恰四十岁的千津子,显得太年轻了……

  母亲比现在的千津子矮十公分,即使以当时女子的标准来看,她也算生得娇小。然而,千津子啊和服披在身上,衣摆仍然在榻榻米上,拖了将近二十公分……千津子撩起衣摆,将多余的长度拉到腰际折起,

  她忽然发现一片奇异的污渍,仿佛一大朵雕零的暗色牡丹;而且,花蕊裂开了几公分。那是伤口……母亲腰部也有的伤口……深黑色的污渍,是母亲在那起事件中流下的血。

  仔细一瞧,破损的地方不只一处。同样的破损还有两处,相隔几公分上下并排。母亲身上的伤只有一处,和服的破损却有三处。穿上和服的时候,多余的布料会在腰间折叠,形成三片布叠起来的厚度。而作为凶器的菜刀刺到了腰间,所以伤口也浅,母亲幸运地保住了一条残命……

  千津子提心吊胆地探向伤口,下一秒钟,一道压抑的“呜”声传进耳中。一瞬间,千津子以为是自己发出的声音,然而,近似呻吟的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一回头,她不禁屛住呼吸。

  穿制服的乃里子站在走廊的门槛处,同样一脸惊愕。

  “怎……怎么啦?”千津子关切地问道。

  “下午将近一点,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千津子本来是这个意思,但乃里子误解为,是在问她吃惊的理由。

  “我以为是外婆……看起来一模一样。”乃里子回答。

  母亲须美过世之时,女儿乃里子年仅五岁,她对外祖母还有些许记忆。

  “可是,外婆比我娇小,更加漂亮……”

  更有女人味——千津子原本想这么说,却将这句话随着破损与血迹,叠入了若无其事褪下来的和服里。如同这件和服的伤痕与血迹,她也想向乃里子隐瞒外祖母直到五十九岁过世前,都仍然是一个女人的事实。

  “倒是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还不到期中考试吧?”

  乃里子无视于这个问题,问道:“妈妈,那是樱花吗?”

  “樱花?”千津子反问,“真的是盛开的樱花诶,你一说我才发现。”

  “是樱花,而且是雪国的樱花。”

  “雪国?”母亲千津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嗯。外婆是新潟盐泽出身,那里以出产绸缎闻名,想必是当地缝制的……”

  白色是春天未及融化的残雪,灰褐色是积雪间的泥土吧……再叠上盛开的稷花,以深浅浓淡表现雪国的春天,一定是的。

  不过,千津子发现女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榻榻米上的和服,便悄悄地把和服藏到了身后,改变话题:“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了?”

  “没……没什么,头很痛,所以早退了。”乃里子这么回答,注意到母亲的眼神音意外地颇为严肃。

  “我看起来哪里不对劲吗?”乃里子微笑着反问,但是,生硬的假笑掩饰不了眼中的不安。

  “嗯。这个月以来,你一直没有什么精神……”母亲千津子烦恼地皱着眉头,“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与班上的同学相处的不好。”

  “……”

  “抱歉。大概一个星期之前,帮你打扫房间时,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撕破的照片。虽然感到过意不去,我还是试着拼了起来。”

  “……”

  “照片上的四个人是同学吧?撕掉照片是吵架了吗?”

  “讨厌,只是班上的恶劣小团体罢了。”乃里子再度微笑着说,却依然勉强。

  “不管碰到什么情况,我都会站在乃里子这边。”千津子温柔地说,“之前不是说过,有烦恼别隐瞒,要第一个告诉妈妈吗?”

  “我明白。爸爸提过,妈妈很聪明,绝对瞒不过你……”乃里子开口说,“面对爸爸也一样,比起外遇,他欺骗你的行为更无法原谅,所以你们才会离婚吧?”

  乃里子的话出乎千津子的意料,千津子觉得必须回复,却仍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聪明的是这个女儿。母亲过世隔年的初夏,乃里子刚上小学,千津子却因为丈夫外遇而离婚。无法原谅丈夫一次的外遇,是出于过度个人的感情因素,千津子一直觉得,夺走了独生女儿的父亲,自己内心里十分内疚。后来,每个月父女都会见一次面,千津子仍然觉得,女儿乃里子长成了一个有些阴沉、消极的女孩。

  刚上初中,外表阴郁的乃里子就遭到了霸凌,但情况没有恶化,是因乃里子意外地坚强……发现撕破的照片时,千津子担心,女儿又成为霸凌的目标,不过看样子,也许不要紧。

  “倒是妈妈,你会自己穿和服吗?下次教我。”

  “当然。”千津子点了点头,“我讨厌穿和服,外婆留下的和服都是乃里子的。”

  两个人闲聊着,乃里子说“我的月经来了,真的不太舒服,去二楼躺一下”,便离开了房间,旋即又踩着脚步声回来,从书包取出了一只白色信封,递给母亲。

  早上在信箱里发现的,乃里子以为是寄给自己,不小心拆封了,感到有些内疚,想用浆糊重新封好,带到学校却没有办法恢复原状……

  “其实,信封上没写收件人,什么都没有写,我也可以装进别的信封,再交给妈妈……不过,我不想隐瞒这件事。”

  乃里子补上一句:“第一行就是妈妈的名字,我马上发现不对劲。别担心,内容我几乎没看。”

  信封里有三张信笺,千津子一口气看完了。第一张是为久疏联络叨叨絮絮致歉,接下来写着:

  去年年底由于罹患癌症病倒后,我回到了故乡,在旧友担任理事长的六日町医院里,度过了短暂的余生。

  我活得任性妄为,对生命没有留恋,若说有什么牵挂,就是三十二年前,还是孩子的您,在临别之际露出的眼神。我说“再见”,转身背对着您,您喊住我叫“叔叔”,但即使我回头,您也只是默默无语地直盯着我。

  那是令人疼惜的纯真眼神,然而,从那天起,那双眼睛便以无数的无声话语折磨着我。来日不多的我躺在病床上,唯一想留在世上的遗言,便是当时想坦白,却难以说出口的真相。

  虽然想尽快联络您,可是我办不到,最后道别时,我和你的妈妈约定,要将真相永远葬埋在黑暗之中……事实上,令堂遵守了约定,并且比我更早一步离开了人世。

  只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迷惘,只能赌上三个条件:其一,负责此案的刑警吉武岩生,现在是否仍在人世。如果他还在世,并记得当时的疑惑,我会先告诉他真相,再请他把这封信交给您……还有,就是全看您读到这封信时的心情。如果您有那么一丝想知道真相的意愿,请来找我……

  另一个条件,就是我得撑到您上门。只要这三个条件齐全,我就对您——不,对您还保有的那三十二年前的眼神,坦白一切。

  信的最后,只标明写于“六日町医院”。

  信笺里并没有署名,但是,千津子立刻明白是谁寄来的。

  笹野竣太郎。

  笹野竣太郎是K大学物理系的副教授,或许是由于出身新潟的染织户,他对绘画颇感兴趣,嗜好学习日本画。由于这样的渊缘,竣太郎结识了画日本画的画家的千津子的父亲。虽然不算直接拜师,但他性格温和,与艺术家气质的乖僻父亲十分投合,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访,找父亲共酌。不久,他与同乡且热爱和服的母亲变得熟稔起来……

  这就是他引发父亲意图杀害母亲的悲剧。父亲拿菜刀刺进了母亲的腹部,以为母亲已死,便举刀刺进胸口自尽……

  千津子茫然拿着信笺,手停在了半空中。初次披上母亲的和服,发现那就是事发当天母亲穿的衣物,她大吃一惊。紧接着,睽违三十二年,她收到了悲剧中另一名主角——笹野竣太郎的来信——信中写着,要告诉她案件的真相,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这么一提,悲剧发生时,母亲穿的绸缎和服,正是笹野竣太郎亲自设计的图案,请故乡的老父亲织布,在前一天送给母亲,成为父亲抓起凶刀的导火线。

  “不!……”千津子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偶然,其中有亡母的意志引导。”让千津子拿起了那件和服,及收到这封信的,都是母亲。

  尽管这么想,千津子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佛坛上供奉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与刚才不同,面带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微笑。

  希望说出来真相的不是寄信的人,而是逝去的母亲……所以,母亲刻意留下了染血的和服,在死去之前刻意穿上那件和服拍照……

  千津子再次摇了摇头。

  即使母亲与写信的笹野竣太郎如此期望,千津子也不想知道那场悲剧的真相——别说真相,她根本不愿意回忆起,任何与之有关的事情。信里提到的三个条件,首先是她收到这封信,算是已经达成了吧。

  至于吉武刑警,千津子也非常熟悉。案发后,为了从幼小的证人口中问出蛛丝马迹,他执拗地纠缠着千津子。而母亲去世了两、三年,吉武刑警退休后,忽然产生了疑虑,上门问东问西。接到笹野竣太郎的联络,他一定会喜孜孜地赶到新潟,并乐意接下送信的差事。

  千津子认为,那场悲剧不单纯是父亲强迫母亲殉情。她依稀察觉到了,迥异于警方结论的真相……不过,这跟想知道真相是两回事。况且,不符合“想知道真相”的第二个条件——“笹野还活着”的第三个条件便没有意义。

  尽管如此,千津子依然无法放开这封如绕经遥远过往送达的信。和服上散发出来的母亲的气味,也依然缠绕在千津子的身上。

  刚刚照着穿衣镜,回头看到女儿乃里子之际,忽然掠过母亲的气味,千津子不禁回忆起往昔的母亲来。不是在这个家里,而是那场悲剧发生前,千津子和母亲在三鹰生活的家……

  那栋屋子的最深处,有着类似的小房间,三十二年前,千津子经常从门框处,呼唤在镜子前面穿和服的母亲。小学放学回家,在玄关没有瞧见父亲的木屐,她便习惯马上向母亲确认。有时候,母亲会和方才的千津子一样,立刻回头,有时候舍不得回头,忙着绑和服绳带,母亲会透过镜子凝望她问:“你爸爸出门了,要不要陪妈妈拜访代代木的叔叔?……比起爸爸,千津子更喜欢笹野叔叔嘛。”然后抿唇一笑。

  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母亲会反睹询问千津子相同的问题。不,与其说是问千津子,或许母亲是拼命在内心里说服自己:“要去找笹野的是女儿千津子,不是我。”

  那天母女俩也前往位于代代木的笹野家……不过,那天与其他日子有些不一样。

  放学回家,千津子发现玄关放着黑色绳带的木屐……父亲在家。然而,里面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和室里,传出了母亲的声音。千津子悄悄地探进头来,看见母亲换好了衣服,坐在镜子前化妆的背影。穿和服的肩膀微微颤抖……在生气吗?还是拼命地忍住想放声大哭的悲伤?

  前天晚上,父母的争执声吵醒了千津子……虽然两个人刻意压低音量,小学三年级的千津子仍然看得出来,争执声化为残响,冲击了一身华艳和服的母亲,导致她背部起伏不定。

  如今回想这些,母亲穿的正是前天笹野竣太郎送来的绸锻和服。那似乎是双亲争吵的导火线,但是,千津子只对不同于平日、华艳异常的和服留下印象。之所以能够明确忆起,是当成主卧室使用的对侧和室里,充满了父亲的声息及窒闷的沉默。千津子察觉到,狭小的家中的空气,因紧张而僵固了,于是悄悄折回玄关。她放下书包走出家门,独自在巷子里玩耍。一会儿之后,与昨天晚上睡梦中听到的差不多,家里传出了模糊的争吵声……又过了一会儿,母亲呼喊着“千津子、千津子”,冲出玻璃门。找到了千津子,母亲狠狠地扯住她的手一拉……记忆只到这里。

  回想至此,千津子的脑袋就会遭倾轧般一阵剧痛,无法继续。

  实际上,母女俩仍然前往笹野家,一如往常地待了两个小时,随着夜色逼近,才踏上归途……悲剧发生在当晚千津子入睡之后,所以,千津子没有听见任何争吵、惨叫或者呻吟声。

  隔天一大早,到家里来帮佣的清子,发现了两人倒在内室。赶去派出所前,清子急中生智,先带千津子到她家里,因此千津子并没有目睹父母流出的鲜血。然而,案发后,警官询问了千津子,她吐出一句“妈妈冲出了玻璃门,抓起我的手……”,便头痛欲裂,只能拼命摇头,设法甩开疼痛。

  这个毛病至今依旧没变。

  千津子又是一阵头痛,急忙把信塞进母亲的和服袖子里、将和服放回柜子,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想起那场悲剧及笹野的信,而后像要挥开一切,猛然站起身来。

  话虽如此,若想忘记就能够轻易忘记,三十二年来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这天晚上,笹野竣太郎的信潜入了浅眠的千津子的梦中,不容分说就要将她拖回过去……

  千津子紧握着信,在雪国的车站下车,到站前派出所询问笹野住院的医院位置。但压低了帽缘,像要掩藏着脸庞的巡查表示,镇上并没有那样的医院。千津子死了心,决定折返车站,巡查却叫住了她。回过头,这次终于看清楚了帽缘下的脸庞。巡查面无表情,顶着古代陪葬土偶般异常朴拙的相貌,提出了奇怪的问题:“现在是下雨,还是下雪……?”

  巡查执拗地逼千津子回答。

  的确,漆黑的天空中,不断地落下了冰冷的颗粒,打湿了千津子的头发和肩膀,分辨不出来到底是雨还是雪。巡查把支支吾吾的千津子当成了嫌疑犯,咄咄逼人……千津子喘不过气来,蓦地惊醒。

  半晌,千津子的胸口悸动不已,比连续低音般的雨声,更加强烈地击打着黑暗。她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巡查如土偶一般的脸,和记忆中的吉武刑警一模一样。七、八年前,吉武上门说的话,至今千津子仍然忘不了。

  声称虽然退休,但就是放不下的吉武前刑警,告诉了千津子案发当晚,雪转变成雨的时间点有一些争议。千津子根本不记得那天曾下过雪,或许雪从傍晚,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落下来,在半夜一点左右化成了雨。

  离开笹野竣太郎家后,千津子没有直接回家,母亲将她寄放在附近帮佣的女孩家里,她在那里吃了晚饭。约莫晩上十点,帮佣的清子背着睡着了的千津子回到家中。母亲走出了玄关,把千津子抱进屋里。清子听见里面的房间传出,主人葛井辽二郎呼唤着太太的名字“须美”。恰恰从这一刻起,扎扎实实地下了一个小时的雪。

  就在人们担心会变成大雪的十点半左右,悲剧发生了。

  寄住在隔壁战争遗孀家里的大学生,打开了遮雨窗查看雪势,听见葛井家丈夫的斥骂声,以及分不出是呻吟或尖叫的女声……接着是仿佛痉挛发作一般的男人声音。

  倩况不太对劲,但是,骚动很快归于平静,大学生认为应该不怎么严重,便置之不理。不过,依照须美供称的内容,悲剧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刻。须美抱着女儿回房,哄着千津子入睡后,原本打算再前往代代木的笹野家……

  晚上十点,清子见到的须美,已经换上了睡衣,之后须美改穿上和服,准备去找笹野。猛烈的雪势像白色的魔物,以宛如业火一般的漆黑火舌,灼烧着须美的身躯……丈夫看不下去了,咒骂妻子是婊子。为了斩断妻子与笹野竣太郎的关系,丈夫抓起了菜刀……须美身中一刀,昏厥了过去,但是,她仍然感觉到丈夫痉挛的喉咙里,挤出了绝望的叫声,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符合大清早赶抵现场的警官,从穿睡衣的葛井辽二郎,以及一身华服的妻子想象出来的情节。在此一阶段,警官还不晓得葛井的好朋友、妻子的情夫笹野竣太郎这号人物,但是,由妻子艳丽的妆容,他敏锐察觉到,乍看像殉情的案件背后,肯定有其他男人牵涉其中。

  问题在于,住在案发现场后方的土木师傅的证词。葛井辽二郎是日本画坛的中坚画家,而三鹰市那一带聚集了许多退伍军人、银行家等,屋舍颇为豪华,只有葛井家后面有一栋破屋,一名年近六十岁的土木师傅独居。当天晚上他喝了酒,八点左右就在暖炉矮桌里睡着了。他半夜醒来上厕所,透过格子窗看见了葛井家纸门上,映出了庞大的男人身影——之所以确定是男人,是因为师傅目睹对方打开纸门,查探房间外头的状况。那个男人像外国人一般高大,师傅以为是见过几次的日本画老师。不过,时间是关键。师傅没有看时钟,不清楚正确时间,但外头确实下着雨。

  如果证人看到的是雪,便能推断人影是即将行凶的葛井辽二郎。棘手的是,案发一个小时后雪变成了雨,等于是除了倒地的葛井辽二郎及妻子,现场还有一个男人……待警方查出笹野竣太郎,浮现笹野杀害了须美的丈夫,再故意布置成强迫殉情可能性,于是木土师傅的证词,变得十分重要了。不排除是笹野和须美共谋犯案——女方换上和服,是想利用三层布料重叠在腹部这一点。等笹野竣太郎杀害了丈夫,再让笹野帮忙刺一刀,伪装成受害者。

  不过,原本主张当时下雨的土木师傅后来改了口,说仔细想想应该是雪,所以,最终采信了当初的强迫殉情论,宣布破案。

  唯独中年刑警吉武持不同看法。这名退休刑警执著于土木师傅原先的证词,直到宣布破案,仍然无法抛弃千津子当晚发现笹野竣太郎也在家里,为了包庇喜欢的叔叔,而选择沉默的推论。

  然而,千津子头痛欲裂,将退休刑警赶了回去,巴不得立刻忘掉他的来访。岂料,刑警那土偶般的扑克脸,以及宛如要吞没黑暗的洞穴一般的嘴巴,不断地重复问“是下雨,还是下雪”,至今仍然残留在记忆一隅。

  是下雨,还是下雪……?

  这句话出现在千津子的梦中,还有一个理由:今天傍晚,千津子刚要离开母亲的房间,忽然发现周围变得明亮,于是望向了庭院。只见变薄的云层透出了光,将昏暗的雨丝照得晶莹闪烁……

  千津子注视着这一幕,蓦地想起了小时候曾经问身旁的父母:“雪是白色的雨吗?”

  小时候冬季的某天,千津子和父母坐在缘廊上,欣赏下雪的庭院,随口提出了这个问题。千津子觉得,这应该与梦有关,父母诧异的神情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忽然,千津子隐约听到二楼乃里子的房间里传来哭声,于是立刻起身。

  千津子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悄悄地打开房门,发现乃里子点着床头灯睡着。女儿紧闭的双眼,到线条仍然显得稚气的脸颊之间,挂着两行泪水。

  她梦见了自己在学校被欺负吗?

  千津子心疼地叹息。乃里子的嘴唇像在回应,逸出了一句呢喃:“只有我遭到了排挤。”

  听起来是这么说,千津子忍不住出声反问:“遭到了排挤?”

  “眼前必须担心的,不是无可奈何的往事,而是乃里子的处境……”千津子自言自语地说,“为了忘记小时候的那场悲剧,以及笹野竣太郎的来信,最好专注于解决乃里子的问题。”

  或许是前一晚上的自言自语,传入了女儿乃里子的梦中,隔天,乃里子的表情十分明朗,千津子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常,从次日起,乃里子便寻找各种藉口,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显然是在躲避着母亲。

  五月的最后一天,女儿一回家就说“我很累”,想直接从玄关上楼。千津子原想叫住她,询问“要不要一起喝红茶?妈妈想和你聊一聊”,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尖叫:“那血是怎么搞的!”

  乃里子一边上楼,一边脱下制服外套,露出的白衣肩上,有一块黑色污渍,明显就是血迹……不是单纯的黑,而是铁锈一般带着些许赤红的黑,如同幼儿张开手掌似地扩散着。

  “岂有此理,身上怎么会有血?”乃里子进房脱下上衣,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只在国文课堂上脱下过外套……因为很热,同学纷纷脱掉。”

  乃里子皱起了眉头,发现母亲眼中的担忧加深了,急忙改口:“啊,对了,午休时间有同学受伤,我扶她去保健室时,也脱下了外套。”

  然后,乃里子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好奇母亲会如何解读,她临时编造的谎言。刚刚这番说词完全是谎话,在十五岁的女孩心中,比起遭到霸凌,让母亲知道自己遭到霸凌,更加难以忍受。

  尽管明白——不,正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千津子什么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够带着同情,回望着女儿惊惧的目光,像要温柔地拥抱上去。

  不过,第三天乃里子便主动承认撒了谎,告诉母亲,自五月初的照片事件以来,班上就发生了完全只能说是霸凌的行为。而让她坦白的契机,这回也是血。

  六月二日,这天学校没有社团活动,乃里子却比平常晚两小时以上才回家,提着书包踏进千津子所在的厨房,把书包翻过来放到餐桌上。

  “帮我打开背面的拉链,拿出里面的东西。”乃里子要求,“我不敢碰,妈妈帮我拿出来。”

  乃里子解释,直到搭上回家的电车,坐下来之前,都没有发现异状。把书包放到膝上,才察觉书包背面塞了什么东西……她打开了拉链,不禁皱起了脸。书包散发出腥臭,惹得周围两、三名乘客转头关切,她只好提早一站下车,走路回家。

  仔细一瞧,书包背面不自然隆起。

  “是生物吗?”,

  千津子犹豫着不敢伸手,乃里子说:“不是生物,但要小心,可能会受伤。”

  千津子打开拉链,提心吊胆地探看,发现像刀子的物体。她下定决心抓住了——没抓好刀柄,指头感觉到刀刃划过的痛楚,但她无暇理会。除了痛楚,还有一阵战栗爬过全身,她立刻松了手。

  刀子像生物一般,在桌上弹跳了一下……震动一会儿,持续发出“喀哒”的声响。

  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不寻常的是,长约十五公分的刀刃上,竟然布满铁锈般暗沉的红色。很像前天女儿上衣沾染的颜色……千津子一眼看出那是血。

  “是谁这么可恶……”千津子大受打击,声音沙哑。

  女儿乃里子反倒放大胆子般,表情变得冷静:“我知道是谁。是照片中央姓太田的女生……她爸是医生,应该不难弄到血。可是……”

  “可是?”

  “霸凌的细菌大概已经扩散到了全班。前天,太田传出沾血的面纸,坐在后面的同学趁我脱下外套,印在我的上衣……肯定没错。”

  乃里子承认,前天的血迹也是受到了霸凌的缘故。然后,宛如内心决堤一般,她说出这一个月以来的遭遇。

  “我被班上排挤。”乃里子吐出了这么一句,与上个星期的梦呓一样。带着稚气的嘴唇不适合“排挤”这种乖僻的字眼,千津子觉得很不自然,但是,现下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你愿意全部告诉妈妈,真是太好了。其实我隐隐约约察觉,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

  千津子只回应了一句。乃里子像要安抚母亲话声中残留的不安,放柔了语气说道:“昨天以前,还能认为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下拥有确实的证据,反而好对付了。”

  千津子抱住了头,视线紧紧缠在刀子上。接着,她转向乃里子问道:“你还没有告诉三井老师?那立刻打电话……明天我就去找老师。”

  乃里子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不马上打给老师也没关系……”

  “你在犹豫什么?这是犯罪啊。搞不好这些血迹,真的跟什么犯罪有关。”千津子激动地说,“况且,新学期一开始,我就拜托过三井老师,说你看上去太乖了,可能会变成霸凌的对象,希望多加留意。”

  “可是……”乃里子想制止,千津子甩开她站了起来,走向电话所在的客厅。

  ——隔天放学后,千津子前往高中会客室,和女儿一起坐在导师对面,详细说明昨天在电话里提到的内容。

  千津子说着,心知自己的表情逐渐僵硬了。昨天在电话里,夸张地表示同情的老师,面无表情地自我武装,看着名册的侧脸极为冷漠。

  “我向班上几个同学不着痕迹地打听过,大家都说没有那种事。我也无法相信太田同学会那么做。”

  老师推了推眼镜框,镜片底下的眼珠,从学生移向母亲。

  “而且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会不会是弄错了?……”三井老师怀疑地说,“还有,这把刀子会不会是跟学校无关的人,在电车里恶作剧放进去的?最近有些人会做出比色狼还要恶劣的举动。”

  “可是……”千津子想反驳,却想不到合适的话语,神情有些困窘。

  乃里子唐突地对母亲说:“妈妈,老师讲得没错,或许是在电车里被人塞进去的。”

  她随即站起身来,抓住困惑的母亲的胳臂。

  “我说过没什么,妈妈太夸张啦。”

  乃里子几乎呈九十度地深深鞠躬,推着不知所措的母亲肩膀离开。

  “妈妈也发现了吧?老师怪怪的。”

  踏出学校后,不管千津子说什么,乃里子都撇着头忽视,来到经堂车站,在咖啡厅里坐下后,才总算开了口。

  “嗯,可是,你为什么突然……”

  “老师是一伙的。”

  “一伙?你的意思是,老师也参与了霸凌?”

  千津子本想一笑置之,微笑却僵在脸上。女儿的目光极为严肃。

  “如果是老师的话,就有办法抹消掉照片上的我。我看过取景窗的构造,老师想必是以手指遮住镜头,所以手指的影子盖过了站在边缘的我,融入了后面同学的黑色制服般消失了……一定是这样的。之前上衣的血,也是在三井老师的课堂上沾上的,而且那时候老师在座位之间走来走去,叫过我一次……还有上个星期点名,老师跳过我。老师似乎特别注意我,以为是弄错,原来是故意的!……”

  “如果你怀疑老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千津子说完,才想起昨天乃里子曾经阻止她联络老师。

  “我没有把握……”乃里子吞吞吐吐地摇了摇头,“可是,刚刚我坐得离老师较近,看到了名册。”

  “怎么……”母亲以眼神反问。

  乃里子解释说:“老师的名册上,只有我的名字以黑线画掉了。”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就像我遭到退学……或死掉一样。”

  想起老师那石膏像一般的侧脸,千津子无法对女儿的推测一笑置之,于是劝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一个星期,找父亲商量看看。

  但是乃里子反对,认为期中考试将近了,现在的课程十分重要,而且逃避只会让那些人更加开心,甚至变本加厉。

  “更何况,不晓得那是毫无理由的霸凌,还是有什么目的……”乃里子摇头说,“虽然我隐隐约约地觉得,那是有人怀着某些目的,但也得看对方接下来怎么出招。”

  下个星期,乃里子带着比先前更明朗的表情上学去了。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响,千津子担心了大半天……

  隔了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回到家的乃里子神情一如往常,千津子问:“今天没事吗?”

  不料,乃里子摇了摇头说:“有东西夹在了历史课本里。可能是昨天夹的,但我今天才发现。”

  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把夹在里面、折了两折的纸交给了母亲。千津子打开那张纸,只见白纸上有一团明信片大的黑渍,看不出名堂来。

  “大概是影印的照片或什么画。”乃里子说,千津子凝目细看,发现边缘有个形状像木屐的东西。

  不是像木屐,那根本就是木屐……一时没有看出来,是因为木屐掉落般翻倒了一半,露出了鞋齿的部分。

  发现是木屐的一瞬间,千津子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

  “怎么了?”乃里子问。

  千津子连忙打马虎眼:“没事。这黑渍看起来像血,我联想到了上次的刀子。”

  “可是,这怎么会是对我的霸凌?.”

  这么一来,只会加深谜团——乃里子说得虽然悠哉,仿佛乐在其中。千津子却知道,女儿其实非常坚强,但是,千津子毕竟是一位母亲,一眼看出乃里子故作明朗,益发为女儿担忧。不过,唯独此刻,她无暇顾及女儿。

  “吃晚饭前,我想睡一下。”

  乃里子离开客厅后,千津子走到里间,在佛坛前坐下,却望向大约三坪大的后院……今天也下着雨……不是梅雨季节阴郁的雨,而是和笹野竣太郎的信送来那天,没收干净的午后阵雨一般,带着幽光的白雨。跟遥远记忆中下的雨如出一辙……难不成真是往昔的雨?

  窗外窄廊上,有父亲穿白底碎纹和服的背影……俯视庭院的父亲背影……那与画家纤细的职业格格不入、魁梧结实的背……雨还在下着,打湿了父亲的脚。父亲在看母亲掉落在庭院的一只木屐,那是愤怒的父亲砸也似地丢出去的。他知道母亲穿着换上了艳红绳带的木屐,准备要去哪里。

  千津子躲藏在背后的纸门内,偷偷地目击了父亲一连串的举动。她清楚忆起绳带的朱红色,以及那雨丝的颜色。与其说是烙印在千津子的记忆里,更是烙印在父亲的一幅作品当中,成为虽然被称为中坚画家,却没有特殊杰出成就的父亲唯一的代表作,且做为近代写实主义绘画的代表作之一,收藏在日本桥的美术馆里,现在仍然偶尔会展示。同时,那也是父亲的遗作。

  然而,比起画作本身的艺术性,仿佛被重重地弃掷到地上的女人的木屐,透露出的与那场悲剧相关的情节,更加引起人们的好奇心。遭到挤出画坛主流的父亲,反倒因为人生末尾的那场悲剧而一跃闻名……

  案发后,母亲将有关父亲的一切处理掉,唯独他的那幅画,直到死期逼近,依然放在身边……和母亲一样想忘记父亲的千津子,看过那幅画已经好几次了,即使不愿意,仍然留在记忆里。

  作品中没有画出雨丝,只有木屐和花岗岩的踏脚石上,残留着刚刚落下的斑点状雨滴。但是,被父亲题为《白雨》的这幅画,评论家纷纷赞不绝口。由于整体白亮的氛围,仿佛看得见绽放白光的雨丝。

  据说,白雨就是午后的阵雨。

  但千津子认为,父亲会以“白雨”两个字为题,与其说是应景,主要是从年幼的她的喃喃自语中,所得到的灵感。

  “雪是白色的雨吗?”冬季的某一天,千津子望着下雪的庭院问道。

  父亲以看不出是玩笑,还是正经的表情回应道:“不,雨和雪不一样。差别之大,就像同样是男人,笹野竣太郎与我却是天差地远。”

  一旁的母亲问道:“那么,雪国出身的笹野先生是雪,你是雨?”

  母亲用小指头卷起垂落眉角的一绺发丝般撩起。不知道为什么,连这么细微的动作,千津子都能够鲜明地回忆起来。

  听到母亲的话,一向冷漠的父亲,嘴角奇妙地扬起,笑道:“我才是雪。笹野虽然长得俊,肤色却完全不搭,根本是老鼠般的灰色,不是吗?我的肤色比他白。千津子,对吧?”

  年幼的千津子看到父亲难得的笑容,点头回答:“嗯,笹野叔叔是灰色的雨。”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于那场悲剧。

  即使父亲与笹野竣太郎如挚交好友一般亲密往来,仍然暗藏着男人之间的竞争意识……将雪譬喻成白雨,幼小的千津子只是揭露了冰山一角。

  但是,遭到妻子和唯一的朋友背叛,将妻子的木屐画成作品时,父亲想起了女儿的话,以掀倒的木屐比拟妻子的身体……而留下了点点雨滴的,是笹野的身体吗?

  这么一提……

  千津子想起在案发当晚,母亲穿的和服的花样,在橱柜抽屉找到收藏的那件和服。那是案发前天,笹野竣太郎送来的和服,白色的浓淡花纹,如果暗示的是上越的雪,灰褐色是积雪下露出的雪国土地,那么,白色就是母亲的肌肤吧,而灰褐色是笹野的肌肤……两人肌肤交融般的重叠之处,绽放着盛开的樱花,是不是这样子呢?

  那会不会是笹野竣太郎对父亲那幅《白雨》的答诗?父亲身为画家,看透了和服纹样中,笹野潜藏的意图。会不会是那色彩将父亲的嫉妒,催化成了杀意?

  千津子忍不住,把手伸向了橱柜的抽屉,赫然回神,停下了手。

  明明决定不再想起那场悲剧,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个房间,希望能够再次回忆起父母的事……

  千津子叹着气,准备折回客厅,再次环顾房间,总觉得和儿时记忆中的三鹰的住处很像。

  案发之后,为了忘掉父亲和那场悲剧,母亲在经堂买下与三鹰那幢古老、气派的屋子,完全相反的廉价新建住宅房,随着千津子的结婚,迁到屋内深处,屋子大半让给了千津子夫妇和孙女。最后,她的喜好仅凝缩在四张半榻榻米面积的和室及后院上,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肖似三鹰的家,变成了可谓母亲本身的房间。为了忘掉那场悲剧,母亲一辈子都执著于那场悲剧。

  看着母亲的遗相照片,身为女儿的千津子也觉得,那件悲剧非忘记不可,愈是这么想,就愈是紧抓住不放……

  不,这不是她的责任。有一股她无可奈何的力量作用,正在把不愿意扯上关系的千津子,拖向那场悲剧……

  为了逃避笹野竣太郎的来信,千津子的注意力,转向了女儿在学校碰到的霸凌问题,但愈是逃避,愈接近那场悲剧……乍看之下毫无瓜葛的霸凌,与那场悲剧有重大关联……只能这么推测。

  被塞进乃里子书包里的沾血刀子,与那场悲剧的凶刀有类似之处。而今天影印的画,毫无疑问,是刊登在美术馆导览册子等资料上的,自己父亲作品《白雨》。

  千津子再度摇着头,好不容易回到了客厅。她先上楼,确定乃里子入睡了,犹豫了几分钟后,下定决心打了一通电话,约好明天下午和对方碰面,便出门去车站前买东西。

  三十分钟后,千津子回到了家里。一踏入厨房,千津子的脚仿佛冻结了,僵立在了原地。

  厨房中央,乃里子拿着大学笔记本内页大小的纸,一脸无力的神情。她与一小时前判若两人,冰冷地看着母亲。

  “你何时起来的?”

  “电话响了……不过很快就转到答录机上了。”

  乃里子按下答录机的重播键。

  “我是太田夏美。”

  听着答录机里传出的声音,千津子的脸色苍白。乃里子严厉注视着母亲,不愿意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那声音继续道:“明天我想改约两点半。刚刚接到电话时,我忘记两点前有事。”

  乃里子忽略了接下来的道别,自言自语:“原来是妈妈?”

  “什么?”千津子颤声反问道。

  “指使太田夏美霸凌我的,原来是妈妈?”

  千津子连连摇头,但是,乃里子无法相信般抢着摇头。

  “不,我打电话给太田同学,是想问那张唱片,是不是真的有霸凌的意思……才会约她明天见面。”

  “那你刚刚去哪里了?”乃里子大声地问。

  “车站前面……”

  “你是去车站前的饭店吧?为了从柜台传真这种东西回家。”

  千津子用力地摇着头。

  “那是什么?刚收到的传真吗?”

  她抢过女儿手中的纸,仿佛尖叫鲠在喉咙,发出了一声“呜”。那是影印的报纸。

  《日本画坛中坚画家强迫妻子殉情》

  标题瞬间钻进了千津子的视野,冲击化成了肉体真能感受到的尖锐痛楚,。窜遍了她的全身……即使身处混乱中,千津子的脑海里,仍然有一隅清醒着。

  果然不出所料,愈想逃离,终究还是绕回了原点。

  三十二年前,一月二十一日夜间,发生了强迫殉情案。二十二日清晨,因为前往帮佣的年轻女孩发现而曝光……

  传真送来的那篇报导,就是当天的晚报,或者隔天的早报内容。

  “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五点四十分左右,住在三鹰市白萩町的野上清子(十九岁),冲进了三鹰站前的派出所报案,在她帮佣的同町二丁目十二番地的葛井远二家中,发现丈夫葛井与妻子须美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

  报导这么写道。当时,这件案子轰动了整个东京。知名日本画家无法原谅妻子红杏出墙,拿菜刀刺杀了入夜后,想外出幽会的妻子,以为妻子已经死去,画家于是举刀刺入胸口自杀。

  由于女人的外遇当时还很罕见,成为媒体的最佳猎物……妻子外遇对象是丈夫的好友,加上妻子保住了一命,又衍生出殉情是伪装,其实是妻子与情人联手设计的杀夫案嫌疑,天天跃上新闻版面,喧腾一时。

  然而,身为案件主角们的独生女儿——千津子,在相隔三十二年后的这一瞬间,第一次读到了相关报导。不,即使经过三十二年,千津子仍然强烈地排斥着这起案件,光是扫过第一行字,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必要读,也没有空闲读到最后。

  误信母亲是霸凌首谋的乃里子,开口说了一句“我要回去学校”,随即走出了客厅。

  千津子挡住女儿,不断地向乃里子做解释:“妈妈怎么可能传真这种报导过来?生下你的时候,我下定决心一辈子隐瞒,不让你知道此事。况且,虽然不晓得是谁干的,但是,犯人以此为霸凌的材料。妈妈为什么非得霸凌你不可?”

  乃里子用力地摇着头,像要甩开千津子的话。

  “妈妈,你小时候受到过排挤吧?这回你让我被排挤,好向以前霸凌你的人复仇。”乃里子冷酷地说,“书上写着,小时候遭虐待的人,成为父母后,往往会虐待孩子。”

  千津子连连摇头,否定女儿的话..

  “什么排挤,妈妈小时候根本没有受到欺负。案发后,外婆立刻改回旧姓并搬了家,切断了所有关联,所以根本没有同学知道……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排济我。”

  “那吗,为什么妈妈常说梦话‘我遭到排挤……只有我一个人遭到排挤’?”

  “你说谁?”千津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妈妈。”乃里子直视着千津子,“听着那些呓语,你在梦里想起来,受到霸凌的情景吧?”

  “我真的说过那种梦话吗?”紧绷的空气被一针戳破,千津子楞楞地反问。

  千津子对此毫无印象,也没有做过那种梦的记忆……但是,乃里子之前提到“排挤”时,千津子便纳闷,她怎么会知道这种字眼,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间教给她的吗?

  乃里子不想再多说了,收回了冰冷的视线,推开母亲径自走了出去。千津子挡住女儿,两个人撞在一起,她失去平衡倒在沙发上。

  倒下去的一瞬间,千津子放开了乃里子,双手掩住脸。原本一直忍耐着——或许是三十二年来,不断压抑的感情,在撞上女儿的一瞬间,决堤般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然而,只有近似呜咽的声音,短促地冲口而出,下一刻,千津子已经端坐在沙发上,语气冷静到连自己都害怕:“是啊,霸凌的舞台不在学校,而是在这个家里。”

  “这是在承认,你把刀子塞进了我的书包?”女儿更是冷冷反问。

  “的确,我是最容易把各种东西,放进了你的书包的人。但不是的……”千津子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说,遭到霸凌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母亲——我。不晓得是谁,可是在你的书包里放刀子,以及传真过来的人,目的是透过你进行霸凌。”

  “……”'

  “看到你上衣的血迹时,我就觉得那是一种讯息……犯人算准了在制服换季的前一天行动。”千津子严肃地说,“你穿着外套,所以第一个发现血迹的,肯定是你在家脱下外套的时候,在你身边的家人,也就是你老娘我……犯人就是瞄准了这一点。得知有人把刀子和影印的画,放进了你的书包里,更确定我的猜测……犯人应该不是学校里的人。那个人利用老师和学生,假装对你霸凌,其实是在恐吓你的母亲。”

  漫长的沉默过后,乃里子开口问道:“谁能指使高中的老师和学生,你心里有底吗?”她似乎还在怀疑,偷觑着母亲千津子的表情。

  千津子从内室里,取来了那件绸缎和服,从袖里拿出了信。

  “写下这封信的人,想说出真相……或许是为了引诱我到新潟的医院,委托什么人做出这些事来的。”

  然后,千津子提醒开始读信的女儿:“上面提到了一个刑警吧?”

  如果是那名退休的刑警,或许能策动老师和学生,但是,乃里子似乎对和服更感兴趣。

  “这是当时外婆穿的和服吗?”

  乃里子毫不迟疑地摊开了和服。看到破损及明显是血迹的黑渍,仍然不禁别开了眼睛。

  “感觉不是外婆,而是这件和服在受伤流血。”

  乃里子喃喃自语着,目不转睛地检查了破损处,抬头问道:“被刺了三刀,外婆怎么还能保住一命?”

  千津子解释说,刀子恰恰刺中了反折的部位,但是,乃里子不晓得和服的穿法,千津子便捏起裙摆说明:“像这样反折起来,只有此处的布料会变成三层。”

  “可是,只刺一刀,会流这么多血吗?”

  千津子告诉女儿,那些血迹不全是外祖母的血,因为外祖父紧接着自杀了,其中掺杂有喷溅的外祖父的血。

  “外婆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可怕的和服,当成她的遗物?”

  千津子摇着头表示“不知道”,乃里子便说:.“这会不会是外婆的遗言?不想让女儿和外孙女知道真相,以及反过来希望我们知道的心情……”

  刚刚上高中的女儿,想法居然跟自己一样,千津子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乃里子接下来的话,更教她感到困惑。

  “为什么不想去见写信的笹野刑警,向她了解真相?”乃里子说着,又补上了一句,“或者,妈妈没有必要去见他?”

  “怎么会……?”

  “因为妈妈其实知道真相。”

  像是在回应乃里子的这句话,千津子的脑袋里,闪电般掠过一阵痛楚。那是每次回想案发当天,冲出玻璃门的母亲,一定会发作、脑袋仿佛遭到拧绞般的痛……

  但是,千津子仍然直视着女儿说:“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会知道笹野竣太郎的名字?明明这封信上没有写寄件人。”

  “那是……这篇报导中……”乃里子的目光游移,微微发颤。

  “不,这是案发之后不久的报导,应该没有提到笹野的事……”

  为了慎重起见,千津子读着报导的后半部分,果然没有笹野的名字。

  “更以后的报导,才会提到笹野……还是你早读过后面的报导?”

  短短几秒中,母女两人默默对望。女儿先别开了目光,倏然站起。

  “是梦话,妈妈总是叫着笹野的名字。”乃里子愤愤地说道。

  “我要去躺一下。”乃里子转过身去。

  目送她的背影踏出了客厅,千津子叫住她说“还有一个人”。

  “我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能够更轻易地,在你的书包里放刀子和影印的画。”

  乃里子的背影一震,停下了脚步,但是,她很快就忽略了母亲的话,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千津子抱住脑袋,不断地摇着头。

  沾染血迹的和服、笹野竣太郎的来信、三十二年前的报导……这一切都令她难以置信。

  千津子最无法相信的,是窜遍全身、却说不出口的一句话:“乃里子,折磨妈妈的原来是你?”

  不,刚刚乃里子的那句“因为妈妈知道真相”,更带来了锥心之痛……

  雪,果然不是白雨吗?

  两天过后,我望着下雨的后院……乃里子,我写着给你的信,忽然想到这样的事。

  大前天晚上,你无视我最后的呼唤,狠心离开了,这两天又恢复成了以往,跟我说话。我也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扮演着平常的母亲……

  但是背地里,我们以沉默互相叫嚣着,对吧?

  隔天,我找到传真机的纪录,查出了是你先用家里的传真机,传到车站前的饭店。然后,你再打电话到饭店去说:“刚刚传真错误,可是我把原稿撕掉了,很抱歉,能不能够麻烦你们回传?”恐怕是这么回事吧。如此一来,就能够轻易地伪装成,那是某人传真过来的。不料,你一接到传真,我就回来了……

  听到太田夏美的留言惊慌失措的你,情急之下把我当成了霸凌的始作俑者,加以攻击,试图保护自己,对不对?

  你不小心说出了你不应该知道的笹野竣太郎,但是,透过这个失误,我得知了许多事情。像是那一天,你读完吉武刑警送来的笹野的信……

  可以想见,那位退休的刑警后来,也在我们家的附近徘徊观察,于是你认识了吉武刑警,并靠着信上提及“三十二年前”的线索,调阅了当时的报纸,得知外祖父、外祖母所引发的案件。然后,你利用今年五月开始,真正发生的霸凌事件,伪装成霸凌的延续,假装遭到霸凌,逼我面对过去。当然,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折磨我。你的目的,只是希望我会主动告诉你那场悲剧吧……连同唯有我知道的事实,以及案发过程的一切。

  约莫是吉武刑警怂恿“令堂当时还是个孩子,但应当掌握某些关键”……这的确是事实。我知道与真相有关的重要事实,却一直隐瞒了警方和周围的人……最重要的是,隐瞒了我自己。

  当然,那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一点小事。但是即使年幼,我仍然明白那件事情,具有颠覆“强迫殉情案”的重大意义。于是,三十二年来,我不断处在内疚与自责当中,仿佛我是共犯。

  不过,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隐瞒。每当要再次回想,就会头痛欲裂,将真相吞没到裂缝里。

  我告诉警方,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真的。那一天,离开笹野家之后,我就在帮佣姐姐家里睡着了,连什么时候被带回家的都不知道,一路睡到早上,一次都没有醒来。

  所以,我是在去笹野家之前,目击到了与真相有关的细节。那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母亲在里面的房间准备外出,一身艳丽的和服打扮。然而,异于那身华美,母亲的背影因愤怒与悲伤不停颤抖……我待在走廊的另一边的内室,感受到父亲的声息与窒闷的沉默,根本不敢出声,于是跑出了家里,独自玩耍。可是,很快地,我又听见了父母的争吵声,不久,母亲打开了玄关的玻璃门冲了出来,狠狠扯住我的手,带我去笹野家。

  问题在于,母亲穿的和服。严寒的傍晚时分,母亲外罩着和服外套,底下露出的衣物,不是刚看到的华艳和服,而是几近黑色的深蓝色朴素和服。从我在外头玩耍,到母亲冲出房间来,顶多是短短的三、四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母亲如何一边跟父亲吵架,一边更换和服的?我不禁纳闷;之后在我的内心一隅,一直记挂着樱花色与深蓝两色的和服。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想到:既然穿深蓝和服冲出玻璃门的是母亲,那么,几分钟前,一身华艳和服坐在穿衣镜前的,就不是母亲。

  那个人会是谁?前一天穿着笹野竣太郎送来的、可以当作正式服装的华艳的绸缎和服准备外出的,究竟是谁的背影?

  既然不是母亲,答案可想而知。我却拒绝这唯一的解释,以恍然大悟的、瞬间发作的剧烈头痛为藉口,放弃了继续思考、继续回想。

  穿着那件和服的是母亲以外的人,这个想象会让我的人生,留下比那件和服及母亲身上,更加漆黑、更加丑恶的伤痛。或许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我的身体才会藉着头痛,设法掩饰了那伤口的痛楚。

  此后三十二年之间……一直到大前天。

  大前天晚上,你离开了客厅以后,我又头痛欲裂。但经过三十二年,我第一次鼓起了勇气,窥看着那裂痕的内侧。在我的眼中,离开客厅的你,背影仿佛随时会脆弱地垮下。与其说是你得知外祖父母之间发生的悲剧,更是身为母亲的我,顽固地隐瞒着真相的缘故,明明平日总说家人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

  我狠下心来窥探,原来真相那么平凡无奇,根本没有必要耗费三十二年拼命隐瞒。只要细看那天穿着樱花绸缎和服,坐在穿衣镜前的女人,然后承认那不是女人,而是父亲就行了。随着这小小的逆转,整件案子像齿轮契合在一起,开始反转……

  如果穿着那套和服的是父亲,去见笹野竣太郎的也会是父亲。相反地,为了阻止父亲出门,拿出菜刀的就是母亲了。那天以前,也是如此。

  每次父亲不在,母亲就会带我去笹野家。那是为了监视父亲,是不是又去找笹野竣太郎,如果两人真的在幽会,即使只有两个小时,也要妨碍他们……

  案发的前一天,笹野竣太郎送绸缎和服给母亲,是为了向遭两个男人背叛的女人赔罪吧。然而,笹野却在那件和服上,以新潟的土地譬喻自己、白雪譬喻父亲……父亲从和服的花色中,读出了这一点,隔天趁妻子外出,喜孜孜地换上了那身和服,大概是为了让笹野竣太郎吃惊开的玩笑吧……

  假装外出,或许是从后门偷偷回家的母亲,窥见了父亲的那副模样,不难想象是多么绝望。盛怒之下,母亲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撞向了丈夫……

  换句话说,案发时间其实是傍晚,母亲慌忙以睡衣盖住了父亲的尸体,穿上和服外套,带着我赶往代代木。

  母亲究竟和笹野竣太郎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是,他们决定将母亲杀夫的事实,替换成父亲意图杀害母亲,扭打时不小心刺死自己的剧情。入夜后,笹野在我们位在三鹰的家里,扮演了大声斥骂母亲、握住菜刀的丈夫,就在浑身是血的父亲身旁……

  他们决定让早上来帮佣的女孩,当成第一发现者,所以死亡时间的差距应该能够勉强瞒混过去,问题在于父亲逝去时的装扮。比起杀夫,母亲更不愿意世人知道,父亲穿着那身和服丧命……那不仅仅是母亲杀夫的证物,更是母亲丝毫不为丈夫所爱的可悲证据。母亲剥下和服,为父亲套上了被菜刀刺破的睡衣,再换上原本丈夫身上的绸缎和服。

  这里出现了一个大问题……父亲身上的和服遭菜刀刺破,而且只有一处……和服的破损恰恰位在母亲穿上后,必须反折的腰部。如果破损只有一处,就可能被识破,原本高大的男人穿上那身和服,所以不必反折。最后,他们只得把剧情改成父亲持菜刀刺杀母亲,意图强迫殉情。为了伪装现场,母亲甚至差点牺牲到生命。她要笹野竣太郎握住菜刀,瞄准反折处最外层的破损处刺上来……母亲感受着从重叠三层的和服破损处流出的鲜血,与几个小时前,从丈夫身体里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在逐渐远离的意识中,等待着发现者于黎明造访……

  乃里子,这就是相隔三十二年,我挺身面对的那场悲剧得到的真相。这是你的母亲,第一次好好地去面对的、我的母亲真实的脸孔。

  你告诉我,我经常在梦话中提到“排挤”,其实并不是我一直隐满的真心话,而是我母亲的声音。

  案发的前一天晚上,父母的争执声吵醒了我,后来我再也睡不着觉了。隔天晚上,任何声响都没有吵醒我,一觉到天亮。但在父母漫长的争吵中,唯有一句叫喊:“只有我一个人遭到排挤吗?”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仔细想想,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它道出了真相。所以,我才会把那句话随着真相,埋葬在体内深处的黑暗中,只在梦境里挖起那句话,送进你的耳里。

  “雪是白色的雨吗?”幼小的我如此提问。

  父亲回答:“雪是我,雨是笹野竣太郎。”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雪和雨是同类,只有他们包含在同一个括弧中,而母亲被赶出了括弧之外。得知你被关在教室之外,我把独自站在走廊上的你,跟孤伶伶待在封闭着笹野和父亲的屋外的母亲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这封信写得太冗长了。我打算将这封信留给你,出发前往新潟。其实我原本想让你跟着,最后仍然决定一个人上路。因为我根本不打算听,笹野竣太郎说出真相,只想在他死之前,问他一个问题。

  “你和父亲,真的都不爱我母亲吗?”

  母亲真的只是一个局外人吗?我想知道母亲那天晚上的呐喊,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笹野竣太郎承认,他和父亲对母亲,还有一丝爱情,我会觉得母亲的一生还不算虚掷,甚至身为女儿的我,还有身为我女儿的你,这辈子已经值得了……

  提笔时下起的雨,在我准备初次拜访母亲故乡的此刻,终于绽放出了美丽的白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件和服破损处流出的鲜血,被净化成了纯白色,慢慢地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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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7 23:06: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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