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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推理] 《魔虫人间》作者:陈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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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大神推理作者家族之瑰四周年纪念章诡殇元老猴年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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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 14:33: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简介 牠只有两公分长,就像半根火柴,身体分成一节节,却不像毛虫或蜈蚣那样弯曲,而是笔直地躺在裕行的手心里。 在短短一秒里,虫子突然活过来,沿着裕行的手臂爬行逃跑、跃上肩膀,攀上他的颈项。裕行两手不住往后颈猛拨,却没有摸到虫子。 飞走了吗? 他拿起相机,对着脖子后方按下快门,再按播放钮,看看虫子是不是还停留在他的背脊。当画面出现时,裕行感到头皮发麻,呼吸急速起来,一阵反胃── 虫子竟不在他的背部,而是钻进了他的脖子! 大学生裕行,屠杀了心仪的美少女和美,老练的刑事课组长泰士着手调查,同时间,黑道侦探大鸫受委托插手此事件,双方步步进逼,要找出这个异常变态的凶手──裕行是人还是虫?魔虫到底从何而来? 大鶫的本能告诉他,这儿的空气曾充满着疯狂,是那种否定人性的疯狂。



邂逅

每天早上六点三十二分,裕行会到街角的便利商店买早餐。同样的一杯小杯黑咖啡、同款的一份美乃滋鸡蛋培根三明治,日复一日,刻板地送进裕行的肚子里。裕行的住所距离他上课的大学只有十分钟路程,早上九点才有课的他,实在没必要在六点多起床——他每天这样做,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她是个长头发的女孩。从她身上的校服,裕行知道她就读于西面邻区的一所高中,某天她手上拿着高二课本,让裕行猜想她的年纪大约是十六岁。她每天早上六点三十五分便会走进便利商店,买一个甜面包、一瓶橘子汁,再走到店外的公车站一边吃早餐,一边看书,接着乘六点五十分的公车上学。裕行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两个月前他通宵看DVD,早上跑到便利商店买咖啡时遇见对方。裕行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一见钟情,但他为了早上这十数分钟的相遇,他坚持了两个多月的早起,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时间。

可是裕行就是没有胆量去结识对方。

“早安”、“您好”,或是简单的一个点头微笑,裕行也没有实行。连便利商店的店员大婶也渐渐认得裕行,偶尔会跟他寒暄几句,然而他始终没有上前跟那位女生说过半句话。他老是讥笑同学被女生劳役,当司机、修电脑、做好人,只是他没想过他连最基本的搭讪也做不到。

“真窝囊。”每天看着女生走上公车,在他眼前消失后,裕行会自嘲这么一句。

裕行知道她住在乐器店旁边的大楼,正好是他独个儿居住的公寓对面,可是他房间的窗户对着相反的方向,他没法看到她住在哪一层哪一户。裕行虽然感到失望,但也庆幸他没法看到她的家,否则他一定会按捺不住,拿配备长距离镜头的相机猛拍,沦落成变态的犯罪者。

摄影是裕行的兴趣,他尤其喜欢拍摄风景,无论是晨曦还是黄昏、山林还是海滨,他都喜欢用镜头捕捉,把那一刻凝结、抓住、收进底片。

“早安。”当裕行站在柜台旁,低头啜着咖啡之际,银铃似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裕行多次渴望这句问候的对象是自己,但他很清楚,那女生只是跟店员大婶打招呼。粉绿的衬衫掩盖不了女孩姣好的身段,黑色的裙子突显了修长美腿的白皙。女孩经过裕行身旁,散发着一股洗发精的香气,从冰柜里拿出橘子汁,再从架上抓起一个小巧的甜面包。女孩肩上挂着一个浅红色的书包,拉链上繋着一个流行的骷髅布娃娃,裕行也特意买了一个同款的扣在手机绳上,心想有一天能藉此打开话题。当然,两个月过去,这仍是未发生——亦很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总会发生。

“啊,抱歉!”当女孩打算走到柜台结账时,她的书包意外地碰到裕行的手肘,咖啡従杯子里洒出。女孩讶异地张开口,困窘地看着裕行,只是她不知道这时裕行正在感谢上天赐予这个万年一遇的机会。

“不、不打紧!”裕行绞尽脑汁,努力思考该如何把对话延续,可是他只能吐出一句“不打紧”,还是结结巴巴的。

“你的衣服弄脏了,很对不起!”女孩说的话反而较多。

“不、不打紧!”裕行几乎想掴自己两个巴掌。怎么在这个重要时刻,自己像失灵的录音机般,只懂重复说“不打紧”?

“真的没问题吗?”女孩轻声的问。

“没、没关系,反正这汗衫也很久没洗了!”

话刚说完,裕行恨不得挖个洞跳下去。这不是告诉对方自己是个邋遢鬼吗?身上的汗衫也不过两天没洗吧。

女孩似乎不在意,反倒微微一笑,表情带点歉意的点了点头,转身要往柜台结账。她离开店前再一次回头,向裕行稍稍鞠躬。裕行举起右手,象是要挥手道别,却又突然畏缩起来,手掌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

“笨蛋!”裕行内心奋力地呐喊。“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我好像每天都有看到你。’、‘你好像每天都在这儿买早餐?’、‘你在澄明女中念书吗?’、‘那款橘子汁好喝吗?’、‘你喜欢骷髅娃娃吗?’……明明预习了一大票搭讪用的话语,到实战时却一句也用不上!

天呀,我真是太不济了……”

平曰当女孩离开后,裕行会悄悄跟在后面,坐在公车站附近的公园长椅,遥望着女孩,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咀嚼着面包,欣赏她读书时流露的温婉眼神。可是今天的冲击太大,他只能待在便利商店里,继续胡思乱想。“跟着她走出去也许会被她发现?搞不好会让她以为我有什么不轨企图?”

裕行的内心仍在挣扎,时间却不留情面地流走,他回过神决定追出去时,已是六点五十五分,女孩已经乘公车离去。

“不要紧,明天还有机会。”裕行安慰自己说。细心一想,这其实是最好的策略,如果一开始便操之过急,只会留下坏印象。只要翌曰自然地说声早安,多碰面几次,便能很容易的攀谈起来。

在阳光下,裕行愉快地伸个懒腰,朗声大笑。

途人都奇怪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为什么挂着古怪的笑容,裕行也懒得理会他人的看法,他只知道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咻——”

一只虫子在裕行眼前急促飞过。他没有特别注意,心想那大概是蜻蜓或不知名的小昆虫。

现在没有东西可以打扰他的好心情。

泰士拨开百叶窗,从残旧的金属片之间眺望窗外遥远的街景。虽然已过了上班时间,街上行人数目却没有减少,人群熙来攘往,穿戴得花枝招展,诉说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富有。当交通号志灯从绿转红,汽车停在白线后,行人便涌到马路上,宛如放牧中的羊群,整齐又带点凌乱地穿过十字路口。泰士很喜欢従自己的办公室观看这情景,他每次看到横过马路的民众,便感到不可思议——人类明明是独立的个体,却能够为了共同的利益去遵守规则、共同行动。和蚂蚁之类的昆虫不同,蚂蚁天生便是群体性的生物,可是人的群众意识却是后天培养出来。

“叩、叩。”泰士身后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泰士没有关上房门,所以他一回头便看到站在门旁的部下。

“组长,新人来了。”对方往门外指了指。

“叫他进来。”泰士边说边步回座位,拿起一个土黄色的文件夹。

一个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腼腆地走进泰士的房间。泰士让部下回去,打量着面前笔挺地站着的菜鸟。

泰士翻开文件,说:“警校第一名毕业,干得不错啊,阿铁……啊,我可以叫你‘阿铁’吗?”

“当然可以!长官!”青年还是挺起胸膛,一丝不苟地回答道。

泰士微微一笑,站起来,以文件夹拍拍阿铁的胸口,笑着说:“不用那么紧张,叫我组长便可以了。刑事一课的成员不多,但大家也象是一家人,你不用那么拘谨。”

阿铁松一口气,面露笑容,肩膀稍稍垂下,心想刚才绷着脸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可是啊,”泰士以沉稳的语气说:“刑事一课是最前线,偶一松懈所带来的后果相当严重,你明白吗?”

“是的!组长!”阿铁再次站直身子,说:“我很清楚我们的职责,父亲已一再告诫我,跟我说明作为前线部队一员的责任和义务!”

泰士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文件夹。“说起来,前辈最近好吗?”

“谢谢组长的关心,父亲近来很好,只是工作有点忙,连回家好好吃顿饭也不能。”

“呵,前辈以前常常做东,说什么‘朝廷不用饿兵’,再忙也要填饱肚子。想不到现在身受其苦呢。”

泰士回过头,再次望向窗外。从狭窄的百叶窗缝隙中,他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一丝丝的回忆。十五年前,阿铁的父亲正好坐在泰士现在的位置,担任刑事一课的指挥官。因为一桩案子,泰士遇上阿铁的父亲,亦间接让泰士了解自己的使命,成为对方的下属。十五年间,泰士在警队里努力工作,在阿铁父亲的提携下平步青云,仕途顺遂地坐上他恩人的位置。而当年的长官,如今已从警界闯进政界,在政府高层担任副局长,旁人也认为不出数年,他便能升上局长之位。泰士本来也奇怪阿铁为何申请进刑事课,身为高官的儿子,要从商或加入政治圈亦不难,但细心一想,或许阿铁是为了追随父亲的步伐,表示对父亲的敬重——毕竟泰士如今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不过泰士没想过要进入政界。他喜欢待在警察刑事课。他不是不喜欢权力,亦不是对前线的工作特别留恋,只是他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城市解决麻烦。

“阿泰,你不想改变世界吗?我可以运用关系,让你调到更好的位置。我们这样努力,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啊。”数年前,阿铁的父亲对泰士说。那天他刚获委任副局长的工作,在家中设宴邀请以前刑事课的弟兄聚旧。

“前辈,我当然有这个愿望,但……”泰士顿了一顿,“但如果我们都往高层去,前线的工作谁处理?”

“到时总有后继者啊,犯不着担心那么多嘛。”

“那我便待到有能力接替我的后继者出现,再考虑你的提议吧。”泰士笑着说。

“嘿,那我在上面等你。”阿铁的父亲回敬一个笑容。

“你们先别聊,肉放凉便不好吃啦……”一位旧同僚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自从那天后,泰士和阿铁父亲只在工作场合上碰面,或通电话闲聊两句,没有再好好的聚一聚。虽然如此,泰士却不曾怀疑过前辈跟他的情谊。

“阿铁,是前辈提议你进刑事课的吗?”泰士把视线从窗外放回站在眼前的新人身上。

阿铁摇摇头,说:“是我自己要求的,不过父亲知道后十分高兴。我好久没见他乐成那个样子了。”

泰士心头一阵热。

“或许前辈还是期望我往上多走几步吧。”

泰士心想。

“阿铁,你还不认识刑事课的组员吧?让我替你介绍一下。”泰士拍了拍阿铁的肩头,说:“从今天起,我们便是生死与共的同伴了。”

f·        1

入侵

自从那天起,裕行成功的跟女孩认识了。

虽然也仅止于“认识”而已。

在“咖啡意外日”的翌日早上,女孩看到裕行时主动打招呼,裕行也给对方回礼。“早安”、“你好”这些简单的寒暄,裕行再窝囊也能作出应对。一星期后,裕行鼓起勇气,打开话匣子。

“每天都看到你买同款的面包,味道真的那么好吗?”裕行把演练了上百次的话像念台词般说出。

女孩子嫣然一笑,回答却出乎裕行意料之外0

“你每天也吃同款的三明治,我也想知道味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喔。”

裕行没想过对方竟然有留意自己,一时间口舌呆钝,答不上话。他本来预备了“那我下次也买一个来吃”、“很便宜吗?这样也好”、“原来是健康食品呐”之类的回应,奈何这时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这一般啦……我只是懒于尝新罢了。”

裕行期期艾艾地笑着说。

“我也是。”女生笑道,然后去柜台结账。

“明天见。”女孩子回头向裕行挥手。

“啊、再、再见。”裕行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但事后一想,他的样子一定蠢黯了。

之后,裕行在每天早上数分钟的交谈里,渐渐增加对女孩的认识。至少,他知道了女孩叫和美。

“原来你在国大新闻系念书啊。”和美指了指裕行身上印有大学校徽和学系名字的汗衫。

“是的,二年级。”裕行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说,心想穿这件衣服的决定果然没错。

“不难进吗?”

“不难,我成绩那么烂也进了。”

相处久了,裕行不再那么紧张,开始有余暇说说俏皮话——虽然他的内心仍是小鹿乱撞,深怕自己失言留下坏印象。

和美噗嘟一笑。

“明天见,裕行。”

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裕行心想。这阵子,除了每天能和梦中情人闲谈外,课业也轻松起来。因为上学期裕行多修了学分,这个月开始,他修的课数只有之前的一半,有不少时间让他能带着相机到郊外拍照。

初夏郊野的风景吸引着裕行。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一望无际的草坡特别钟爱,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能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他希望有朝一曰能跟自己的伴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过简单平淡的生活——当然,作为城市人的裕行明白这是不切实际的愿望。

“人果然要回归自然啊。”沐浴在阳光之中,裕行躺卧在青草地上,一边回味着这天早上跟和美聊天的经过,一边拿着簇新的相机往天空拍照。虽然裕行一向喜欢用得安装底片的传统相机,但数位相机愈来愈便宜,功能也愈来愈多,媲美底片冲洗出来的照片质感,一想到不用再买胶卷,可以省下一笔,加上可以无限制地拍摄,裕行不得不向科技低头。

“喀嚓、喀嚓——”

在电子模拟的快门声中,裕行拍下多幅照片。蔚蓝色的天空、雪白的云层、绿油油的草地、挺拔的大树,构成一幅幅天然的美景。偶尔有老鹰展翅翱翔,在空中盘旋,为静态的画面添上一分活力。

裕行从相机狭小的显示萤幕里,欣赏自己的作品。在刚才拍的第十八幅照片中,他发现了一个小黑点。

“这是什么?”裕行按下放大键,长方形框框里的景物不断变大。那个小黑点慢慢展开,变成一个长条状、暗红色的影子。裕行无法判断那东西的大小,只是它在空中停留着,似乎是会飞的小昆虫。

裕行突然想起,拿起背包,翻出一本相册。

那是上个月他到海边拍的照片,他曾在一张照片中见过类似的东西。

“对了。”在第二十三页,以夕阳作为背景的路牌旁,有一个相同的黑影。裕行眯起双眼,把照片凑近脸庞,只能看出类似的轮廓。是某种小虫子吗?

裕行突发奇想,把相机切换成连续拍摄模式,往刚才发现小虫的位置一口气拍上过百幅照片。他细心地观察,可是没有什么黑影、暗红色的长条,或者会飞的昆虫。

“还是别深究吧。”裕行再次躺在草地上,面上似笑非笑,奇怪自己会为一只小虫花上半小时的工夫。当他把思绪放回到翌日早上要跟和美谈的话题时,他突然发觉有东西在眼前飞过。

“喀嚓……”裕行连忙抓起相机,往空中猛拍。他这次在第二张照片里,便捕捉到了那只“虫子”。

“这是什么东西?”裕行看着萤幕,心底涌出疑问。画面中的小昆虫外貌像毛虫,身体呈暗红色,看样子大约有二至四公分长,可是它没有脚,只有翅膀。更奇怪的是,它的翅膀不像金龟子或蜻蜓身上向外伸展的椭圆形薄片,而是很细小、狭窄,像长条状的鱼鳍,左右各有一片。与其说它是昆虫,不如说是海洋生物,就像缩小了的管口鱼。最叫裕行讶异的是,这样的翅膀比例,根本不可能支撑这样的身体、让它飞起来。

虽然裕行并不是生物学家,对昆虫也不是特别有兴趣,但遇见这种奇怪的生物,还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放下相机,凝视着某个方向,双眼往前直瞪,期望捕捉到对方的身影。

“能再次看到吗?搞不好刚才只是碰巧。”

啉。

啉。

刹那间,裕行看到超过一只虫子从左往右飞过。那速度简直比小鸟还要敏捷。到底是什么?是某种未知生物?还是某些濒临灭绝的昆虫?

裕行突然伸手往前一抓。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当他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中,有个小东西在蠕动着。

他慢慢摊开手掌,手心中正躺着一尾暗红色的棒状小虫。它只有两公分长,就像半根火柴,身体分成一节节,可是却不像毛虫或蜈蚣那样弯曲,而是笔直地躺在裕行的手心里。闪亮着光泽的外壳有如金属,可是裕行确认它是生物,原因是它身体两旁长着短小相连的薄膜,正在缓缓移动。这小虫子就像一只蜈蚣,只是身体很硬,脚都连成一片,没有触须,而且能飞行。

“带回去让同学们研究吧?”裕行看着手上的虫子说。

在短短一秒里,虫子突然活过来,沿着裕行的手臂爬行逃跑。裕行慌忙用左手拍过去,可是虫子跃上裕行的肩膀,攀上他的颈项。麻痒的触感令裕行打了个冷颤,他两手不住往后颈猛拨,却没有摸到虫子。

是拍掉了吗?飞走了吗?

裕行转头往背后看过去,可是没能看到什么。他拿起相机,放到肩膊上对着脖子后方按下快门,再按播放钮,看看虫子是不是还停留在他的背脊。

当画面出现时,裕行感到头皮发麻,呼吸急速起来,血液霎时涌到背部。他一阵反胃,可是本能地没有张开嘴巴。

虫子不在他的背部,而是钻进了他的脖子,潜进他的身体之内。

照片中,他的颈椎旁有一个火柴头大小的小洞,洞旁的皮肤稍稍凸起,是一个两公分长的长条状隆起物。

裕行曲起身子,急忙用手指按着颈项,不断用力挤压,就像要掐死自己一样。他的右手食指摸到肿胀的肌肤,可是任凭他用力挤按,却没有任何虫子从后颈的洞冒出来的感觉。

他按捺着惊骇,以颤抖的手拿起相机,再往后颈多拍一张照片。画面中,那个洞还在,可是隆起来的皮肤已经平伏。

——如果虫子不是已被打掉,便是钻到更深入的地方了。

当“死亡”的念头在裕行脑海中闪过时,他才醒觉要争取时间。他半跑带爬的来到附近的公路,在一位好心的司机帮助下,送到附近的医院急诊室。

“我被不知名的虫子刺伤了!它还钻进我的身体里!”他向负责初步诊断的医师求救。

“哪儿?”医师不慌不忙,冷静地问道。

“后颈!在后颈!”裕行转过身子。

医师看了看,再问:“哪儿?”

“就说是后颈啊!”裕行气急败坏,心想这个医生是不是瞎了。

医师皱起眉头,从抽屉掏出两面镜子,递给裕行。

“你自己看看,再跟我说虫子刺了你哪儿吧。”

裕行惶悚地接过镜子,往颈后一照——只见完好无缺的皮肤,连疤痕也没有。

“不、不对!刚才还有个洞的!”裕行大嚷:“医生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我的照片!”

裕行把相机交给医师,指着显示萤幕说:“看,我没有说谎!看那个洞!”

医师盯着萤幕,看了老半天,只回答说:“那个不一定是洞,黑漆漆的一点,也许是沾上了泥土。如果这真是个洞,至少会流点血吧?”

“我、我曾摸到那个肿起来的地方啊!”

“你肯定没弄错吗?”

……”

“我却肯定你现在没有伤口。”

裕行涨红了脸,无法解释。

“这样吧,”医师叹一口气,说:“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安排你照X光,亦让你留院观察,万一出现症状,我们也可以替你注射类固醇防止过敏症发作。这样总没有问题吧?”

裕行点点头,接受医师的安排。

X光片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发现,而三小时过去,裕行也没有任何被昆虫螫伤的征状。

裕行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他没吃晚饭,累瘫在沙发上。平日裕行对一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怨言,可是这一刻,他却渴望有家人关心他

“是我看错了吗?”裕行把手放在颈后,隔着皮肤触摸突起来的第七节颈椎骨,自言自语地说。

咐。

在裕行没看到的角落,一只暗红色的虫子飞过。

大鶫掏出塑胶药瓶,以逆时针方向把瓶盖转两个半圈,倒出一颗绿色的椭圆形药丸。这药丸的中文化学名称超过四十个字,大鶫当然不会记得,他跟一般人一样,使用商业药名“理思必妥”来称呼它。一如这个译名,理思必妥是广泛被使用的精神科药物,不过大鶫却不是为了治病而服药——至少现在不是。大鶫曾罹患躁郁症,心情起落有如过山车,狂躁发作时不单动手殴打妻子,连三岁的小儿子也不放过,而当心情转为抑郁时,他便后悔自己的作为,还尝试过自杀。在妻子忍受不了、带着儿子离他而去后,他才发觉自己要面对这个病,不能继续逃避。医生开了数种药物,最后在理思必妥的帮助下,大鶫的情绪稳定下来。虽然这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但这段期间,大鶫还是定时服药,因为他害怕旧患复发,再次陷入疯狂的边缘。

“这不算滥用药物,我又从来没有服过量。”

大鶫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病是治好了,但人生却没法纠正过来。妻子和儿子离开后音讯全无,他几经打探查访,才知道妻子已经再婚,举家移民外国。他本来在监狱当看守,因为这病而丢了差事,于是开了一家征信社,由抓奸、寻人至行踪调查,通通一手包办。事实上,大鶫凭着在监狱工作时的人脉和情报网,得知不少黑白两道的内幕,他的客人大都是黑道中人,抓奸往往抓的是背着大哥偷吃的情妇,寻人寻的是夹带私逃的小弟,而行踪调查,查的是敌对组织首脑的行踪。

大鶫从不泄露客户的资料,也从不多管闲事,客户之后对调查对象干了什么事情,他不会过问。

大鶫盖回药瓶盖,放回口袋,掏出手机。

“我已到了附近。泰国菜馆?没问题,五分钟便到。”

大鶫抓着公文袋,往街角走去。这天晚上他要跟一位客户报告调查内容。

“充爷,您要的资料就在这儿。”甫进入厢房,坐下,大鶫便把公文袋交给对方。坐在餐桌后的年老男人正用手剥蟹壳,手指沾满黄澄澄的咖哩汁,他示意身旁穿西装、脸颊上有道疤痕的短发男人代接。

“别急嘛,大鶫,”充爷皮笑肉不笑地说:“坐下来,吃点东西,这儿的咖哩海鲜真的不错——你吃饭了没有?没有就正好,坐下陪陪我。”

大鶫不慌不忙地坐下,疤面男人替他倒了半杯黑啤酒。

“先问一句,”充爷说:“是阿诚干的吗?”

“是的。”

“哼!我早知是那个臭小子,这次可不会饶

他,要他身葬



“咳咳。”大鶫干咳了两声。

充爷把话停住,露出柠笑,说:“对,公事便别谈了,尝一尝这蟹吧,看这肥美的肉,真是甘甜无比……”

大鶫不让充爷把话说完,因为他不想卷进麻烦,更要保护客户的利益。充爷是一个家势显赫的黑道头目,他委托大鶫调查组织旗下一笔以贸易公司利涧为名、实为非法赌博所得的钜款失窃事件。表面上是另一个黑帮雇人打劫,但充爷察觉事有蹊跷,于是委托局外人大鶫侦查,方知道是家贼干的好事。大鶫恨清楚黑道的地下法律,那个叫阿诚的主谋大概看不到明天的阳光,他的手下也会被干掉十之八九。只是,他不能让充爷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万一警方找上他,他被逼说出这晚的对话,充爷便要负上涉嫌唆使杀人的罪名。

“大鶫,”吃过两道菜肴后,充爷斜视着大鶫说:“过去几次的委托你也干得干净利落,你有没有兴趣来帮我?我保证你的收入比现在多几倍。”

“谢谢充爷的好意,但我还是保持现状较好。”大鶫没有退缩,以温和的语气回答。充爷身旁的男人听到大鶫的回绝感到诧异,因为过去很少人——几乎没有——能拒绝充爷的要求。

“你不慢慢考虑一下?”充爷挑起一边眉毛,说:“反正你的征信社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没有家庭负担,到我手下办事正适合嘛。以你的能力,不用一年便能取代这家伙了。”充爷不怀好意地以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疤面男,令对方抽了一口凉气。

“我已想清楚了。”大鶫徐徐说道:“我不是不想在您手下做事,只是保持圈外人的身份,在帮助充爷工作时会更方便,对您更有利。”

“哈哈哈!”充爷朗声大笑,说:“你这家伙真的很聪明,口才了得又有胆识。没错,圈外人有圈外人的好处,我也不勉强你。”

其实大鶫对黑道的工作已经生厌。纵使他在这方面有过人的能力,但他对这些脏活愈来愈感到无力。每一个涉案者都是混蛋,他慢慢感到自己也沦为其中一分子。大鶫并不是正义之士,在监狱工作的经验更让他对正邪的看法模糊起来,只是他也想办一些可以在阳光底下现身的案子。每次他替黑道完成一个委托,便会在事务所的窗台种一棵盆栽,他觉得这种平凡的、具生命力的小事情可以平衡一下心灵。现在,窗台上已有五十多盆植物,差不多没有位置去容纳新的花盆……他的内心也是一样。

“对了,”充爷打断了大鶫的思绪,说:“最近警方在调查我干女儿失踪的事情,也许他们会盯上你。先告诉你一声。”

大鶫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很清楚,充爷的“干女儿”是他包养的女人之一,去年和小白脸挟款私逃,充爷怒不可遏,结果是大鶫替他查到二人的行踪。就算没追问,大鶫也猜到那对男女的下场,不是埋在深山,便是沉在海底吧。

真是令人厌恶的工作。

跟充爷告辞后,大鶫驾着车子,回到同时充当住家的事务所。看着窗台上满满的植物,他深深叹一口气。

希望接下来要处理的委托,不是替黑道办事便好了——大鶫跌进扶手椅中,从口袋掏出药瓶。

裕行对脖子里的虫子仍耿耿于怀——即便医生一再说明,指出他的身体没有异状,虫子什么的只是一时看错。他再三端详照片,把它们放到二十一吋的电脑萤幕观察,他仍相信皮肤上有个洞,是由那不知名的虫子钻出来的洞。

每次想到虫子在他的身体里栖息,裕行便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他在浴室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还是看不到后颈上有半点痕迹。

“那是幻觉?”

尽管没有说服力,裕行却渐渐认同医师的意见,虫子跑进身体里只是杯弓蛇影。对,杯弓蛇影正好是同一个情况嘛——裕行心想。如果他因为不存在的虫子而整天担忧,不就和那个以为自己喝了酒杯中的小蛇、弄得积郁成疾的古人一样愚昧吗?裕行的生活没有改变,早上继续跟和美闲聊增进感情,之后回大学上沉闷的课,偶尔拿着照相机拍拍风景。两星期过去,虫子的事情渐渐被裕行遗忘。

然而在十五天后的半夜,裕行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浮躁。

在半梦半醒间,裕行仿佛感觉身体里有成千上万条小虫子在钻动。它们在皮肤下蠕动,就像要咬破表皮,呼吸裕行身体外的空气。虫子坚硬的外壳互相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翅膀微弱地抖动,就像坏掉的扩音器,发出令人厌烦的低频噪音。裕行没有感到痛楚,相反地,他的骨骼和虫子产生共鸣,回应着虫子的活动。这一切令裕行愈来愈焦躁,可是他使不出力,无法喊叫出来。

“不……不要!”

当裕行清醒时,他发觉自己坐在床上,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一分。他摸了摸脸庞,转开床头的小灯,望向胸口,只看到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汗衫,没有什么要钻出来的小虫。

“是噩梦吗……”裕行揩了揩额头,去沿着眉毛滴下的汗珠。

因为这个怪异的梦,裕行睡意全消,于是爬下睡床,往洗手间走去。

好饿。也许因为昨天晚餐只吃了一碗泡面,裕行走了几步便觉得饥肠辘辘。如果要熬到六点多才吃早餐,身体恐怕会受不了,于是裕行决定洗脸漱口,先吃点东西。

扭开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流出,裕行直接把嘴巴凑近,连杯子也懒得用。他仰起头,从喉头发出“喔喔”的声音,然后用力一吐,把水往盥洗盆吐去。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裕行呆住。

他在吐出来的水里,看到两根短短的、暗红色的、大约两公分长的小棒子。他来不及反应过来,棒子已随水往排水口流走。前后不到一秒的景象,令裕行骇异得整个人僵住。

“那是什么?是虫子?”

他紧张地张开嘴巴,往镜子里看着口腔的每个角落,却没看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他跑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回到洗手间,往口里照射着,也没有看到异物。

“虫子从我身体里被排走了吗?”裕行心想,但另一个念头瞬间取代这乐观的看法。

“不,刚才有两根……虫子在我身体里繁殖吗?是寄生虫?”

面对着镜子,双手撑着洗手盆,裕行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他拿电筒往排水口照射,也没看到那些暗红色的虫子。

“是我……看错了?”裕行再次安慰自己。

“那或者只是血丝?也许我喉咙伤了,或是鼻腔流血,血液凝固成血块,刚才漱口把黏在咽喉的血块吐出来。对,一定是这样子。”

虽然裕行找到合理的解释,他仍揣惴不安,无法释怀。不过,纵然心里起了疙瘩,他依然感到相当饥饿,不安的心情没有影响他的食欲。

“咦,今天不吃三明治了?”在便利商店里,和美笑着对裕行说。裕行今天买了一个鸡肉便当,在早上六点多吃如此丰富的便当,也有够奇怪的。

“嗯、嗯,昨晚只吃了个泡面,今早饿醒了,所以现在多吃一点。”裕行说。其实他在家已吃了两颗鸡蛋和一大包香肠,不过依然感到肚子饿。

“你身体还好吗?看你的脸色不大好。”

“还好啦……睡得差,所以才会是这个样子吧。”

“不舒服记得看医生啊。”和美殷切地说,令裕行心头一暖。

第3章
对,再去医院检查一次吧,上次没有验血,看看是否染上寄生虫疾病也好——裕行心里下了个决定。

下午的课结束后,他去一家医院抽了血,并告知医生他的情况。他没有说明两星期前被虫子“钻进”身体的情形,只是提到自己到过郊区,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了寄生虫。

“表面上看来,你没有被虫寄生的病征,不用太担心,”这位女医生跟他说:“只有某些很罕见的寄生虫会在短时间内致命,但你并没有相似的征状。我们先替你做基本的验血和验尿,你回去取些粪便样本,我们再替你检验。

理论上你没到过外国,或是某些热带地区,染上特别的寄生虫的风险很低,而且近期本地没有值得注意的案例。别杞人忧天,多休息、多运动,饮食均衡,就算是感染寄生虫,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医生的话令裕行感到安心。他拿着放粪便样本的塑胶瓶,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看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吃过街角餐馆买的卤肉饭,写好两份功课,上网跟同学打打屁,十一点多准备去睡。

可是他又饿了。

打开空空的冰箱,没找到可以祭五脏庙的东西。本来想睡了便算,但裕行想到昨晚的经验,便决定到便利商店买个饭檲充饥。

从公寓走到便利商店不用五分钟,可是晚上这儿附近很僻静,只有流浪猫狗经过。裕行双手插进口袋,慢步往街道的另一方走着。今早他还忐忑不安,以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然而不到二十四小时,心情便轻松起来。一个人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也有种舒坦的感觉。

啪、啪、啪……

两、三只飞蛾以身体敲打着街灯的灯罩,发出犹如指头轻敲键盘的声音。

“呜……”

忽然间,裕行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喊。

裕行停下脚步,望向左边的小巷。小巷位于两幢废弃的荒屋之间,据说这儿会拆掉重建,建一幢十层高的豪华公寓。巷子尽头分成两端,但两端也是死胡同,应该没有人在。裕行侧耳细听,似乎听到断续的谈话声。

“快!”

“不要……”

裕行踮步而行,往巷子的深处走去。巷子只有昏暗的灯泡,不过仍可以看见周遭环境。裕行走到转角,看到两个年轻的男人抓住一个女生,正要扯去女生的衣裳,女生极力挣扎,可是嘴巴被身后的男人坞住,作不得声。当裕行正要出声阻止时,微弱的光线让他看到令他震怒的事实——那个裙子被扯掉一半,衬衫撕开露出胸罩的女生,是和美。

“快放手!”裕行以暴怒的语气大喝。

和美看到裕行,流露出夹杂希望和惊惧的眼神。两个男子先是一愕,可是看到裕行只有一人,却大胆起来,其中一人拔出刀子,三步冲到裕行跟前。裕行没料到对方反应这样快,后悔着没保持冷静,先用手机报警或早一步往大街呼救。眼见刀子往腹部刺来,裕行突然本能地伸手扣住对方手腕,刀尖在他身体前一公分止住。男子被裕行这举动吓到,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因为裕行另一只手的拳头已击中他的腮帮子,打掉两颗大牙,让他整个人往右边飞去。

抓住和美的男人看到这幕,错愕得慌了手脚,手一松,和美便用力挣脱,往裕行跑过去,一把抱住。男人见机不可失,把倒地的同伴扶起,头也不回的逃去。

“呜……裕行……”和美哭丧着脸,抱着裕行,细小的身体不住颤抖。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裕行抓着和美的肩膀,着急地问道。

和美抽噎着,茫然地摇摇头。

“裕行……还、还好你及时来到……呜……

我今天只是准备社团的活动,所以才这么晚的……姊姊本来说要接我,但我以为只有一两次没关系……呜……都是我不好……我下次不敢了……”

“好了,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裕行拥抱着和美,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时,裕行才发觉他抱住和美赤裸的肩头,半裸的胸脯贴着他的身体,腰带断掉的裙子掉到地上,光溜溜的大腿上只有贴身的内裤,浑圆的屁股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非常煽情。和美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躲在主人的怀抱里。

和美伏在裕行肩上啜泣,心跳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到对方身上。裕行的脑袋一片空白,身体每一处正享受着这一刻。无论是和美身体的温度、肌肤柔软的触感,还是发梢散发的香气,裕行正贪婪地吸收这一切。一股无法言喻的强烈欲望,从裕行的内心并发出来,支配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无法按捺,理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嘴唇凑往和美的耳根。

不过这股欲望不是色欲。

是食欲。

“呀——!”

和美惨叫一声,粉颈染成一片血红。裕行没有放开手,紧紧的掐住肩膀。

“不——不要——不……”和美抓住裕行的手臂,转眼间昏死过去。裕行的手指掐进和美锁骨下方,把她的左手手臂连骨带肉扯掉。

裕行贪婪地吞噬和美的一切,品尝她柔软的肌肤、温暖的血液。他单手抱着和美的身躯,吸啜着她细小可爱的手指,发出噬噗嗞噗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着。他解开和美身上仅存的衣物,用手掌和牙齿享用这菜肴。玉米色的脂肪从剖开的皮肤暴露出来,裕行没嗅到血腥味,只闻到扑鼻的香气。他用舌尖舔着对方的体液,甘甜的味道在舌头上散开。暗红色、粉红色的脏器整齐有致地排列在躯干之中,裕行把它们逐一取出,以欣赏艺术品的眼神细心察看。他要在视觉上吃掉和美的每一部分。

从肌肉到血管、血管到内脏、内脏到骨髓,裕行没放过任何一处。就像要把和美分解成碎片,送进自己的身体里,吸收她的血肉,占有她的一切,她的肉体、她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灵魂。

“和美……”裕行噬咬着和美的心脏,微颤的心脏肌肉令他感到无上的满足。裕行露出愉快的微笑,像个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微笑。

“呜……裕行,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是和美的声音。

裕行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抱着头,大口的喘气。

“这是什么变态的梦!”裕行瞪大眼睛,全身不停发抖。望望时钟,时间又是凌晨五点十一分。“我被五点十一分诅咒了吗?”

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仍然历历在目。裕行咽下一口口水,喉头发出“咕嘟”的一声。我是个变态吗?还是欲求不满?裕行对自己的妄想感到相当内疚。最令他不安的,是梦境里和美被他撕开时,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罪恶感,而是像吃烤鸡那般自然。梦境中的空气毫不令人口恶心,反而刺激起他的食欲。

裕行开始怀疑他不是被寄生虫感染,而是得了精神病。只是他想不到,在生活顺遂的这阵子——除了被那小虫吓了一跳外——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为何会患上精神病。他不知道父母的病历,因为他小时候父母双亡,靠遗产和邻居照顾长大,可是如果说是遗传性的精神病,这也不能抹煞其中的可能性。

“想太远了。”裕行搔搔头发,起床往洗手间走去。

亮起洗手间的日光灯,裕行走到马桶前,准备解开裤子小解。可是他经过镜子时,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后退两步,镜中的影像令他瞳孔放大,陷入歇斯底里。

他的汗衫沾满暗红色的血迹,从领口到腹部,呈现倒三角形的一大片。运动长裤在膝盖以下也是一片红褐色,大腿上留下斑驳的血痕。

这些不是最令他害怕的。

真正叫他绝望的是,汗衫的短袖子上有个血掌印。那个手掌的大小只有裕行手掌三分之二大——那是“梦境”里和美的手掌大小。

裕行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

那不是梦境,是现实。

一上班便要赶往案发现场是一天最糟糕的开始——泰士如此想。早上八点多正打算去警局,却接到电话,说东区发生凶案,要急忙改变行程和工作日程,真是不好的兆头。

凶案现场在一条小巷之中,员警拉起封锁线,阻止记者和凑热闹的市民接近。当泰士走过弯角,看到那情景时,眉头不由得紧皱。

巷子地面上满布血迹和肉块,范围足有四至五公尺,散落一地。骨头、残肢、绞碎的内脏、凌乱破落的衣衫,分散在巷子的四周。一般人看到,大概会觉得死者意外被大型机器辗过,或是曾被野兽争夺噬食,因为正常的犯人——

甚至是不正常的犯人——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如果说尸体是被野兽的利牙锐爪撕碎,这头猛兽应该比狮子老虎还要凶猛。

然而泰士从微小处看出这不是野兽的所为。

在地上一角的衬衫虽然破烂,但钮扣仍然完好,散落在旁边的内裤和袜子也没破损。

没有野兽拥有灵巧的手指,能把尸体的衣服脱下,再慢慢进食的。

而从尸块集中的地方,至巷子出口的地上,都有零落的鞋印。鞋印不大完整,亦只有几个,在巷子出口已消失,可是这些鞋印都是由血迹印下。脚印的主人曾踏上死者流出的鲜血,再离开现场。

那是凶手的足印。

更重要的是,泰士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的现场。

泰士往前走几步,绕过正在搜集证物的员警,查看着每一个细节。头颅算是保持完好,连着半边脖子滚到一旁的竹篓前,不过左边耳朵后破了一个大洞,灰白色的脑浆流了出来。

死者的容貌就像个没生命的人偶,没有狰狞的死状、没有瞪大双眼的表情。泰士端详一会,发觉这死者是个美人儿,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即使被撕成碎片,也能看出她本来的秀丽。

“组长,我来了。”阿铁挂起探员证,来到泰士身后,向上司报到。

“阿铁,我们又有B04了。”泰士回过身子,目光却没放在阿铁身上,继续盯着地上的尸块。

“B04?啊,是那个‘B04’?”阿铁往泰士背后一看,始发现地上的惨状。

“你读过案例吧,就是那个B04。”泰士叹一口气。阿铁很清楚B04指的是什么类型的案子,只是没想到自己上班才一个月,便要处理这种大案。十五年前,阿铁父亲接办的女生分尸案,便是B04案例设立以来的第四宗,当时刑事一课不眠不休连续工作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元凶,解决事件。泰士加入刑事课后,也曾处理过两起同类的案子,虽然两次都完成任务,但调查过程十分不愉快。

不过泰士明白,这便是他留在前线的价值。

他对自己的侦讯能力有相当高的自信,交给旁人处理,也许会有更多的尸体出现,令社会动荡不安。恐惧和疑窦是人类的通病,它们的传染性比流行性感冒更高,稍一不慎,脆弱的群体结构便会崩离瓦解,带来的冲击难以承受。

“动作要快。”泰士自言自语说,企图摆脱内心的焦灼。

“组长,什么?”阿铁听不清楚。

“没什么,我只是说不可以浪费时间。”泰士抖擞精神,对旁边一名员警说:“是谁发现尸体的?死者的身份确认了没有?”

“死者身份已确认了,是一名在附近居住的十六岁女高中生,旁边的书包里有死者的证件。发现尸体的正是死者的姊姊,她现在在警车上接受心理辅导。”

泰士吩咐几位部下处理证据和到附近查问后,便和阿铁走到停在大街上的警方箱型车。

车上一位女生泪如雨下,旁边一位穿便服的女警搭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女警看到泰士来到车外,把纸巾递给女生,下车跟长官报告。

“那是死者的姊姊,即是尸体发现者?”泰士问。

“是的。”女警回答。“不过她的情绪还有点不稳,恐怕不能协助调查。”

“这是B04。”泰士简单地说了一句。

“这样子.请您先等一等。”

女警回到车上,跟女生轻声说了几句。女生迟疑了一阵子,稍稍点头。

“长官,可以了。”离开车厢,女警跟泰士说。“不过请您体谅一下,别太刺激她,长官。”

泰士拍了拍女警的肩头,示意了解,和阿铁踏上箱型车,关上车门,跟女生面对面坐着。

“小姐,你叫……”泰士拿起旁边的文件,那是之前警员初步登记的资料。

“我叫由美,是和美的姊姊。”女生拭干眼泪,以坚强的语气说。

“我是刑事一课的指挥官,你叫我泰士便可以了。”泰士掏出名片,放到由美抖动的手中。

“你可否说一次你发现和美的经过?”

泰士刻意避开“死者”、“尸体”、“现场”等词语,以免由美过于激动,没法掌握重要的情报。

“我妹妹……”由美深呼吸一下,说:“昨天我妹妹在高中的社团有活动,跟我说过会晚一点回来,不用等她。平时她夜归,我也会到公车站接她,但我昨天要赶写一篇论文,她怕打扰我,怎料……”说着说着,由美再次热泪盈眶,开始哽咽。

泰士从纸盒抽出两张纸巾,递给由美,没追问下去,静待她回复过来。泰士发觉,由美的样子跟死者极为相似,一样留着长直发,眉毛、眼睛、脸颊和嘴唇也差不多,活脱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由美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袖汗衫,下半身是一条花布短裤,身材凹凸有致,脚上穿着露出脚趾的便鞋,虽然没有化半点妆,但样子娟秀。泰士瞥了旁边的资料一眼,死者和类十六岁,由美比她大四岁,在附近的大学念外文系三年级。

“抱歉……”由美抽搭着,缓缓地说:“昨晚我在家写论文,因为太累,不小心睡着了,今早差不多六点才醒过来。那时发觉和美还没回家,打她的手机又没有人接,心一慌,便到街上看看,怕她遇上……意外……”

由美狠狠的握着被泪水浸透的纸巾。阿铁瞧了瞧她,才明白她这身装束并不是装性感,而是因为担心妹妹出事,慌张跑到街上,没时间换衣服而已。

“我在街上不断打她的手机,当我经过废屋间的巷子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铃声……”

由美强忍眼泪,一字一字的把话吐出来:

“……然后便看到了。”

泰士很清楚目睹亲人被分尸的悲恸是多么的沉重,毕竟由美不是他第一次遇上的死者家属。过去每次他也要忍受这难耐的沉默。他很想大声说,要找到凶手便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可是他不会把心情表现出来。

他知道忍受这沉默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你近期有没有看过可疑的人物?和美有没有跟你提起任何不寻常的事情?”泰士问道。

由美摇摇头。

这也是泰士料想中的答案。

“长官先生,”由美抬头,以恐惧的目光看着泰士,说:“到底和美遇上什么?为什么她……她会变成那样?”

“不是‘什么’,是‘什么人’。”阿铁漫不经心地插嘴说。

由美错愕地看着阿铁,再看着泰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你说和美是被人杀死的?但、但这样子的……应该是……野兽……”

泰士瞟了阿铁一眼,怪责他说溜了嘴。

“咳,是人为的。”泰士说:“这是人为的凶杀案,过往我们也遇过同类案件。”

“可、可是……人怎、怎可能……怎、怎么……”由美结结巴巴,无法把句子说好。

“凶手很可能患有一种叫‘解离性狂暴人格障碍’的精神病,俗称‘Berserk-dissociative Disorder’,成因不明,患者病发时会产生极端的暴力倾向,以近乎野兽的本能去杀死猎物。

这不是首例,我曾逮捕过两个罹患这种病的犯人,只是媒体都以单纯的杀人犯来报导,防止社会陷入恐慌。这种病的患者一旦感到他人的恐惧,便会增加发病的可能,我们封锁资讯,也是为了预防潜在的患者失控。”泰士以平淡无感情的声调向由美说明。

由美亦恨亦惧地听完泰士的话,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掌心的皮肤,血丝把纸巾染红。

“所以我们要争取分秒,尽快把犯人找出来,防止出现第二,甚至是第三名受害者。”

泰士说:“由美小姐,如果你记起任何小事,请跟我们说,我们不知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你们身边。”

由美反应不过来,良久才微微点头,眼神充满惊悸。

泰士和阿铁离开车厢,让由美一个人冷静一下。二人步回巷子前,阿铁主动说话。

“组长,你告诉她这个……”

“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要说明清楚,”泰士没好气地说:“不过她不会对人说的,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是个明白事情轻重的人……啊,忘了向她要一些死者的生活照,方便追查。”

“由美小姐方面让我跟进!”阿铁抢白说:

“我现在就去跟她套取情报,请组长放心!”

阿铁没让泰士拒绝,便回头往警车走去。他不知道泰士看在眼里,明白他的举动背后的动机。刚才阿铁直盯着由美粉嫩的大腿,不过由美心烦意乱,没有留意。

“喂喂,别把私人事带进工作,有点分寸……算了,他也到了这个年纪吧……”泰士暗忖,回忆起年轻的自己。

“组长,有发现。”一名刑事一课的组员跑到泰士身边。他带着泰士走回尸块旁,指着一旁发霉的瓦愣纸箱。纸箱盖住一个短小物体,鉴识人员拍照做记录后,拿起纸箱,发现那是一柄短小的折刀。

泰士戴上手套,捡起刀子,细心的察看。

金属的刀柄刻有夸张的花纹,本来光滑的地方有不少刮痕,显示刀子的主人时常把刀放在口袋里,跟硬币或打火机之类的东西碰撞——这些特征都表示刀子的主人是个爱出风头的小混混。刀锋很干净,没有血迹也没有灰尘,应该是案发前后有人留下的。泰士很清楚B04事件里凶手不会使用道具,那这柄刀子到底是谁遗下的?

泰士眯起双眼,凝视着刀锋的尖端。

除了目标人物和死者外,当时很可能有第三者存在。

大鶫没想过会受到这样的委托。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戴黑色粗框眼镜、外表正直的青年。和黑道人物打交道多年,难得有这样的一般人来到他的事务所,拜托他调查。

然而调查项目比之前替黑道处理的更黑暗、更悚然。

对方委托他插手调查一宗杀人事件,就是四天前在东区发生的女生分尸案。

大鶫三天前读报,看到报导也觉得凶手残忍,竟在杀害女生后分尸。新闻没说明案发情况,大鶫猜想是变态的家伙把女死者先奸后杀,或是援交妹跟小混混起了争执,被处以极刑——不,不会是小混混,虽然今天的小鬼胆大包天,但也不会干到这个地步,通常杀了人便算,分尸什么的,似是黑道执行家法……可是黑道不会让尸体大剌剌地躺在后巷,思前想后,大鶫还是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变态强暴杀人犯的犯行。

“陆先生,”大鶫对面前的男生说:“你说要委托我查这分尸案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征信社可不处理刑事侦查,况且警方正在调查。”

男生双手放在腿上,表情沮丧,缓缓地说:“我希望能找到和美的死因。我……我信不过警察。”

大鶫察觉到男生说这话时表情微妙,于是追问:“为什么信不过?”

“他们就是信不过,为了平息事件,随便抓人顶罪。”男生的语气强硬起来。“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法吧?”

这青年似乎吃过警方的什么亏——大鶫猜想。

“不会啦,又不是三十年前,现在的警察办事公正,不会胡来啦。”大鶫轻松地说着,吸了一口烟。

“但我的爸爸……”男生欲言又止。

“令尊怎么了?”

“他……是含冤而死的。”男生以落寞的语气说:“他只是个平凡的会计,却被警方一口咬定替黑道洗钱,被判监十年,结果在监狱里第二年便自杀了……不、不是自杀,是被杀的……一定是……”

男生的话恍如电流,刺激起大鶫的回忆,叫他惊讶。

“你的父亲……生前是在贝克贸易公司工作吗?”

男生错愕地点点头,象是惊讶于大鶫知道这事件。

“是五年前的事吧,我看过报导。”大鹤说道。大鶫的确看过那篇报导,但他清楚事件的原因并非如此。

那个会计师是他一手送上法庭的。

当年一个黑道组织内讧,分裂成两个派别,数次火并、谈判、争夺地盘后,其中一边使用了禁招,利用警方打击另一组人,吞掉组织的实权。他们雇用大鶫调查对方用来洗黑钱的贸易公司,掌握证据后送给警方,藉此削弱对方的财政收入,使对方变得不堪一击。借用警方是黑道的禁忌,可是那派别的人利用局外人大鶫的特殊位置,不沾污双手便达成目的。

那人罪有应得——大鶫很想理直气壮地告诉男生真相,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那个人在狱中自杀也是事实。

比起贩毒、杀人、欺压良民,洗黑钱的会计只是小奸小恶吧。搞不好,他们不过是依令而行,受老板摆布而已。他们当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每次大鶫想到这儿,都有股苦涩从喉头涌上。他不清楚那次调查中有多少名小职员被判刑,当时他只想快点完成任务,找到帐目纪录,谁人入狱、谁人获释,他不想理会。

可是上天就是有意戏弄他,要他一年后留意到一宗平凡无奇的囚犯自杀报导,让他发现死者是那起案子的涉案人之一。

他更加没想到,现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业。

“你怎么找上我的?”大鶫问。大鶫从没有打广告,除了黑道外,很少人认识他。

“我这几天找了很多家征信社,他们都说不接办刑事调查,有些连会面也没有,干脆在电话里拒绝我。我今早在附近找过一家也被回绝,后来经过这儿,看到你的门牌,所以想试试……”

也许这便是天意吧,那个不起眼的事务所招牌也能招来客人——大鶫苦笑一下,放下手中的烟,回头看看窗台上茂密的植物。

“告诉我详情吧。”大鶫定睛看着青年,说:

“先告诉我,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男生露出欣喜的表情,回答道:“谢、谢谢。

和美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年前在朋友介绍下认识,感情一向很好。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很关心他人,没想到她——”

“她在澄明读高二吧,”大鶫看见对方的表情转变,插嘴说:“和姊姊住在案发现场附近,案发当晚因事夜归,遇上凶手而被害。这些是我在报纸上得悉的资料,有没有错?”

青年点点头,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出事的前两天,所以期间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有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我也不清楚。”

“案发前你们有没有通过电话?”大鶫想确认死者遇害的时间。报纸上写得含糊不清,或许是警方刻意隐瞒。

“没有,我们很少通电话,就算是传简讯,也没传过几次。我们只是定期在周末约会。”

“现在的情侣很少像你们这样冷淡吧,一星期才碰一次面?”

“我……我们的关系没有曝光。”青年泄气地说:“因为我连高中也没毕业,当了几年学徒,换过几份工作,现在在一家印刷厂当杂工,加上我父亲的事情,我不敢让她的家人和朋友知道我们的关系……”

也难怪了——大鶫恍然,明白对方的立场。

自己的女朋友遇害,他不但不能找朋友倾吐,就连对女朋友的家人也不能明言他们的关系,也许连丧礼也不能出席。撇开青年的自卑感不谈,以死者家人的角度来看,亲人死后才被告知她有位秘密恋人,情形也够尴尬的。

“和美有没有仇人?”大鶫问。

“应该没有。”

“有没有听她提过有人跟踪她,或接过骚扰电话等等?”

“没有。”

“她有没有说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情报或线索可以告诉我?”

“.没有。”

“陆先生,”大鶫拈起差不多燃尽的香烟,吸一口,弄熄,缓缓地说:“这样子就算我愿意接受委托,也没有把握可以查出真相啊。因为是严重的刑事案件,即使我在警局里有些人脉,也不一定能套到消息,从另一个方向来看,死者没有跟人结怨,也没有受过骚扰恐吓之类的,凶手很可能只是突然起意的变态色魔,和美只是不幸跟他遇上。如此一来,要在人海中找到这犯人,是不可能由我这一个小小征信社社长所能处理的。”

青年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而且,我的调查费不便宜,我不认为在印刷厂当杂工的收入足够支付。”

“这方面请你不要担心!”青年掏出信封,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叠钞票。“我已准备好现金了!”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钱?”大鶫讶异地看着信封。

“我……我向高利贷借的。”

大鶫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青年有这样的觉悟。大鶫猜他真的深爱和美,愿意牺牲一切为对方讨回公道,让她安息。

“你知道黑道怎样处置不能还款的家伙吗?”大鶫说。

“我知道,我已准备好签下保险契约后被杀……反正我没有家人,和美又不在了,用性命换取公义,我没有怨言。”

“这家伙……”大鶫心里骂了一句,嘴角却不由得稍稍上扬。

“好吧,我接受委托。”

“真的?”青年喜出望外。

“趁我未改变主意前,给我签下委托书。”

大鶫从书桌旁的架子上抽出一份文件,说:“还有,我可以免去你的订金,待工作完成后你再

付费即可。所以你趁早把借款归还,之后要结账时,再想方法筹钱吧。”

大鶫一向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态度,可是今天他却对此感到开怀。他想,至少他不用为这项工作添购一盆盆栽。

“谢谢!十分感谢!”青年在文件上签名,一边签,一边向大鶫鞠躬。

“好了,现在我要先查问一些资料。”大鶫掏出记事本和钢笔,问道:“和美遇害当天为什么会夜归?”

“她是美术社的社员,她的学校即将办校庆,他们要弄展览。听说进度落后不少,所以那天晚上在学校布置,导致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才离开。”

“你怎知道的?你不是说最后一次跟她联络是事发前两天吗?”

“刚才我说过我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吧,我的一位中学同学跟和美一位同学是情侣,我是従他们口中知道的……我没详细询问,因为他

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唔……4^一点才回家的情况常见吗?之前有没有这样过?”

“也有,但很少。听和美说,通常也只是八点至九点,偶尔几次十一点才回家。”

“唔……不是有规律的……”大鶫一边记下资料,一边沉吟。“和美回家是坐公车吗?我记得澄明至东区有一辆公车可以抵达。”

“是的,她是坐公车上学和回家的。”

“她平时有没有特别的消遣?例如下课后去商场逛街,或到咖啡店跟同学闲聊等等?”

“没有,她只喜欢绘画,平时很早回家。

不过有时会在学校美术室作画,七点左右才离开。”

“可不可以说说她的生活习惯?”大鶫以笔杆搔搔头,问道。

“她……早上六点起床,梳洗后到街角的便利商店买早餐,然后一边吃,一边等公车上学。

午饭吃自制的便当,下课后乘同一路线的公车回家,有时回家前先到学校附近的市场买菜,乘另一线公车回家,之后准备晚饭。她和姊姊每天轮流做菜,有时会到附近的餐厅。听她说,她睡前会看一会儿小说或漫画……大概就是这样子。”

“她的生活相当有规律啊……”大鶫自言自语。

虽然大鶫刚才说过这案子非常棘手,但他其实有一些想法,只是不想向他人透露。首先,他想知道凶手是否已经跟踪死者一段时间,会否是一个有计划犯罪、掌握死者日常作息的犯人。可是,和美的生活规则和遇害时间却恰恰和这假设相反——和美平时的生活很有规律,有计划犯罪的凶手下手的话,应该会选在合乎平曰规律的时间,即是死者在黄昏回家的时候。当然,这个时间能否下手是另一个问题,但凶手在死者突发性地改变回家时间的当天犯案,便跟以上的推测不符。

第5章
反过来想,凶手可能一直跟踪死者,发现了事发当天难得的机会,于是下手。不过这样一来,凶手便得跟踪死者的行程,包括在学校的情形。澄明女中有数个出入口,大鶫记得,市场方向和往东区的公车站方向是南北两道不同的校门,除非凶手能混进女校,否则难以做出长时间的跟踪。更重要的是,没有犯人会去跟踪一个生活有规律的女生,要下毒手,只要守在对方的家附近便成。如果是这样子的话,犯人很可能住在现场附近,甚至是死者的邻居。

当然,有一个可能是令人绝望的,便是凶手是随机起意杀人。和美只是不幸地遇见凶手,而凶手又突然起杀意。不过这样的杀人魔应该会再犯,毕竟杀人取乐就像吸毒,是会上瘾的。

大鶫凭着以上的推想,觉得靠他一个人破案的几率也不是零,而且他更打算动用他的王牌——在黑道的关系。警察问不出来的事情,在黑暗世界里反而能够流传,虽然他不想涉入那个世界太深,但这类案子,黑道也想尽快解决。

如果是组织里的人所为,他们不想被警方拿来当借口,打击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会选择牺牲犯人还是找替罪者冒认;如果是组织外的人做的,他们更不想自己的地盘发生控制不了的事情。

还是有可能找到真相。

“你有没有和美的照片?方便我调查所用。”大鶫问道。

“有,有。”青年打开身边的公文袋,掏出一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清丽脱俗,长发披肩,明眸皓齿,大鶫一想到这女孩惨被分尸,就觉得凶手实在太残忍、太不人道。大部分照片都是单人生活照,有穿便服的,有穿校服的,只有一张是跟青年的合照。照片中,他们亲昵地拥抱着,背景似是在公园里,身后还有些穿校服的小学生在嬉戏,阳光灿烂。从照片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大概是青年举起相机自拍的。

“她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大鶫不以为然地说。

“她那天有点不舒服,但也愿意陪伴我……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时拍的……”青年开始哽咽。

触到对方的伤心处,大鶫收起照片,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调查,找到真凶。”

青年离去后,大鶫掏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

看着药丸,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送进嘴巴里。

他仿佛觉得,只要办好这个委托,他便不用依赖药物,能正常地面对生活。

大鶫拿起水杯,把清水浇到窗台的植物上。

裕行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大学——他已经一星期没离开住所。

在电话中向同学讹称感冒,拜托他们向校方请假后,他一直瑟缩在床上发抖。

他曾经希望那只是梦境,衣服上的血迹也只是幻觉,可是当他从电视新闻中看到报导时,他知道他真的干下无法弥补的罪行。

电视画面上播放着和美清秀的容颜的生活照,下方的文字写着“优等生少女惨遭碎尸”。

他把和美杀死了。

不止是杀死,还徒手把和美撕碎、吞食。裕行不知道他的力气从何而来,只是记忆中,他把和美的肌肤一丝一丝捏下来时,毫不费力,就像把橘子剥开、掏出果肉一样容易。

一想起当时的画面,裕行便感到一阵晕眩,那股后悔莫及的无力感挥之不去,望向双手,仿佛仍沾满鲜血——那更是他喜欢的人的鲜血。然而最令裕行痛苦的,是这些回忆中不止充满着残暴、罪孽、遗恨和悲恸,当中还有一丝快感,是满足了欲望的快感。

“我竟然在杀人后感到快乐!”裕行抱头痛哭。

在混乱和愧疚之中,裕行开始思考他变化的原因。

是那虫子。

那该死的虫子。

就在那个诡异的、被上千上万条虫子侵蚀的梦境出现后,他的身体才开始异变。钻进他后颈的虫子不是幻觉,他吐出来的也不是血块。

他被不知名的东西侵入、影响、控制。杀害和美的,是那虫子。

纵使裕行认为这是主因,他仍不能原谅自己,因为那股欲望是发自内心。为什么自己没去抵抗?为什么向欲望屈服?人类就是有理智、能克制欲念才是人类啊!

“我……或许已经不是人类了?”

是被那虫子支配了吗?那是外星生物吗?

裕行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的变化。外表上没有任何不同,他没有长出尖细的獠牙、指甲没有变成利爪、皮肤没有冒出野兽的刚毛。他只是力气变得比正常人大,反应更敏捷,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大的变化,是进食。

裕行已经一个星期没吃没喝,但他仍然生存,没有任何脱水、营养不足,或因为饥渴而出现的身体反应。事发后第一天,他以为自己只是没有食欲,但七天过去,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求。

他好像吃饱了,因为吃掉和美所以饱了。

这令他更颓丧。即使杀死和美并不是他的意愿,他的身体还是诚实地告诉他,他正在消化和美的血肉,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我是怪物,是同类相食的怪物——裕行在内心高声疾呼。他无法忏悔,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的身体里就像有个安全钮,令他无法实行自杀的行为。

“如果我之后继续吃人怎么办?”他每天也在思考这个假设性问题,因此不敢离开住所半步。

他每天留意电视新闻。他害怕事情曝光,被人知道他是凶手、是吃人的怪物,但同时他也期待警察突然登门把他拘捕,让自己不用继续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令他出奇的是,媒体对这案件似乎不大热衷,翌日已经没有跟进报导。

那是一条人命啊——由凶手说出这句话很讽刺,但裕行确实感到伤心,为和美的死感到痛苦。

“和美……”一星期后,他渐渐惦挂起跟和美相遇的时光。虽然对话不多,但他感到彼此之间有种特别的交流。他逃避了一个星期不敢回想的当晚的细节,也愈来愈清楚。当时那两个男人正要侵犯和美,自己碰巧经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了心仪的女生,这本来是电影里才可能发生的美好桥段。

“那时和美抱着我……”裕行摇摇头,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嫌恶感——在残杀一个女生后,竟然还对这个女孩子抱有幻想。“我真卑劣……连内心也变成下贱的虫子了。”

裕行呆望着房间一角,杂乱无章地胡思乱想。窗外偶尔射进车灯的残光,室内稍稍明亮一下,转瞬又回归黝闇。黑暗中,裕行仿佛感觉到和美就在房间里,蜷缩在他触摸不到的幽冥之中。

“和美,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裕行对着房间里那个小存在的和美说。

“你说谎.”

“真的……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杀人凶手!”

“和美,我对不起你——”

“怪物!变态的怪物!呜……呜……”

“不!我不是怪物!都是那虫子……是那虫子令我变成如此的!”

“虫……子?”

“是,是虫子!记得那天早上我说过不舒服,你还叮嘱我去看医生的吧!只是我不知道那虫子在我身体里,令我变成现在这样子。”

“你说谎,哪有什么虫子?那只是你编造的借口,你是只不折不扣的怪物!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呜呜……”

“和美——”

“我要姊姊……我不要跟你这只怪物待在一起……”

咐。

一只虫子飞过。

“看!和美!就是那只小虫!你看到没?”

裕行兴奋地说,指着房间天花板一角。

“哪儿?”

“那边!看,它飞下来了……”裕行突然察觉自己下了床,站在房间中央,对着原本空无一人的角落说话--只是,这时有一个细小的身影弓着背蹲在地上,偎在书架旁。

“和美?”在微弱的灯光下,裕行看到脸色苍白犹如死人的和美。在她身上的,还是那件破烂的粉绿色校服和半褪的裙子,无力地遮掩着暴露的肢体,她失神的目光正盯着前方。

“和美!”裕行向前踏出一步,但和美的眼神令他停下来。那不是怨慰的眼神,相反的,和美的眼里充满恐惧,就像轻轻触碰也会粉碎掉的沙堆,充斥着被摧毁前一秒的哀号。

“你说的虫子,是什么虫子?”声音从和美嘴唇间传出,可是裕行却感觉不到说话的人是和美。

“就在那……”裕行回头一看,屋顶的角落只有干燥龟裂的油漆,没有什么虫子。

“你果然只是在说谎找借口……”和美幽幽的说道。“你不要过来……我要姊姊……”

“不!那真的是……”

裕行找不到解释的话。沉默就像瘟疫,在裕行跟和美之间蔓延,空气变得冰冷,和美瞳孔中的颤栗就像深不见底的海沟,把裕行的思绪吸进去,沉没在闇暗之中。

咐。

微小的声音令裕行把注意力移到左边。刚才那条小虫子正在他的眼前飞过。

“和美!看!就是-”

裕行正要向和美指出虫子的去向,回头却看到和美露出痛苦的神情,眼泪扑簌簌的流个不停,张嘴似要尖叫,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和美的脖子渗出血色的汗珠,慢慢的把她的衣服染红。

那是和美被杀一刻的情景——裕行恍似看着自己再一次残杀和美,看着和美在挣扎、在哀求,只是这次他并没在动手,而是站在一旁观察着。和美的躯壳慢慢的解体,悔恨和欲望在裕行的内心交错着,但他无法移动。他很想呼叫和美的名字,可是他们之间就像被无形的厚墙阻隔,只能眼巴巴看着这一切发生。

咐。

咐。

数十只虫子从四方八面飞来,围绕着裕行盘旋。暗红色的、笔直的、闪亮着金属暗哑光泽的虫子,以奇妙的轨迹围在裕行身旁浮游着。

看着和美的嘴唇,裕行明白她在呼喊着的名字。

“姊.姊……”

“和美!”裕行不顾一切,高声喊道。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裕行一个人,坐在床上。

裕行喘着气,发觉房间里不见和美,也不见虫子。时钟的指针指着五点十一分。

是梦吗——裕行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在短短的数秒钟里,裕行更希望这一个星期以来的事情也是噩梦,可是那件染血的汗衫仍搁在书桌上。裕行不知道变成了怪物的自己为何会作梦,而且在梦里的和美还那么真实。

“姊姊.”裕行想起梦里和美的遗言。

事发后第八天,裕行首次离开住所。

他决定要跟和美的姊姊见面。

他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身为杀死对方亲妹的凶手,应该要坦白?还是瞒骗?

阳光刺痛裕行的双眼。一星期以来,他始终躲在放下窗帘的房间,对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感到相当不习惯。

“我果然变成了怪物吗?怪物都是晚间才活动的……”

虽然有点不适。但裕行没有变成电影中吸血鬼那样子,被阳光照射化成灰烬,或是突然自燃起来。事实上,裕行觉得如果这样了结生命,也许是个不错的结局。

裕行来到和美居住的公寓外面。他不知道和美住在哪一户,如果贸然闯进去,大概会被当成小偷,如果查问哪一户是分尸案死者的家,又大抵会被当成变态。裕行无奈地靠在公寓门外不远处的栏杆上,盯着大门。

虽然知道这样呆站着很惹人注目,但他想不到其他办法。他对和美的认识,都只限于外表的观察和维持了两个多星期的每天五分钟闲聊。他连和美的姓氏也是从新闻记者口中才得悉的。

呆立了一小时,裕行仍是没有目标地等着。

在这一小时里,有很多人离开公寓,裕行猜他们是去上班或上学,不过直觉中,和美姊姊不在这些人里。

上午十一点四十二分,裕行看到一位长发女生从公寓门口走出来,肩上挂着手提包。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身裙,在阳光中显得特别耀眼。

她的五官相貌跟和美相似,一样有着如瀑布般的直发、一样的细眉、一样的鼻子。不过,她的双眼无神,就像失去灵魂的躯壳,动作似是被无意识控制着。

她因为失去亲人,所以变得如此——裕行心中再次感到惭愧。他夺去的,不止和美的性命,和美的将来以及她的家人的生活,也一并抢走了。那种伤害不同于新闻中看到“犯人伤害了被害人”的旁述那般平板,在这样简单的话语背后,所掀动的后果、延伸的伤害,无法用言语来阐明。

裕行看着女生的外表,想起和美,想起那一晚他变成野兽前、在他怀抱中的和美。

刹那间,裕行陷入恐慌。

久违了的感觉忽然袭来,令他徬偟。

事发后的第八天早上,裕行再次感到饥饿。

他再次有进食的欲望。

接受委托后的第五天,亦即是案发后第九天,大鶫来到凶案现场的社区。

由于调查的特殊性质,大鶫考虑了一整天,才拟定好调查的方式。他采用的,是类似品行调查的侦查术——只是这回他要调查的对象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已。

第6章
进行这类型的调查,调查员可不能像电视或电影中,大摇大摆地走进目标人物的生活圈子里,装模作样地表示自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侦探,要调查什么什么。行内惯用的是一种叫“迂回法则”的调查轨迹:先从距离目标身边最远、关系最疏离的人着手,再一步一步像顺藤摸瓜般逐渐接近核心人物。理由很简单,因为调查者对目标并不熟悉,如果一下子闯进中心点只会暴露身份,令调查变得困难;相反的,从外围着手,可以逐渐了解调查对象的细节,当资料搜集足够时,便可以假扮某些角色,去刺探真正有价值的情报。

大鶫这几天已成功接近和美念书的高中的圈子。他先是假装想应征当校工,跟一位在澄明女中校门旁经营小吃店的欧巴桑混熟,打听有没有跟踪者的可能性,以及死者的资料。

“你走运啦,听说园丁楠伯打算退休,学校正要请人哩!”

“保全?你想知道校方请不请警卫啊?这个我不清楚啦,阿博那老头虽然年过五十,但还很壮耶,听说以前当过兵、打过仗啦,他手下好像还有两个还是三个警卫……毕竟是名门女校,保全挺完善,我在这儿开店二十年,也没听过有小偷或擅闯的混混之类。”

“对耶,之前听过,好像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哪,真可怜……听说是二年三班的,她们的级任老师还因为这事哭得眼也肿了。”

“凶手是校内的人?不可能呐,你放心去应征吧,澄明的风气很好,我看凶手应该是那个学生住家附近的变态吧。我们这一区治安一向很好,哪像东区那边,乌烟瘴气.”

大鶫只花了一个上午,便从这个饶舌的大婶身上掌握了死者学校的基本资料。长期跟踪者存在的几率几近零,似乎是临时起意的杀人事件。大鶫从网络上打印了一些入学简章,再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架起方框眼镜,扮作女儿翌年便要入读澄明女中的忧心父亲,从一些呱噪的女学生口中探听和美在校内的情况。

“大叔,你不用担心嘛,澄明是好学校。毕业进大学的人数都比附近的学校多,我有位学姊去年还同时获得三间一流的大学招揽呢。”

“危险?案件?啊,是那一件啊……我不清楚……听说小爱跟那个女生是同一个社团的?”

“不啦,听小爱说那个女生人缘很好,没有仇人啊。我们学校没有欺凌事件的——何况没有欺凌事件会弄出人命吧?”

“大叔你放心好啦,澄明校风纯朴,我们已经算是学校里最不良的分子了……嘿呵呵呵……”

随着那些女生咯咯的笑声,大鶫再次肯定问题不在学校。他最后花了点工夫,假装成美术用品公司的推销员,直接找美术社的顾问老师推销画具——当然,在闲聊间提起凶案,再故作惊讶表示“原来那女生是美术社的社员吗”之类。一如咖啡店打探到的情报,顾问老师盛赞和美的品行,亦确认了和美遇害前在学校准备校庆活动的事实。大鶫找不到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

“果然,应该调查的是凶案现场那边。”大鶫心道。

决定了调查的区域,大鶫便先摸清楚这个社区的环境、和美所居住的公寓、她每天上下课的步行路线以及凶案现场。现场早已解除封锁,地上的血迹亦已清洗干净,不过在这条无人的巷子里,大鶫却感到一丝无以名状的惨栗。

大鶫的本能告诉他,这儿的空气曾充满着疯狂,是那种否定人性的疯狂。

比起学校,这边的调查困难得多。除了要想方法接近和美的姊姊外,还要查看附近的居民,毕竟凶手很可能混在这群人当中。和美居住的公寓暂时没有房间出租,于是他在公寓对面的大楼租下一个小房间,以便进行调查。

本来住在同一幢公寓是最理想的,因为邻居是一个完美的伪装,藉此接近目标不会招惹怀疑。现在,大鶫要设计另一种方式去接近和美的姊姊。

“哒哒哒……哒哒哒……”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大鶫放在桌上的手机几近无声地震动着。大鶫放下手上整理中的相机、隐藏式录音笔、针孔摄影机等仪器,拎起电话,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的按钮。

“大鶫,你托我们查的东西查到了。”电话传来低沉的声线——对方是大鶫认识的一个黑道小头目,管辖的地盘正是大鶫现正身处的东区一带。“不是自己人干的,也应该不是附近的帮派所为,大抵是外来的变态。”

“劳烦您了。”大鶫戴上蓝牙耳机,开启免提装置,一边说一边拿出地图,仔细地观察着凶案现场四周的街道。“肯定不是外环路那群飙车族干的吗?”

“不会,他们没有这个胆量。”对方干笑了两声。“看过照片后,我认为如果是黑道干的,咱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什么照片?”大鶫奇道。

“我手下组织有个小弟是兼职清洁工,他当天负责清理现场,他趁没人留意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凶手能干到那个程度,简直就是野兽。你要不要看?”

“可以的话,当然想看。”

“我待会传给你。我也想早点抓住那家伙,在我的地盘搞这烂摊子,影响生意,老大怪罪下来便有得烦了。话说回来,你干啥插手这事情?”

“没什么,我只是想少种一盆盆栽罢了。”

虽然对方有听没有懂,但他明白保密是干这行的老规矩,所以没追问大鶫。

“对了,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有两个小弟躲起来了。”

“小弟?干什么的?”

“卖粗的。他们常在凶案现场旁的废屋落脚。”

“粗”是黑话,指的是毒品安非他命。

“人不见了?”

“对,应该是落跑了。”

“您刚刚才说过不是自己人下的手,然后又告诉我有两个小弟逃了,您不认为他们是畏罪潜逃吗?”大鶫不解地问道。

“如果他们干得出这种事,便不用在那个鬼地方干这些小勾当,老早踩在我头上了。”对方又再干笑两声,说:“我也正在挖他们,有消息再通知你吧。”

“麻烦您了。”大鶫道谢后,按下挂断的按钮。

大鶫感到疑惑。为什么对方肯定这两个小混混是无辜的?卖毒品的,搞不好自己嗑药嗑High了,碰巧遇上路过的小妞,先奸后杀,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可是当大鶫收到对方传来的简讯,看到附件中的图片后,便完全明白。

在手机的小萤幕中,大鶫差点看不懂图片内容,凝视了五秒,才赫然发觉那些分散的红色团状物是尸块。他把图片传到电脑上,在大萤幕上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情景,惊骇得寒毛直竖。

如果照片中没有那些正在搜证的警员,大概会被认为是合成照片,可是大鶫明白这是记录了事实的图像。在画面下方、断成数节的粉红色块状物应该是股骨,相连着的红色细屑似乎是臀大肌的残渣。画面正中的一团东西应该是躯干,数根突出来的弯曲物像是肋骨,可是另一边却陷了下去,露出空心的胸腔。暗红色的痕迹以此为中心,在地面上往四面八方展开,而画面两旁、混着血的肉色东西,大鶫也不知道是手臂、腹部肌肉、内脏还是另一条腿的残骸。最令他感到骇然的,是在画面上方远处,有一个头颅搁在地上,乌黑细长的头发缠绕着,仿佛这头颅仍有生命,在一旁瞧着自己的身体被肢解。那张脸孔,正是大鶫从委托人手上得来的照片中所见过的——那是死者和美。

没有人类能做到这一步——这是大鶫看过照片后的第一个想法。

不,就连野兽也做不到吧——大鶫顿了一顿,再想道。

大鶫掏出药瓶,服过药,点起一根香烟,再把注意力放到照片上。

“这的确不是两个小混混干得出来的。”大鶫心想,“问题是,这凶手真的是人吗?”

大鶫猜想,死者也许是给丢进某些机器里,被辗碎变成这副模样,可是从血迹来看,这儿是第一现场,这么狭窄的小巷如何容纳这一台机器——更何况谁会移一台机器进这巷子杀人?

大鶫仔细看照片,看到一、两个形状不完整的染血鞋印。除非狮子老虎会穿鞋,否则凶手不可能是野生动物。到底和美被什么人——

不,被什么东西--杀死了?

大鶫抽完一支烟,又再从烟包掏出另一支。

他很久没遇上如此令人心浮气躁的案子。

抽完第五根烟后,大鶫下了决定。

“去他的‘迂回法则’。”

从外衣袋中取出记事簿,打开其中一页,上面有委托人提供的情报,包括和美姊姊的姓名、手机号码和地址。大鶫本来打算暗中调查,但看过照片后,他决定采用直接的调查方式,向和美的姊姊查问。他先前有好些顾虑,一来不想让警方知道他正在插手调查,二来万一凶手潜伏在死者家人身边,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可是,这一刻他连凶手是不是人类也不清楚。

“嘟嘟……”他在手机上按下和美姊姊的号码。

“只要不透露委托人的身份,便没有问题吧。”大鶫心想。

“嘟嘟……”响了近一分钟,还是没有人接。

大鶫穿上外套,把录音笔放进口袋,下楼往对面的公寓走去。大鶫所租的房间的大楼没有管理员,可是和美的公寓大厅却有一位老先生守着。

“有何贵干?”老先生不客气地问道,眯成一线的眼睛,令此刻的他看起来很像一条老狗。

大鹤本来想読称自己是和美姊姊的朋友,但心头一转,决定对这位老人家说真话。

“我是征信社的人,有客户委托我调查最近发生的凶案,我希望跟死者的家人谈谈。”大鶫掏出名片。

老先生皱起眉头,说:“不是那些八卦的媒体吧?这年头连家里死了人也不得安宁……”

“不,是死者的朋友委托的。我也希望找出凶手。”大鶫诚恳地说。

大鶫几乎从没试过坦白地进行调查,出乎他的意料,老先生好像被他的诚意打动,收起敌对的态度。

“是这样子吗……”老先生说:“不过你来迟了,由美小姐昨天已经离开哪。”

“离开了?”

“我昨天碰到她,她说要回老家。不知道是办丧事还是想离开一下,总之,这几天看她神情呆滞,花样年华被折腾成这样子,真是可怜咧。出事后有位年轻的探员时常来找她,应该是要调查和美小姐的资料吧,每天被追问过世的亲人的事,连片刻的平静也没有,不憔悴才怪。”

“这样啊……”大鶫想追问老先生知不知道她们的老家在哪儿,但冷静一想,也许面前这位老人家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请问您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物在附近出没?”大鶫单刀直入地问道。

“没有,除了在废屋那边有几个常见的混混外,这儿也算得上太平。”

“死者……和美小姐的家平时有没有朋友进出?”

“很少,偶尔有一、两个女生来到,不过都是跟她们两姊妹一起的。”老先生咳了一声,说:“如果你想知道凶手会不会是她们认识的人,我认为不大可能,她们的生活很检点,不像四楼那个女的……啊,我多口了。”

“四楼那个女的?”大鶫问道。

“唔……其实没有关系,不过只是刚想起罢了。”老先生说:“四楼有位独居的女住客,跟由美小姐年纪差不多,一样留着长直发,也是位美人,可是她的交友关系很复杂,常常有不同的男性到她的家过夜。哎,我不应该说人家的闲话,但这种不会洁身自爱的女孩子,只会令这公寓的风评变差。”

大鶫一边听着老先生发牢骚,一边想着那些男生里面有没有凶手的可能。

“说起来,她好像两天不见人影了?”老先生抓抓头。

当大鶫打算追问那些男生的事时,两个穿制服的警员走进公寓大厅。

“有什么事情?”老先生问道。

“请问桂小姐是不是这公寓的住客?应该是四楼六号室的。”高个子的警员说。

“嗯,对啊。怎么刚提起她便有警察来找她了?”老先生奇怪地瞥了大鶫一眼。

“我们接到她家人求助,说她数天没接电话,联络不上,怀疑她在住所里遇上意外。”

老先生跟大鶫面面相觑,没想过时间来得这么巧。在警员的指示下,老先生从保险柜找出备份钥匙,带着两位员警到四楼。大鶫跟着他们,老先生没有说什么,警员便以为他跟老先生是一伙。

“是这儿了。”老先生按着门铃,又大力的拍门,可是没有回应。于是他拿起钥匙,打开门锁。

大鶫曾有一刹那以为门后是另一个血海,然而打开电灯,却发觉房间井井有条,十分整齐。

警员查探后发觉没有可疑之处,便跟老先生说住客可能只是没通知家人,去旅行了。高个子警员留下字条,说明他们曾到过这房间,并要求住客回家后联络警方销案。大鶫站在玄关,打量着房间的四周。

“好了,回去吧。”老先生在警员面前锁好大门。警员离去后,二人站在六号室门前。

“奇怪了,桂小姐从没试过一声不吭的跑了。”老先生说。“喂,怎么了?”

大鶫盯着六号室大门下方,双眼瞪得圆大,表情僵住。

“那是什么?”大鶫蹲下身子,以随身携带的小型手电筒照向门缝。

一片长约一公分、厚半公分、小小的褐色东西黏在门板之下,露出毫不起眼的一小角。大鶫掏出手帕,用手指轻轻把那物体挖出来。

那是一片肉块,附着毛发的肉块。

捕捉

“学长,我不知道这案子跟您们正在调查的有没有关系,以防万一,还是把资料交给您。”

“哦……失踪吗?”

阿铁刚到刑事一课的办公室,便遇上户口组的一位女警,拿着浅褐色的文件夹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早上八点多,刑事一课的成员还未上班,身为新人的阿铁习惯比他人早进警局,希望让前辈们留下好印象。他倒没想过提早上班有这种好处,可以遇上这位年轻貌美的女警——阿铁经常被人唤作菜鸟,被人叫“学长”是头一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阿铁心里冒起这调侃话,当然他没有宣之于口。

“学长,您认为这和那起案子有没有关系?”女警紧张地问。

“唔……”阿铁站在走廊,翻着文件,说:“和死者住在同一座公寓吗……也许有关,也许没有。不过不管是哪个都没差,谢谢你把资料送过来,说不定这正是破案的关键。”

女警得到阿铁的称赞,露出高兴的神色。

“对了,你在户口组上班吗?工作辛不辛苦?要处理繁杂的人口资料,应该很不容易吧?我以前——”

“咳!”

阿铁的背后冷不防传来咳声,回头只见泰士板着脸站在身后。女警瞧见长官的表情,连忙鞠躬敬礼,往走廊另一方逃去。

“组、组长,早安!”阿铁尴尬地打招呼。

第7章
“户口组那边交来文件。”

“阿铁,兔子不吃窝边草,别给我在局里搞些五四三。”泰士接过文件,没打开却往阿铁头上拍了一记。

“知道,组长。”看到泰士并没有真的生气,阿铁放松下来。

“之前交给你处理的工作,顺利吗?”泰士改变话题。

“没问题。”阿铁回答道:“不过B04案件的处理程序真是复杂,又要调查、又要控制情报、又要联络这又要欺瞒那……”

“不知道你是走运还是不幸,刚加入便遇上这案子。不过这样也好,早一点遇上,挣多一点经验,将来你——”

“嘟——嘟——”办公室的电话忽然响起,打断了泰士的话,同时间他的手机也响起来。

阿铁连忙走进办公室拿起话筒,泰士也按下手机按钮。两通电话所传来的讯息是一样的。

“目标人物于半小时前在邻镇被捕,正押回刑事一课。”

泰士露出振奋的神色。

阿铁调整着摄影机,插上电源,按下录影按钮,从显示萤幕确认过没问题后,向泰士打了个0K的手势。

泰士和一个神情畏缩、头发凌乱的男人面对面坐着。男人没扣上手铐,但双手放在大腿之间,弯着腰,垂着头,吊着眼,以疑惧的目光扫视着泰士和阿铁二人。他的身形略胖,个子不高,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色短袖上衣。

“阿白,你知道我们找你找了一个多星期嘛?”泰士翻着面前的文件,没瞧对方半眼,低着头说道。那个叫阿白的男人没回答,只是以不友善的眼光斜视着泰士。

“你明明在东区发财,干啥跑到老远的海边?那边有好混的吗?不会是为了泡马子才到那儿去吧?”泰士继续翻页,阿白也没回答。

“还是说,因为杀了人,风声太紧,不得不

逃一下呢?”泰士停下手上的动作,瞪着阿白说。当阿白对上泰士的目光时,不由得微微一

“不、不,我我没有杀人。”阿白小声地说。

泰士没有紧咬对方不放,继续翻弄文件,缓缓地说:“这个月八号星期二晚上至九号星期三凌晨,你在哪儿?”

“我……我在家。”

“在家吗?我以为你在东区的废屋附近咧。”泰士瞪了他一眼。

“我……我……我那天没去过那儿。”阿白吞吞吐吐地说。

“啪!”

泰士忽然一掌打在桌上,阿白差点没吓得跳起来。“你要说谎?很好,这样我们更省事,干脆让你上法院被检察官对付就好了。”泰士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差不多A4大小的照片,照片里有一把银色的刀子。泰士说:“你可以说你不知道这刀子是谁的——反正上面沾满你的指纹——它是在一个命案现场找到的。”

阿白嘴角微微一动,想说话却又把话吞回去。

“你想说,这是你之前丢失的吧?不要紧,事实上我们找到比这个更有趣的证物。”泰士取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两颗白白黄黄的东西。阿白看到后脸色大变,变得跟他的名字一样。

“、、今        々今XS……坦.”

“这是你的臼齿吧?”泰士冷冷地说:“在一个碎尸案的现场找到牙齿碎片不稀奇,奇怪的是死者一颗牙齿也没少,地上却多了两颗。

你不会以为逮捕你的警员要你张开口检查是常规作法吧?”

阿白开始慌张起来。

“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人!我……我只是看到那女的长得正,想跟她来一次,怎料突然

杀出个路人



“阿白,”泰士把照片收回,双手十指互扣搁在桌上,身体倾向前方,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老老实实把当天遇到的、看到的事情一五一~H说出来,我便不会为难你,反正缉毒课那边对你这种小角色没多大的兴趣。”

阿白皱着眉,一咬牙,说:“好吧,我招了。

那天晚上我和老吉两个人在废屋那边闲着没事

“不是钓买货的客人吗?”泰士打断对方的话。

“呃……是,是,我们在等生意,可是整晚也没半个人。差不多十二点时,我们看到有个穿校服的正妹经过,老吉说要找她玩玩,她便跟我们走进巷子……”

“我靠,正经人家的女学生会愿意跟着你们两个臭男人?”阿铁忍不住插嘴,骂道。

阿白看到二人的脸色,慌忙改口,说:“不,我说错了,是老吉他见色心起,把那女的抓住,拉进巷子里。横竖他也要上了,不吃白不吃,我便帮帮他啰。”

“接下来呢?”泰士面不改色,问道。

“我们正在拉扯之际,有个男的走进巷子里。我见他单枪匹马,便拿刀子冲过去,谁知道那家伙力气大,一手挡过我的刀子,把我一拳打飞。我当时被他打得头昏眼花,接着只知道老吉揪着我逃走,发生什么事也不清楚。真倒霉。”

“那你第二天干嘛躲起来了?”阿铁问。“我们早早查到你们的身份,可是你们更早一步逃了。刚才说的都是胡扯的吧?”

“不啦!”阿白抓抓额角,紧张地说:“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跟老吉接着回家治伤,过了两、三个钟头才想起我丢了刀子。我们在五点多天快亮时回去找,怎料……看到那个恐怖的场面……”

阿白一提起凶案现场便露出厌恶的表情。

“天啊,那样子真是变态,一片血红色的,连空气也是一阵腥臭。我们当然不敢留下来,刀子什么的也由他了。后来看新闻,知道是那女的死了,我跟老吉便第一时间逃走,因为早猜到你们会怀疑是我们干的,搞不好还会要我们背这黑锅……”阿白说到“背黑锅”时声音愈来愈小,他有自知之明,不会笨到当着条子面前说他们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虽然泰士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半路杀出、打了阿白一拳的程咬金,对于事发不到两星期便能找到如此有力的线索,在B04案件中可说是突破。

“那个打了你一拳的人长什么样子?”泰士问。

“短头发,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外表好像很瘦弱,却能把我一拳打飞,应该有学过功夫吧。”阿白顿了一下,说:“长相没有看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巷子很黑,即使我想给你们拼个肖像画也不能。”

“年纪如何?”

“看样子是个高中生或大学生,十七至二十岁上下。”

“衣服呢?”

“好像是普通的汗衫,裤子和鞋子好像也很简便。”

“有没有拿着什么?像背包或手提包之类?”

“没有。肯定没有。”

泰士在脑海里开始描画目标的外貌。男性、大约二十岁、瘦削,这些都在预想之中。如果阿白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个男生便几乎可以肯定是杀害和美的凶手——泰士做出的推理很简单,阿白和老吉袭击和美时,那神秘人救了她,可是和美没有回家,死在现场。现场只有和美的尸体,要造成这样的碎尸场面,凶手必须花上一段时间,假设凶手是第三者不是这个神秘人的话,那么神秘人去了哪儿?他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丢下和美,自己却走了?和美为什么不逃走?剔除麻烦的假设,最简洁的便是真相——那个拯救者在击退敌人后,没有保护受害者,反而进一步侵犯对方。

余下的问题是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以及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泰士从阿白的供词中掌握到更多细节。凶手没有背包或手提包,穿简便的衣服,在晚上十一、二点途经很少人路过的小巷,这说明了一点:他是附近的居民。泰士本来猜凶手穿梭城市各区“觅食”,可是依阿白所说,对方的目的本来是为了阻止阿白和老吉强暴和美而出手的。那么,他经过现场的动机便大大不同,他很可能是附近的居民,碰巧经过,救了一个女孩,再突然兽性大发,杀害封方。

搜寻范围一下子缩小了百分之九十九。泰士心底浮现胜利的笑容。

盘问过后,泰士没有把阿白丢给检察官,不过把他扣押在警局,以防他又一次落跑。他带着阿白的供词去盘问跟阿白一同被捕的老吉,对方不一会也招供,只是老吉说起色心、提议抓住和美的是阿白,不是自己。

“真是人渣,平时称兄道弟,有难时互相推诿。”阿铁心道。

老吉不像阿白那么胆怯,答话时态度粗鄙,不过也算得上合作,泰士的提问他都一一作答。他说的和阿白说的差不多,只是提到阿白被打时说得更夸张。

“那家伙出拳快得看不到,我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阿白砰一声的飞到一旁了!妈的!

那家伙是怪物吧!”

这种微小的差异正好说明了二人不是事前串通,泰士没说明的部分环境证据——例如阿白掉臼齿的位置、旁边被压烂了的竹篓之类——

亦跟二人所说的吻合。

“那个男的外表如何?”

“现场那么暗,我说我有看到,你们也不会相信啦。不过,我记得那小白脸的鼻子挺高的,我逃跑时瞟了一眼,从侧面看他的轮廓看得较清楚。妈的,没想到他是个变态,那女的都主动抱他了,他还把对方分尸……真浪费……”

“等等,你说什么?”泰士愕然地问。

“鼻子啊,他的鼻子很高……”

“不,我是说之后的。死者主动抱他?”

“就是啦,我一放手,那女的便冲前去抱他,发浪似的,靠。我本来以为是她的男朋友,没想过第二天便看到她被肢解的情境,真邪门·…"”

泰士几乎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

和美认识犯人。

一个差点被强暴、惊魂未定的女生,是不可能突然抱住来拯救她的陌生男子的。她的举动说明了她信任这个男性,或是对这个男性有好感,重点是他们彼此相识。

泰士想起十五年前的案子。

那个事件中,凶手和死者也是相识的。

凶手是死者的男朋友。

面对镜子里容颜憔悴、一脸胡渣的倒影,裕行感到非常陌生,就像完全不认识镜中人。他产生这种错觉并不是因为外表的变化,而是他愈来愈无法确定自己就是自己。

裕行感觉自己被虫子支配了。

数天前,他到和美的公寓前等候,期望找到和美的姊姊,可是突然间他失去意识。

他不是昏倒或晕眩,而是感觉像被夺去自我,当他回复清醒时,才发觉自己已回到房间。

最叫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数小时。他无法记起那段空白期他干了什么、到过哪儿、见过谁。他只隐约记得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有一个女孩在哭泣。

他想伸手触摸那个女孩,可是触不到。接下来又是那血腥的一幕,女孩的身体撕裂,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从那躯体流出。

那女孩是和美。

他感觉在失去意识的期间,他又一次杀死、吞吃掉这个女孩——醒过来时,饥饿感已经消失了。

那些梦境一再出现,从裕行尝试找和美的姊姊当天开始,几乎没有间断过。

他已经连续五天,在梦境中看着和美被杀害五次。

事实上,如果加上日间零碎的、失落的时间片段,他可能已目睹和美十数次甚至数十次被杀的情景。只是他无法判断哪些是梦境、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想象。

他甚至无法判断哪些是现实。

裕行被愧疚蚕食着,不过,他反而因此渐渐找回生气。

因为他感到愤怒。

“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

“这不是我的错,错的是那该死的虫子!”

“我要替和美报仇!”

裕行心里燃起怒火——虽然他不知道复仇的方法。

“你别说大话了,杀死我的是你。”在无人的角落里,和美说道。

“不!请相信我!我会替你报仇!消灭那些可恶的虫子后,我便去死,亲自跟你赔罪!”

裕行认真地说。

“可是我没看到什么虫子……”

“有的!我去抓几只给你看!”

和美摇摇头,以悲痛的目光凝视着裕行。

她似乎已经哭干了泪水,也没有再呼喊姊姊,只是蜷缩在角落,等待再一次被无形的力量撕开、摧残。

“和美……”裕行鼓起勇气,走近她,可是他无法再往前行——虫子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就像成群的螳虫,疯狂地乱舞着。和美象是没看到虫子,依旧木然地瞪着前方。

第8章
裕行回头一看,发觉床和桌子都化成碎片,变成数百只、数千只暗红色的小虫。墙壁开始剥落,天花板和地板粉碎,就连黑暗也幻化成棒状的虫子。裕行觉得自己呼吸进肺部的空气也是虫子,甚至自己的身体都由虫子组成。

“呜……”虫子往和美飞过去,碰撞上她的身体,她虽然看不到,但发出微弱的悲鸣。

“是虫子!”裕行突然明白,和美的身体不是自行撕裂解体,而是被这些看不见的虫子撞击、噬咬,一点一点的被撕碎。

“我……我不准你们伤害和美!”

裕行大喝一声,冲破虫子组成的障壁,跑到和美跟前。虫子已令和美满身是伤,皮肤上渗出鲜血,而她只是无助地抱着双腿,任由这些虫子侵犯。

“和美。”裕行蹲下,以双手环抱着和美。

虫子打在裕行身上,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现在只在乎臂弯中的女孩的安危。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裕行首次感到安心。

怀抱中的女孩抬起头,神色哀伤地说了一句话,但——

裕行醒过来,眼前只有昏暗的天花板。他瞟了时钟一眼,果然又是五点十一分。他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床和桌子没有变成虫子,也没有人蹲在那个灰暗的角落。

他听不到和美在梦中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这是第一'次和美没有在他的梦中死去。

即使再微不足道,裕行也感到欣慰,感到丁点儿被救赎。

他知道他有能力做出反抗。

裕行脱光衣服,到浴室淋浴,再从架子上取下刮胡刀,把下巴和唇上的鬅渣刮掉。

“我要反击。”

离开浴室,他开始思考如何对抗身体里的虫子。然而,首要问题是——到底那些虫子是什么?

他打开两星期没打开的电脑,连上网络,在搜寻网页键入关键字“虫”。

九百四十万个结果,最上方的是灭虫公司的广告。下面的,是防治害虫资讯、百科全书网页,和一个叫“阿虫世界”的个人部落格。虽然也有像“非洲锥虫病”等寄生虫疾病资讯,但都跟裕行的状况完全相异。

要缩小搜寻的范围——裕行心想。他键入“虫棒状寄生”,可是出来的是一堆昆虫资料和外貌恶心的自然界寄生生物。他浏览了二十多页的搜查结果,都没有收获。

裕行瞪着萤幕,没有理会从窗外渐渐渗入室内的阳光。他试了几组不同的关键字组合,像“虫”、“寄生”、“入侵人体”、“飞行”、

“棒子”,甚至是“暴力倾向”,也得不到相关的资讯。没有找到类似的事例,更没有找到关于那些虫子的资料,连图片也没有。

“网络上连尼斯湖水怪的照片也能找到,这种小虫子的居然没有……”

这一句抱怨却突然令裕行有了新想法。他在搜索栏里键入三个英文字母:“UMA”。

UMA-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

未确认神秘生物——是坊间对不知名生物的俗称,在网络上有大量稀奇古怪的报告。裕行一向认为这只是以讹传讹的无聊玩意,可是,他遇上的奇异虫子,不正是UMA吗?

在混杂某些缩写为UMA的机构和某位好莱坞女明星的结果中,裕行找到以神秘生物为主题的网页,更找到网上百科全书关于Cryptid——“未确认生物”的正式用语——

的条目,附有详细的列表。列表里从A至Z有上百种不同名字的生物以及分类,裕行按下Ctrl+F,寻找页面上的关键字。

“bug”        -虫子——零个结果。

“parasite”        ——寄生——零个结果。

“ cannibal”        ——同类相食——零个结果。

裕行顿r顿        ,输入了一个简单的词语。

“flying”        一飞行——四个结果。

有四个结果并不稀奇,因为会飞而被命名的未知生物应该会更多。可是第二个结果的名字令裕行屏住呼吸。

“ Flying Rods”

-“飞行的棒子”。

裕行按下连结打开相关的页面,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的图片。

那只该死的、犹如海洋生物的、笔直的飞行虫子。

我不是孤单的——这个念头令裕行双目含泪。自从被虫子侵入、自己动手杀害了和美后,他便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被排除在人类之外。现在,他看到世界上有其他人知悉这些虫子的存在,也许别人能够分担他的痛苦,即便那个人在地球的另一端也好。

网页上记录着详细的资料,说明这些虫子在何时开始被人发现,在哪些地方有过目击报告。出乎裕行所料,这种简称为“Rods”的生物在世界各地都有汇报,在日本被叫作“天鱼”、在欧洲某地区被称作“太阳能实体”,奇怪的是它们都无法被肉眼目击,只能被摄影机镜头拍摄。

裕行想起当天他亲手抓住一只,或许是首例。

然而,裕行愈往网页下方阅读,愈感到失望。

资料上指明“Rods”并不是真实的生物,而是摄影机和光线造成的错觉。资料说,曾有电视台为了解开这种生物的神秘面纱,特意做了实验,以摄影机长时间拍摄特定的位置,在镜头前放置捕网,要抓住它们。结果,节目成功拍到Rods飞过的情景,不过之后检查捕网,只找到一只飞蛾。科学家结论,由于摄影机曝光的速度不及昆虫飞行速度,当昆虫以特定速度飞过镜头前便能够留下残影,令飞行轨道形成棒子的形状。

“不对!那不是事实!”裕行仍记得当天在他手上往脖子逃去的虫子。

裕行翻过数个相关的网页,找到更多相关实验的资料,所说的都大同小异。有网页更使用多重曝光的方法,拍摄了十至二十只“Rods”飞行的图像,都一再指出那只是普通的昆虫。

转瞬间,裕行被虫子侵入的事实被彻底地否定了,他不忿的心情无处宣泄。他一再重复在搜索网页上键入r Flying Rods”,只是结果都违背他的期望。

那是假的。

那是不存在的。

那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裕行最后点进一个专题网页,介绍r Flying Rods”最初被发现的经过。一九九四年有个美国人为了拍摄飞碟,在郊区架起了摄影机,却无意间拍到这些奇怪的棒子,于是他制作更多的录影片段,以及开办观光团,向游客介绍这些“生物”。最初发现的地点是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亦即是那个著名的、传说曾发生飞碟坠毁、外星人被美国军方掳获的荒凉小镇。

“和外星人有关吗?”裕行曾怀疑过那些虫子是外星生物,但他没想过会跟着名的罗斯威尔事件扯上关系。

无论如何,这线索就像遇溺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尽管希望渺茫,他仍会死命抓住不放。

裕行打开抽屉,取出银行存折,再从另一个间隔拿出护照。他想到去美国要先到领事馆发签证,于是把两者塞进背包,穿上外套,往门口走去。

“还是到旅行社询问一下,有没有往罗斯威尔市观光的旅行团,然后在网上尝试找找那个发现虫子的美国人,看看能否联络上……”

裕行的英语能力只是一般,但生死攸关,只要能沟通的话,就算得用比手划脚的方式也得去

干。

裕行心不在焉地走下楼梯,不小心在走廊跟梯间的转角处跟一个男人撞个满怀,一个小瓶子掉到地上。男人的肩头很宽,穿着整齐西装,叼着香烟,一脸不是善类的样子,正要从走廊往楼梯走去。裕行没见过这个男人,猜想是新住客。

男人一言不发,拾起地上的药瓶,放回口袋。

“对、对不起。”裕行朝他点点头,道歉后继续向下走。男人走在裕行身后,裕行感到冷酷的目光射到背上,于是三步并成两步,急忙逃离男人的视线。

逼近

大鶫坐在沙发上,以左手食指和拇指拈着一个透明塑胶袋,对着里面的东西怔怔地看得出神。袋子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天前他在对面公寓四楼六号室大门找到的一小片残余物。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跟和美的凶案有关,住在六号室的桂小姐很可能已遭毒手,可是他提不出证据。

那时他提出的想法轻易地被当管理员的老先生否定。

“人肉的残骸?不会吧,”老先生一脸狐疑,“我看,应该是老鼠留下来的?可能户主看到老鼠,慌张之下用门夹死了它……我们这儿一向也有鼠患,虽然并不严重。”

“如果是死老鼠的,又怎会黏在门下的缝隙中?而且毛发并不浓密,应该不是老鼠的皮肤……”

“或者是老鼠巧来的吧?说不定是某家人买的牛肉或猪肉呢?”

“老鼠会丢下肉块在门边吗?说不通吧?”

“如果说是人肉,不是更离谱吗?周围也没有血迹,甚至连丁点痕迹也没有!小题大作的话,人家会以为我头脑有问题咧。先生,我还不想退休啊。”

的确,这样子向警察报告,被忽视的机会很大——大鶫心想老先生的话也很有道理,尤其自己得说明身份,警方听到“征信社”或“侦探”,九成会漠视他的意见。

可是,“侦探的直觉”就是跟这个结论相反。

这几天,大鶫对这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在沙发上,大鶫掏出记事本,翻开一页,上面逐点列明了目前所知道的事实:

——委托人是死者男朋友。

——死者生活圈子单纯,没有与人结怨。

——死者在学校和同学的关系不错。

——死者在回家途中遇害。

——死者被残酷地碎尸。

——凶案现场是两个小混混的地盘,他们在案发后失踪。

——死者的姊姊回了老家。

——死者居住的公寓有一个女性失踪。

——失踪女性的家门有像肉块的残渣。

一般而言,那两个失踪的小混混最可疑,可是从现场的照片来看,凶手应该是更厉害、更可怕的“东西”才是。另外,失踪的邻居也很可疑,无论她是凶手还是被害者,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消失,总令人相当在意。

昨天,大鶫因为这一点,特意跑了一趟图书馆,翻查过去的犯罪事件纪录,看看有没有相似的案例。查找了好些政府和警方公开的资料,翻过好些陈旧的报纸,大鶫偶然间看到一起相似的凶杀案。十五年前,在邻区有一位二^一'岁的女大学生被凶徒碎尸,警方搜查一个月后,拘捕一名独居的无业中年男子,更在他的藏匿地点发现同区三名失踪少女的遗体残骸。被捕男子没有抵抗或辩驳,很干脆的承认杀人分尸,可是在法院宣判前于拘留所自杀。

精神科医生没来得及诊断,所以犯人到底是精神病发作杀人,抑或是单纯地有恋尸癖,没有人知道事实。

“那个桂小姐搞不好已被杀了。”大鶫暗暗想道。

大鶫放下手上的塑胶袋,望望时钟,已是晚上七点多。他有点饿,可是没有胃口,于是决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个便当。

距离大鶫所在的大楼,最近的便利商店在两条街之外,大约需要步行五分钟,穿过几条陈旧无人的窄巷,途中还会经过事发现场。大鶫经过那条小巷时,不禁驻足多看两眼,把自己带入当时的情景。

——为什么女生会走进那个死胡同?

——她一定是被人粗暴地拉进去的。

公车站就在便利商店旁,大鶫认为这个想法没有什么疑点。也许凶手在公车站附近看上死者,于是尾随她,待她走到这个特别偏僻的地点时施袭,拖进小巷。另一个可能是凶手一直在这儿埋伏,等候猎物经过。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找寻凶手没有大帮助。

当他走到便利商店前,手机响起,是他拜托帮忙调查的黑道小头目。

“喂,大鶫,是我。找到那两个小弟了。”

“可以安排我跟他们见面吗?”大鶫对进展感到振奋。

“如果他们给放了便可以——他们被条子抓了。”对方的声音有点不屑。

“被拘捕了?是他们干的?”大鶫讶异地问。

“不,听说他们当天打算抓那个女的,却被人打跑了。”

“被打跑了?”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有人杀出来,救了那女生。之后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便无人知晓。”

“唔……先谢谢您。”大鶫若有所思地说。

“有消息我会再联络你。”

大鶫没想过,刚才猜测的两个可能也不是事实。从混混手中拯救了死者的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有没有遭到杀害?还是……他便是凶手?

虽然站在放便当的架子前,大鶫的心思却停留在案情之中。对于这个神秘的第三者,他觉得比之前任何一个人还要接近事件的核心——

即使这个人不是凶手,他也是死者遇害前最后遇见的人。

第9章
一想起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大鶫忽然失去了食欲。他拿了一罐冰咖啡,一个饭团,走到柜台结账。店员似乎刚换班,一位大婶跟本来站在收银机后的年轻女孩说了两句,便取代了对方的位置,女孩解下围裙,往员工休息室走去。

大鶫看着店员大婶熟练地把货品扫过扫描器,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换班了啊?”

“对啊。”大婶微微一笑。“先生您刚搬到附近吗?我好像没看过您。”

“是、是喔。”大鶫没想到对方一眼便看穿自己是外来者,不过回心一想,这儿附近的便利商店只有这一家,店员认得顾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大鶫受到这句话的刺激,突然想起委托人的话——和美每天会在便利商店买早餐。

“你现在上班,下班时间不就是早上了?”

大鶫试探性地问道。

“就是呀,早上八点才下班。不过夜班的薪水较商,顾客也不多,算是不错的工作。”大婶愉快地说。

“我刚搬来不久,”大鶫见机不可失,便说:“本来以为这一区治安不错的,但听说早前发生了可怕的分尸事件。你当夜班不害怕吗?”

大婶愣了一愣,但立即回复本来的表情。“当然怕啦!不过这边是大街,总算安全一点。提起那案子,那女孩真可怜,哪个变态这么残忍,把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杀死……”

“你认识那个女生吗?”大鶫问到这关键问题时,心跳的节奏也变快了。

“不认识,但每天早上上学前她都会来光顾。”大婶指了指店里左方的架子。“她很斯文有礼,总是买一个面包、一瓶橘子汁当早餐。

事发当天我没看到她,还以为她生病了,没想到……唉……”

大鶫遏抑着兴奋的心情,说:“是这样啊……

真可怜呢……那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家伙经过?”

大婶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如果有任何生面孔我会留意到,像先生您我也看出不是本区人。”

“那事发当天晚上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或者听到特别的声音?”

“没有啦,这儿跟那个地点相隔了五、六幢楼房,晚上再静也听不到啦。”大婶把饭团和咖啡放进塑胶袋,说:“先生您是警察吗?怎么问的跟警察问过的那么相似啊?”

“不,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大鶫有点失望,对方没有提供有用的情报。

接过找零,正打算离开便利商店时,大婶突然说了句:“话说回来,事发后连那个男生也没再来了。”

“哪个男生?”大鶫回头问道。

“有个大学生每天早上都会来买早餐,他跟那女生也有闲聊过几句,看样子那男生对她有点好感,我猜他是特意等她而每天来买早餐的啦。”

“那个男生长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有点瘦削,普通大学生的样子啰。”

“他在出事后便没来了?”

“对啊,可能是太伤心,怕睹物思人吧。”

“事发当天早上他等不到女孩,应该很焦急吧?”

“没有啊,”大婶望向上方,似是在回忆当天的情景,“他那天开始便没有来了。”

大婶的回答犹如电流通过大鶫的全身。大鶫知道,和美要准时上学的话便要乘七点之前经过的公车,换言之,那男生要等和美,便得在六点半前来到便利商店。和美是半夜遇害的,早上的电视新闻未到九点也没有正式的报导,凶案现场是在转角的巷子,他亦没可能因为经过而得悉和美被杀的事实,男生在早上六点应该不知道和美遇害,照道理,他仍会到这儿等和美。

他没有出现,代表了一个可能性——他比警方更早知道和美已死。

“请问,”大鶫以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那个男生是‘大学生’,为何你会这么清楚?”

“他穿着国大新闻系的汗衫嘛。如果不是学生,便是毕业生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鶫没想过,最宝贵的线索,竟然在路边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商店中得到。

翌曰,他换上整齐的西装,准备到大学查探。

比起漫无目的的调查,在有限的人群里找寻特定的某一人,后者简直像抽支烟那么轻松。

大鶫叼着烟,走到楼梯口,突然有一个背着背包的男生走出来,跟他撞个正着。他口袋中的药瓶掉到地上,他不想他人看到那是精神科药物,连忙拾起。

“对、对不起。”男生怯怯地道歉,急步沿着楼梯走下去。大鶫盯着这个男生的背影,心想住进这公寓里一个多星期,也没见过这男生0

大鶫步行到国大校园,因为穿着西服,没有人怀疑他是来调查,只以为他是职员或客席教授之类。他利用网络上的资料,找到新闻系的系学会办公室,敲了敲门,可是没有人回应,连大门都没有锁上。

这是最好的情况,省下欺骗他人的工夫,亦不用担心露出马脚。大鶫知道,大学的系学会办公室往往是人们防盗意识最低的地方,因为大学的自由风气,加上系学会办公室容许该系的学生使用,所以大门通常不会上锁。当然,房间里重要的器材、电脑等等会锁上,但大鶫的目标不是这些。

他找的是“通讯录”。

在一个开放式的架子上,大鶫找到他要找的小册,十数本相同的堆成一叠。这些小册子有绿色的外皮,大小和一部手机差不多,可是里面记录了新闻系四个年级每一位学生的姓名、电话、学号和通讯地址。通讯录的用途是方便学生们互相联络,虽然有些学系已把资料上传至网络,但大部分学系仍保留了传统的印刷本。在学生眼中,这些通讯录只是每年派发的小册子,但在征信业者眼中,这些资料都是宝物。

大鶫拿到小册后,连忙离开,走到大学餐厅的洗手间,把自己反锁在其中一间里,细心检查每一个学生的资料。四个年级合共二百二十人,当中一百零三人是女生,他要找的是余下一百一十七人中的其中一人。这项工作一点也不复杂,只要留心通讯地址跟凶案现场有多近,便能判定那个人有多可疑。一百多人之中,只有十二人住在东区,而只有四人的住所跟凶案现场接近。大鶫圈出可疑的名字,抄写至记事本中,核对一次没有错误后,再翻到四年级生的部分,随意抄下几个名字和个人资料。

离开洗手间后,大鶫在校园等候着,直到午休时间。他掏出手机,键入之前查到的新闻系事务处的电话号码,但没按下拨号键,把手机放回口袋中。

“您好,我是D·格雷曼职业中介公司的人员,这是我的名片。”大鶫来到学系的学生事务处,放下一张伪造的名片。“贵校有几位学生提供了个人资料给我们公司,我想核对一下他们的成绩和资料。”

因为是午休时间,事务处只有一位职员。收下名片后,他没有任何怀疑的从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学生名册。

“要调查哪几位?”

大鶫打开记事本,读出某几位四年级生的名字和学号,再特意加上两个二年级和三年级生。

职员翻了翻,说:“有两位似乎不是我们系上的……”

“啊,他们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

职员有点讶异,问道:“二年级便把资料提交到中介公司?”

大鶫耸耸肩,笑着说:“经济不景气,也许他们未雨绸缪吧。”

职员抓抓头发,说:“是这样子吗”

大鶫趁对方没留意,伸手进口袋,按了拨号键。事务处的电话随即响起。

职员想去接电话,但同时又捧着两大本名册,大鶫便说:“不如让我核对好了,您处理您的工作吧?”

职员点点头,大鶫便抱着四本名册,走到他身后的桌子。虽然职员接到无声电话感到有点奇怪,但他没有多想,任由大鶫“核对”学生资料,自己继续处理本来的工作。

大鶫翻开名册,目的只有一个——学生的照片。

他翻开目标的十二人的页面,以胸前的针孔摄影机拍下他们的样子。他没有细看,只想抓紧一分一秒,把可疑人物的样子照下来。

“谢谢,核对好了,没有问题。再见。”不用十分钟,大鶫已完成任务,离开大学校园。

他回到住所,把记忆卡接到电脑,把那十二人的样子打印出来。

晚上八点,他换上便服,拿着印出来的照片,到便利商店找店员大婶。

“欢迎光临——喔,您又来啦。”大婶看到大鶫,微笑着说。

“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想拜托你,”大鶫把照片放在大婶面前,说:“请问你说的那位大学生,在这些人里面吗?”

大婶翻阅照片,一边看一边说:“咦,先生您果然是警察嘛……啊,就是这个,对。”

大鶫看了看,他在照片旁记下了名字,是个叫“裕行”的二年级生。

“谢谢,麻烦-”大鶫向大婶道谢时,赫然发觉这个裕行有点面熟。

他赶忙翻开记事本,找出裕行的资料,看到地址那一栏——

没错。

这个裕行就住在大鶫所租的房间的楼上。

大鶫今早在梯间撞到的,便是那个比警方更早知道和美被杀的男生。

依据阿白和老吉的供词,泰士把搜索范围缩小至死者遇害地点方圆八十至一百公尺。范围内有十二座公寓,约有二百户居民,要筛选出十七至二十岁的年轻男生并不困难,问题是在这些嫌犯中,谁是真正的目标人物。

“阿铁,关于那个神秘的男生,问过死者姊姊没有?”泰士对刚回到办公室的阿铁问道。

“问过了,她说死者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相熟的男生。”阿铁无奈地回答道。

“连男性朋友也没有?”泰士讶异地问。

“她说妹妹的交友关系很单纯,又在女校念书,没有机会认识男生。”

“肯定吗?”泰士追问,毕竟他对自己的推理相当有自信。

“组长你也知道她现在不会说読嘛。”阿铁放下手提袋,笑着说:“当然,如果死者瞒着姊姊在外面交男朋友,连一起生活的亲姊姊都没有察觉就另当别论了。”

泰士没理会阿铁的调侃,问:“你有没有调查过死者的同学?她们也许知道得更多。”

“没有,组长想我去吗?”阿铁听到可以到女校办案,精神为之一振。

“嗯,今天你去调查一下吧,反正弟兄们还在处理范围中的户籍资料,傍晚才有结果。”

“0K,长官,我现在便到澄明跑一趟。”阿铁又提起手提袋,准备出发。

“阿铁,”泰士对正要转身离开的阿铁说:“别对那些小女生出手。”

阿铁没好气地笑了一笑,说:“组长,我再没常识也不会对她们乱来啊?”

“怎晓得你这家伙会不会。”泰士似笑非笑,边说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阿铁挥挥手,迳自往办公室外走去。这些曰子下来,他渐渐摸清泰士的脾性,知道这位上司虽然严肃,但其实很关心部下,亦没有什么架子。只要能解决案件,泰士倒不介意一些细节。阿铁觉得能在这样一位组长手下办事,也算是非常幸运。

阿铁来到澄明女中,向校务人员表明身份,给带到教职员室跟和美的级任导师见面。这位级任老师是位二十来岁的女性,戴着无框眼镜,一头微鬈的短发给人清爽的感觉。提到和美的事情时面露哀愁,眼眶红了一圈。

阿铁查问和美的交友状况,一如所料,老师的回答也是“没有男性朋友”。在老师安排下,午休时他跟和美的几位好同学会面,女生们的答案亦是一样。

探员先生,请您找出凶手,替和美报仇啊。”离开时,老师握着阿铁的手,诚恳地说。

“……请放心,我们会尽力解决事件,这是我们的职责。”阿铁回答说。看到面前这位年纪比自己大的漂亮女性,阿铁的老毛病又差点发作,不过一想到组长的忠告,便放弃进一步的行动。

回到警局已接近傍晚,刑事一课的组员亦已完成户籍的调查,得到十一个结果。这十一个结果都是独居的男性,年龄介乎十六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其他人呢?”阿铁回到办公室,发觉大部分弟兄不在,只余下泰士和两位组员。

“他们先一步去进行监视。”泰士把印有嫌犯资料的文件递给阿铁,说:“我们希望今晚可以找出目标人物。”

“为什么不干脆直接上门找他们?”阿铁问。

“如果打草惊蛇,目标人物慌张起来跳窗逃走,我们的调查工作便前功尽弃。你应该知道B04事件的当事人很可能做出这种行动吧?他反抗还好,落跑了便麻烦。”

“但监视能确认目标吗?”

泰士笑了笑,说:“杀了人的家伙,可不会这么容易平静下来,轻易回复本来的生活。”

泰士指了指在办公室的两位同僚,“他们两个正在用电话调查这十一个目标人物这十数天的活动,例如有没有缺课或请假没上班等等。至少,我相信那家伙在事发当天会惊恐得躲在家里不敢外出。”

阿铁点点头,检视着手上的文件。

“澄明那边有没有情报?”泰士问道。

“没有,”阿铁摊一摊手,“如果有的话我早打电话回来报告了。她们都说死者没有男性朋友。”

“这么说,那个人很可能是死者的邻居,或是乘同一班公车的乘客……”

阿铁有点奇怪组长为何对这个推理如此执着,心想万一推论错误的话,这一晚的行动会徒劳无功,浪费时间。

随着黑夜降临,刑事一课的气氛愈来愈冷冽,空气就像结了冰一样。除了那两位正在用电话调查的探员的低沉声音外,办公室再没有任何杂声。泰士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闭目思考,阿铁则阅读着各个目标人物的资料,以及熟读地图,准备在进行追捕时能做出最有效率的判断。

“组长,”其中一位组员突然说道:“有结果了,十一个目标中,只有一人在案发后有不寻常的举动。”

泰士走出房间,站在阿铁身旁聆听报告。

那位魁梧的探员翻开手上的活页纸,说:“全部嫌犯中,只有这个叫‘裕行’的大学生,在事发当天开始没有回大学上课。据说是感冒请病假,但至今仍没有回校。”

泰士接过资料,沉吟道:“国大新闻系二年级生……住址就在死者居处的对面。嘿,搞不好两人是在街上认识的。阿铁,通知弟兄们到目标人物住所外戒备,我们出发,到达后在现场进行行动简报,今晚要把那个人抓住,以防他再干出什么事情。叮嘱他们跟目标保持距离,小心对方失控。”

阿铁站起身,抖擞精神,抓起电话通知同僚这个指示。

当泰士穿好外衣,整理好装备,准备出发时,阿铁神色慌张地冲进组长的房间,嚷道:“组长,不好了,负责监视的同事报告,那个叫裕行的男生刚従住所的窗口跃下,逃到街上!”

“什么!”泰士托异地说:“怎么会这样的?”

“他们说之后有一个男人跟着他,沿着窗户旁的水管爬下……”

“被捷足先登了?难道……难道是那家伙?”泰士以难以置信的声调说。

“组长,怎么办?”阿铁抓住电话,和在现场监视的同僚一同等候指挥官的命令。

“通知所有组员,先把二人制伏,不要惊动居民,我们十五分钟之内赶到。万一被逃脱的话,拼死也要跟踪到对方。今晚要有长时间作战的觉悟。”

阿铁把指令转告后,和泰士以及两位同僚赶到停车场。

“阿铁,记得带粮食。”泰士一边思考作战计划,一边说。

“咦?有需要吗?”

“有。”泰士简洁地回答。

阿铁搔搔头,回头往警局大楼走去。

泰士盘算着,他对那个在目标身后的男人十分在意。

别节外生枝就好。”

裕行跑过几家旅行社,亦没找到往新墨西哥州的观光团,不过有一家说可以代为安排行程,包括转乘国内航班及长途巴士等等。裕行留下资料,对方说翌日回复,签证的事项之后再处理。

还没到黄昏,裕行回到家中,在电脑上找寻那个发现r Rods”的美国人的资料。由于“飞棒”已被认定是骗局,裕行发觉很多连结已经失效。他锲而不舍地浏览着每一个网页,尝试找寻那位首度发现者的联络方法。

为了对付那些虫子、为了驱除身体里的怪物、为了和美,裕行明白自己的使命。

在电脑前查阅着,他没留意时间的流逝,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大鶫把一个不常用的手提箱放在桌子上。

虽然他老是把这个跟工具箱差不多大小的金属箱子放在车子里,每次到陌生的地方盯梢、追查黑道人物时也带在身边,但他几乎没有在工作中打开过。

可以的话,他不想使用里面的东西。

大鶫伸手,将箱子的密码锁转到四一九号。

四月十九日是他儿子的生日。虽然大鶫已经十年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但他仍惦记着他。

箱子的开关卡一声的弹开,大鶫把盖子打开至九十度,察看着箱子里的物件。箱子里有一柄金属制的伸缩警棍、一把军用匕首和一把电击枪。三者都是违法武器,是大鶫托朋友在黑市购入。纵使他和黑道来往甚密,但他知道手枪是用不得的,因为后果非常严重,亦会招来警方的介入。退而求其次,这三件法宝足够应付突发事件,万一遇上难缠的对手,这三件武器仍可以为他争取一点逃走的时间和空间。

就像这一次。

大鶫认为住在他楼上那个叫裕行的男生,有八成的可能是杀死和美的凶手。其实单从对方和死者相识,在尸骸发现当日没有如常在便利商店出现等环境证据来看,这个大学生是凶手的几率也许只有两成多一点;可是,大鶫信任自己的侦探直觉。

他甚至相信那个住在对面公寓四楼的桂小姐亦已经被杀。

如果对方是一个能轻松把少女肢解的变态凶手,作为侦探,便要为最坏的情形做好预备。

对方也许是个身手矫捷、有异常怪力的奇人,空手去跟对方对质是最最最愚蠢的作法。

事实上,大鶫并不想跟这个他怀疑是凶手的家伙面对面。他只想确定对方的身份,再把结果向委托人汇报,那便大功告成。他甚至不用通知警方,毕竟他没有义务调查凶案,保护市民不是他的责任。可是,自从接手这案子开始,他的正义感一发不可收拾,纵然理智告诉他这种作法很危险,他亦愿意放手一搏。

“即使要负上刑责,只要能抓住凶手,就都无所谓了。”大鶫一面想,一面检查电击枪的电池。没有执照却藏有这类武器已经触犯法律,不过大鶫觉得,如果在这案子使用这些危险品而被捕,总比替黑道工作时使用而被检举来得强,起码良心安乐一点。

大鶫打算直接找裕行谈谈,做出试探。他认为能干出这种疯狂碎尸案的犯人,应该不像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的一般凶手。他准备使用最危险的方法,单刀直入提到死者,看看对方的反应。

所以大鶫有被袭击的觉悟。他知道搞不好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死者,但他对这决定并不后悔。

“死不要紧,受重伤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让凶手曝光。”

大鶫在桌上放下一份简单的调查报告,内容包括委托事项、调查过程和他的推想。他在文末注明自己接下来要调查住在楼上叫裕行的男生,暗示万一自己被杀,警方可以循这条线调查下去。因为时间不足,这文件写得相当粗糙简陋,但大鶫相信已足够让人知道真相。

大鶫穿上牛仔裤,繋上皮带,把警棍、匕首和电击枪挂到腰上,再穿上一件衬衫遮盖着。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手铐,放进裤袋。

“这个……今天不需要了。”大鶫在裤袋里摸到理思必妥的药瓶,顺手掏出,放在桌子上,和那份调查报告并排着。对手是个可怕的变态杀手,大鶫心想说不定自己也要有些疯狂的力量才能与之抗衡。

准备就绪,时间是晚上十点零三分。大鶫打开装设在厨房的变电箱盖子,随意把几个断路器把手拉往下方。

来到楼上裕行的住所门前,大鶫深呼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没有反应。

他再按一下。

大门缓缓打开,在扣上防盗链的细小缝隙中,亮出裕行的苍白面孔。

“你好,”大鶫装出笑容,说:“我是楼下的住客,我家的变电箱好像出了点问题,我把断路器的把手推来推去,电源还是无法恢复……”

裕行拉着大门,警戒着对方的身份。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访客,所以在晚上十点多出现在门前的陌生男子,裕行不由得警惕起来。

“……啊,你不就是今早在梯间撞到我的小伙子嘛!”大鶫突然说道。

裕行打量了对方一下,认出站在门前的大叔确是早上遇到的住客。裕行稍为安心,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一点。

“有、有什么可以帮忙?”裕行问。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变电箱?我房间的变电箱上的标签被撕掉了,不知道房东怎搞的,打他的电话又没有接。我正在用电脑打文件,明天赶不出来,老板要大发雷霆啦!”

裕行稍稍犹豫,但看到对方一脸为难的样子,加上早上见过他,倒没有怀疑大鶫说的是谎话。

“好吧,不过请你快点,我……我也正在处理重要的事。”裕行把门链解开。

大鶫踏进房间里,只觉一片局促,房间的窗户都关上,空气并不流通。在一旁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正在运作,萤光幕上显示着一个古怪的英文网页,最上方的标题是“Flying

“ods:Truth or Hoax?”-“飞行的棒子:

真实还是骗局?”。

“那是什么鬼东西?”大鶫心想。

二人来到厨房的变电箱前,大鶫打开,假装记下每个断路器的标签。

“先自我介绍,我叫大鶫,刚搬到楼下三楼不久,在贸易公司上班。”大鶫没有回头,左手放在变电箱上,眼睛却瞟着裕行。

“我叫裕行,是国大新闻系学生。”裕行漫不经心地说。

“好,我记下了。”大鶫关上变电箱的盖子,说:“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两年多吧。”裕行简略地回答。

“我之前一直想搬来这区,可是老是物色不到好的公寓,几经辛苦找到这儿,怎料又遇上可怕的杀人案,真是倒霉……”

当大鶫提到杀人案时,裕行脸色一变。这个转变自然逃不过大鶫的法眼。

“听说受害女生被犯人撕成碎片,真是变态。我想凶手应该是个心理变态的失败者吧,因为泡不到马子,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满足欲望。”大鶫一边说,一边把身体移到大门前,挡在门口和裕行之间。

“那……那真是可怕的凶案。”裕行结结巴巴地说。他没料到对方会提起这件事。

“那个女生好可怜哪……”大鶫看到对方的表情,继续说:“我在新闻看到她的样子,真是漂党的女生,听说还是优等生,大好前途没有了。好像叫什么……叫什么‘和美’来着?

裕行你不会刚好跟她认识吧?她好像就住在附近……”

“不、不认识。”

大鶫几乎肯定站在面前的便是凶手。裕行的态度已出卖了他的内心,加上大鶫确信便利商店的大嬉没有弄错,裕行应该跟和美相识。裕行否认认识和美,便代表他心里有鬼。

“真的吗……”大鶫突然换上冷漠的语气,说:“我以为你跟她认识啊——毕竟你之前每天早上都到便利商店见她。”

裕行感到血液冲脑,被大鶫的发言吓得无法动弹。

“我.我才没有……我不认识……”裕行怯生生地说,一步一步往后退。

“你垂涎和美的美色吧?像你这种阴沉的家伙,要亲近这么漂亮的女生,只能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大鶫把右手放在腰后,抓住电击枪,以防裕行发飙。“结果怎么了?因为人家不理你,于是你在晚上埋伏,在巷子侵犯对方吗?”

“不!我才没有这样做!那天晚上是我救了和美!那两个混蛋正要对和美……”裕行掩着嘴巴,惊觉自己把不应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哦,原来是英雄救美……”大鶫想起从黑道那边得来的情报。“救人的是你,可是杀人的也是你吧?看到对方衣衫不整,又四下无人,于是反过来代替那些坏蛋,先强暴那可怜的女孩子,再慢慢折磨、杀死她吗?她当时有哀求吧?她有哭着说住手吧?说到底,你和那些混混有什么不同?那些混混是禽兽,那你便是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吧?”

“我、我……那不是我……是我身体里的虫子……”裕行呜咽着。

“虫子?是你身体里控制不了的东西吗?”

大鶫猜想对方是个精神病患,也许杀人时被另一个人格支配了,所以把凶行推到“邪恶的自己”身上。“那样的话,你乖乖的跟我去自首,和美知道后也会高兴啊。”

“不……”裕行瞧了电脑萤幕一眼,对在这时被逮住感到忿忿不平。他才刚刚找到目标,要弄清楚那些虫子的由来,决不能被人抓住。

他知道,那些虫子无法利用医学仪器检查出来,即使自首,警察也顶多只会把他判断成精神异常者。他愿意为害死和美而赎罪,可是他不容许那些虫子在黑暗中窃笑。

“逃走。”这念头在裕行脑海中闪过。护照和存折在背包中,只要逃离住所,便有机会离开,往美国找寻真相。

裕行想起事发当晚,他轻松击倒其中一个小混混。这个叫大鶫的男人看来是个狠角色,可是,裕行觉得自己能胜过对方。

大鶫留意到裕行表情上的变化。在监狱里工作多年,他很清楚人在反抗前一刻的表情,那种眼神就像在告诉对方“我正准备袭击你”。

大鶫知道现在裕行心里正在想相同的事,他的右手紧紧握着枪柄。

即使大鶫知道裕行会向他攻击,他却没想过对方有能力做出这种攻势。

大鶫和裕行本来相隔四、五公尺,他没料到裕行竟然可以一步跨越三公尺,凌空向自己扑过来。在短短半秒之间,裕行已经接近眼前,双手往大鶫脖子掐过去——

“噼啪噼啪!”

在千钧一发之际,大鶫抽出电击枪,向裕行发射。大鶫的电击枪并不是要贴着敌人身体使用的旧款式,而是可以发射出电线和电极的TASER,他看到裕行差不多要扑到身边前,扣下扳机,两根金属电极刺在裕行的胸口和侧腹,接着传来尖锐的电流声。裕行应声倒地,身体不断抽搐,五官扭成一团,露出痛苦的表情0

“呼,好险。”大鶫挨在大门上,抖一口气。

“这家伙果然是怪物。”

大鶫掏出手铐,正想走到倒地的裕行身旁扣住双手,却见裕行蹲起来,用手把电极拔掉。

“怪物!”大鶫吓得往后退去,惊呼道。他手上的电击枪威力足以让三百磅的巨汉昏倒数分钟,半小时之内失去反抗能力,可是裕行在短短数秒内便醒过来,还能站起。

大鶫没有犹豫,立即开第二枪——这把电击枪只有两发——然而裕行身子一歪,便避过笔直地飞过来的电极。大鶫丢下电击枪,拔出伸缩警棍,摆出架式。

裕行没有再次进攻,相反的,他后退到桌子旁,把背包背上,双眼一直紧盯着大鶫。二人就像对峙中的豺狼,仿佛下一刻便会扑向对方,咬断敌人的咽喉。

“能胜吧……能胜吧……”大鶫不敢轻举妄动,守在门前。
第11章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突然做出的举动——裕行扑向窗户,撞碎玻璃,从窗口跃下。

这儿是四楼啊!”大鶫冲向前,従窗户探头一看,见到裕行以不自然的姿势躺在二楼的平台上。“也犯不着自杀……咦?”

大鶫赫然发觉,倒在二楼平台的裕行慢慢地站起来。蹦姗地往边缘走过去。

“不是吧?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大鶫回头走到大门,但心想一旦失去对方的踪影便无法跟上,于是回到窗户,一边咒骂着一边攀出去。

“妈的哪,我为什么要做到这地步.”大鶫抓住外墙的水管,一步一步地往下爬。

大鶫一边爬,一边转头盯着裕行的去向。裕行在二楼平台边缘走到下方的巷子后,仍一拐一拐的,大鶫猜想对方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也受了一点伤。大鶫知道机不可失,从刚才的动作来看,裕行拥有和怪物一样的能力,亦因此和美被撕成碎片。大鶫料想一对一自己会输,可是现在对方受了伤,自己应该有机会反败为胜。

“啪!”大鶫落到二楼平台,踏上一块破旧的木板,发出响亮的声音。裕行回头一望,看到大鶫仍紧随其后,心头一慌,加快脚步。

“别跑!”

大鶫明知道呼喝没有用,还是喊了出来。裕行沿着小巷跑去,跑了好一阵子,来到和美被杀的小巷旁边的废屋前。他看到远方大街人声鼎沸,害怕大鶫追至向人呼救,于是转身打开这幢四层高的废屋的铁闸,往楼梯走去。

“先躲起来……好痛……”裕行捣着左边大腿,踉跄地步上二楼。他对自己想也没想便跃下窗口感到惊讶,更叫他讶异的是自己居然没死,只是扭伤了肌肉。可是,大鶫亦步亦趋,被抓住是迟早的事。既然无法逃离他的追捕,亦未必打得过他,裕行只好先找地方躲一躲。

裕行走到二楼的走廊,看到一列房间,大门都破破落落,有两间的门更拆了下来,搁在走廊上。他把第一扇门打开,走进房间里,把窗户打开,再跑到第二间房间前。这个房间门口有个断了腿的茶几,尽头有个破烂的柜子,凭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小心跨过茶几,再躲到柜子后。他希望大鶫看到第一扇门时,会以为他从窗口逃去,那么他在第二个房间便可以喘息一下。

处身黑暗的环境里,裕行在恍惚之中看到和美蹲在房间的一角,以哀愁的目光看着他。

“和美,我不是在逃避.不是的……”裕行抱着双腿,感到无助。

不一会,走廊传来踢踢跶跶的脚步声。

裕行屏息以待,仔细听着脚步声的去向。

“踏。”

走进第一间房间。

“踏。”

回到走廊。

1沓……”

经过第二个房间,没停下,往之后的房间走去。

裕行松一口气,心想终于摆脱了那个男人。

“我知道你在这儿。”

一道闪光划破黑暗,大鶫冷漠低沉的声线更粉碎了裕行的希望。

“不要再躲了,走廊尽头的门已锁上,其他房间也没有可以躲藏的死角。”裕行听到大鶫说的话,“第一个房间虽然开了窗,但窗台上的灰尘厚得要命,有没有人从窗口逃去,一看便知道。”

裕行对自己的失策感到极度懊恼。

砰!

大鶫以伸缩警棍敲毁了木制茶几,用手电筒照射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也许你打算趁我不备向我攻击,但我这回不会大意了——何况你受了伤吧。”

裕行感到绝望。在角落的和美仍是一脸悲苦地看着他。

“出来吧,给我省点麻烦。我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要你到警局自首。”大鶫一边说,一边敲打一张桌子。

裕行叹了一句:“和美,我是罪有应得吧?

希望你也满意这个结局……”

裕行站起来,举起双手,无奈地对大鶫说:“我投降了。和美是我杀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杀她。我某天被一只虫子咬了后,我的身体和精神便变得异常……这可能象是藉□,但我说的是事实。我也希望为和美报仇,找出真相……”

大鶫没理会裕行的话,紧握着警棍,小心翼翼地走近裕行,准备把手铐扣上对方的手腕。

“警察!全部给我站住!”一声大喝,把大鶫和裕行的动作定住。四个穿西装的男人举着枪、拿着手电筒闯入,把他们二人喝住。

大鶫看到那四个男人胸前挂着警察证,便垂下双手,把警棍丢到地上。“行了行了,不用呼喝。我叫大鶫,是征信社的人员,受人委托调查之前的凶杀案。这个男生已承认自己是凶手,请你们带他回去警局吧。”

警察们替大鶫和裕行戴上手铐,搜过身,拿走大鶫的匕首、警棍、手机和皮夹,让二人坐在房间里两张破旧的椅子上。他们更特意把大鶫扣上第二副手铐,锁在椅背上。

“带我们回去吧,让我们留在这个发霉的房间干啥?我会好好合作的。”大鶫嚷道。

“组长正在赶来,你先等一等。”一名警察说。

大鶫坐在椅子上,瞪着在房间另一端的裕行。裕行低着头,表情木讷,似是接受了现实。

“组长,两个人都抓住了。”十分钟后,泰士带着其余的组员,来到房间之内。

“没有惊动居民吧?”泰士问。

“没有。”

泰士满意地点点头。

“你便是组长?”大鶫问。

“是,我是刑事一课的指挥官。”泰士回答道。

“这便好了。”大鶫说:“那人便是两星期前碎尸案的凶手,那个女孩子是他杀死的,他也亲口承认了,我可以当证人。”

泰士转过身,走到裕行身前,说:“你……

便是裕行吗?”

裕行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和美是你杀死的?”泰士再问。

“是。”

“你这么瘦弱,怎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我.我被一条叫‘Flying Rods’的虫子钻进身体,之后便控制不了自己……”裕行开始哽咽。

“唔,这样便没错了。”泰士掏出钥匙,把裕行的手铐解开。

“咦?”裕行诧异地看着泰士。

“这阵子应该很不好受吧。”泰士回头对大鶫说:“也辛苦你了,能追查到这地步,比我们更有效率,真不简单。”

“你在干什么?你干啥放开他?他是危险人物!”大鶫大惊失色,恐怕裕行袭击自己,尤其自己双手更被手铐扣在背后。

“他是受害者。”泰士淡然道。

“受害者?你脑袋装草吗?他刚才承认了杀人啊!”大鶫着急地说。

“裕行,你老实说出来,你为什么要杀死和美?”泰士对裕行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我突然觉得……很饥饿……”

大鶫的眼珠瞪得老大,说:“你……你这家伙为了吃人肉所以杀人?”

裕行哭丧着脸,痛苦地点点头。

“怪物!”大鶫骂道。

“裕行,你不用担心,”泰士缓缓地说:“你并不是第一个遇上这情况,你这种案件我们遇过好几次了。”

“都是那虫子……是那虫子害我变成这样子的……”

“你说是那些虫子令你变成这样子的?”泰士稍稍愕然,然后说:“你弄错了,那些虫子没有令你变成如此——你天生便是如此。”

裕行一脸不解地盯着泰士。

“你不是人类。”泰士认真地说。

一阵惊悸从裕行心中冒起,迷惑和恐惧游走全身。

“你快二十岁了吧,”泰士说:“所以你渐渐变得想吃人。这是天生的,并不是虫子令你变成如此。”

“怎……怎么……”裕行骇异得无法回答。

“我靠,你在胡说什么?那他是什么东西?

人狼吗?还是食尸鬼?”大鶫大骂,对泰士的说法嗤之以鼻。

“如果是在几百年前,在西欧他会被称作‘人狼’,在东欧被叫作‘吸血鬼’,在阿拉伯世界被称为‘Algol’,在美洲被叫作‘Wendigo’,在日本被称作‘鬼’,在中国被叫作‘妖’。这些都是混合了民间传说、加油添醋后的版本,本质上都是指同一个种族——有着人类的外表、会吃人肉、被视为怪物的种族。”泰士答道。

“那又如何?总之他就是怪物!”虽然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但大鶫仍嚷道。

“怪物?三万年前,地球上除了现代人种--我们称为‘智人’Homo Sapiens的种族外,还有另一个同属于‘人属’,被称为尼安德塔人的人种。可是在物竞天择的原理下,尼安德塔人被智人消灭,完全灭绝了。对他们来说,人类也是怪物吧?裕行所做的,不过和过去人类对尼安德塔人所做的一样而已。这不是他个人的错。”

“可是对人类来说,这只怪物仍是怪物吧!

我们怎可以放过它啊!”大鶫气急败坏地说。

“呵,你说的没错。”泰士微微一笑,说:“可是,很不巧的,我们跟他是同类。”

刹那间,大鶫感到血液掉至冰点,全身僵住。

他环视在场的警员一眼,只见各人咧嘴而笑,就像披上人皮的怪物一样,睥睨着被锁在椅子上的自己。

“我……你们……”裕行也极度诧异,看着站在身前的泰士。

“所以你不用担心,在这儿的都是自己人——除了那位大侦探外。”泰士对裕行说,再不怀好意地指了指大鶫。

“我们这种族只占全球人口的八千分之一,人数不足一百万,”泰士微笑着说:“不过我们现在不像先祖那么愚笨,明目张胆地袭击人类。我们混在人类之中,争取权力和财富。我们知道,把人类杀光、吃光对我们没有好处,所以会小心行事,不让我们存在的事实曝光。

人类都是我们的猎物,我们是狩猎、支配人类的猎人。”

“这儿的所有人……”裕行仍在意着泰士之前的那一句话。

“对,刑事一课所有成员都是同族的,事实上警方、黑道以及政府高层也有不少同胞。我们的父母会教导我们生存之道,如何伪装成普通人在这个社会生活——当然,偶尔也有特殊情况,例如夫妇遇上意外死去,遗下不知情的孩子……裕行,你的父母在你的小时候就过世了吧?”

裕行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哑然地跟泰士对望。

“偶尔有不知情的同类,在成长时因为身体突变而变得不知所措,尤其是本能地产生食欲,把喜爱的人类对象残杀吞吃之后。”泰士露出哀愁的表情,“十五年前我和你一样,变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出现,结果……我把我的女朋友吃掉了。”

裕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大鶫听到泰士的话后,冷汗直冒,说:“十五年前……那个女大学生不是被无业的中年汉杀死的吗!怎可能……”

泰士回过头,笑着说:“那当然是代罪羔羊啊。我父母也在我小时候死去,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吃掉女朋友后几乎疯掉,幸好当时刑事课的指挥官找到我,替我解决事件……我到今天仍然很感谢他,他就像我的另一个父亲,我亦在他的安排下加入警队,接替他的位子。”

“当时的刑事课……”大鶫错愕得只能重复对方的话。

“刑事一课一直专门处理这些麻烦事。万一被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引起恐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泰士露齿而笑:“我们还为这类同胞失控的案件编了个编号,叫‘B04’,试想想,我们可不能老是说‘同类失控吃人事件’,传出去被八卦的媒体知道,又要花工夫善后了。”

泰士想起那天阿铁说溜了嘴,害他胡诌什么“解离性狂暴人格障碍”。还好这说法不清不楚,才没有让由美怀疑。

“但那些虫子……”裕行突然想起那些他一直认为是元凶的魔虫。

“那些不是虫子。”泰士把手伸往自己的颈椎后,在裕行眼前摊开手掌,裕行赫然看到掌心有一只蠕动中的棒状虫。“这是我们的血。我们的血液经过颈椎的副静脉外瓣膜出口,便会硬化变成这种条状的物体。它们会依照我们的意识活动,以古老的巫术说法,称为‘Familiar’或‘使魔’。我们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几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异就是血液,不过在常态之下,一般医学检查也无法区分。你的身体刚成熟,还未掌握到血的控制,会把它们当成虫子并不奇怪。”

泰士手中的虫飞起来,围绕房间转了一圈,落在他的颈项,钻回身体里。“据说多年前我们有一位美国同类不小心让自己的血被人拍到,弄了个什么‘飞棒’的谣言出来,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平息事件。想起来,那真是灾难。”

裕行回忆起在郊外遇见虫子的一天。他想到要抓住虫子,他便能抓住;当他想把虫子带回去给同学研究,虫子便钻进他的脖子——那不是因为“虫子”要逃走,而是因为他下了“带回去”的指令……

“我.我们是什么生物?从何而来?”裕行战战兢兢地问。

“天知道?人类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吧?”泰士笑着说:“总之我们一直存在着,活在这世界里就是了。”

“我……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仍能看到和美在我身旁?”

泰士微微一怔,问:“你在梦境里看到和美吗?”

裕行点点头。

“喔,想不到你还是‘异种’哩。我们之中,有部分成员能把人的意识也一并吞吃掉,不过这种情况不多,也不是每次进食都把猎物的意识吸收。我们不知道是真的吃掉了意识,还是只是我们身体里的一个反射模拟作用,不过控制不好会令你经常失神,陷入意识混乱之中。

我们有医生专门治理这种情况,不用担心。”

泰士顿了一顿,语带嘲讽地说:“有人说过,这是最高等的进食,因为连对方的灵魂也跟着吃掉,留在自己的意识里肆意玩弄——‘异种’可以支配意识中的灵魂,就像神一样。看,我们才是这个世界最优秀的种族,自大的人类不过是牲畜。”

“你放屁!”久没作声的大鶫骂道:“你们这群怪物!我就算死也会揭发你们的阴谋!”

大鶫寄望留在桌上的文件不被这群魔兽发现,只要房东或委托人发现裕行的事,便有机会让真相曝光。

“社长先生,很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直守在门口旁的阿铁说道。

大鶫望向门口,表情渐渐变得扭曲。

“是……你!”大鶫勃然大怒,想従椅子上挣脱。虽然没有眼镜,但他认得面前站着的便是委托人——那个一脸颓丧、哀求他接受案子的青年。

“很抱歉我欺骗你了。”阿铁轻松地说:“B04案件中,其中一个难处便是找替死鬼。我们课里有个名单,都是独居、没有家人、有犯罪可能的人,这次碰巧选上了你,只能说你运气不好吧。”

“你还有精神病纪录,又替黑道工作,是最佳人选。”泰士离开裕行身旁,走到大鶫跟前。

“……死不足惜啊。”

“你、你不是那个会计师的儿子!”大鶫对着阿铁嚷道。

“当然了,我们只是看过你的档案,掌握你的弱点才行动。”阿铁笑着说:“我之前还在担心你不知道那囚犯自杀的事,要找方法提醒你。事情真是太顺利了,我甚至没想过你竟然这样有正义感,连订金也不用我付。”

“为什么要设计我?”大鶫狠狠地叫骂。“为什么要我调查?”

“只是为了让你接近死者身旁的人,做些可疑的举动,到事情揭发时,你曾接触过的人会以为你是为了善后或找寻下个猎物而出现。只是我们没想过你比我们更快破案……啧啧,真了不起。”

大鶫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意到一开始便掉入陷阱。

“你告诉我的情报,像和美的起居生活等,都是调查得来的,对不对?”大鶫问。

“对。那个和美根本没有男朋友,周末约会什么的都是假的。”

大鶫想起那幅阿铁跟和美的合照——大概是合成照片吧——他暗忖。细心一想,如果真的是周末拍的,照片的背景里怎可能有穿校服的小学生?

“那个……那个桂小姐是不是被杀了?”大鶫想起和美公寓四楼失踪的女生。

阿铁怔了一怔,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泰士。

“看吧,”泰士对阿铁说:“就跟你说别太馋嘴。调查期间看到独居女子便忍不住吃了,如果我们没抓住这位大侦探,不知道要多少人替你擦屁股。”

“组长,那女生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嘛,那双大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而且我跟她在走廊碰过两次面,她便主动跟我搭讪,不吃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阿铁舔了舔嘴唇,“她的皮肤很嫩,尤其是那略带臊味的外斜肌,真是叫人吃上瘾。虽然我在她的客厅把她解决,但我有好好的清理现场,把吃剩的残骸收到手提袋里带走,可没有留下痕迹……”

“年轻人就是食欲旺盛。”泰士叹道。

“你们打算怎样对付我?”大鶫犹如一头战败的狗,平静地问道。

“这儿的环境不错,就把这儿当作你的巢穴吧。”泰士环顾四周,说:“在这儿放下一些其他死者的残骸,便能交出很完整的报告了。”

“你打算把我当场杀死,来个死无对证吧?”大鶫咬牙切齿地说。

泰士没理会他,转身向身后的警员们说:“本来我也不想把事件关系者拉进来,但阿铁认为这样更方便,也无所谓吧。各位弟兄辛苦了,今晚我们就在这儿吃一顿好的。”

阿铁往门外走,拉着一位少女进来。

裕行发出惊呼,那个女生跟和美十分相像——那是他之前在公寓门口见过的女生。

她是和美的姊姊由美。

由美就像木偶一样,被阿铁牵着,盲目地跟随着对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连身裙,飘逸的裙摆把她美好的身段衬托出来,突显出她的秀丽。她脸上不施脂粉,素颜的她仍是异常动人。她的双眼深邃而涣散,似是失去了意识,被催眠了的样子。

“你们想干什么!”大鶫大喝一声。

“要栽赃,便得放下‘赃物’啊。”阿铁狰狞地笑着回答。

“你们不要伤害她!怪物!”大鶫预计到将会发生的情景。

“由美小姐是自愿把自己献给我们享用的。”阿铁勾着由美的玉臂,由美点点头。

“你快逃!你是不是被注射了什么药物?快清醒过来!给我清醒过来!”大鶫竭力地大喊着,可是由美充耳不闻,没有反应。

“没用的,”泰士对大鶫说:“刚才你问我们是不是会杀死你,来个死无对证——我们不需要使用这种无聊的手段。我们的血——即是那些虫子——能够侵入其他生物的身体,使被侵入者在一定时间内遵从我们的指示,成为我们的愧儡。”

“我很荣幸可以让大家进食我的肉体。”

由美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在旁边的阿铁正陶醉地抱着她的腰,伸出舌头舔了由美的耳垂一下。

“我之后只要让我的血钻进你的身体,你便会主动向我们说出所有秘密,公开承认自己是凶手,甚至了结自己的生命。”泰士看着正在颤抖的大鶫,淡然说道。

看到阿铁和由美的样子,大鶫终于知道当天阿铁给他的照片的真相——那不是合成照片,相片中的人不是和美,而是由美,更是已被支配了的由美。阿铁控制了由美,拍下貌似亲密的照片,让她说出一切她所知道的事情,阿铁提供的资料,都是从变成傀儡的由美身上获得的0

“卑鄙……下贱的虫子……”大鶫只能无力地吐出这句辱骂的话。

众人对大鶫的咒骂置若罔闻,把焦点放在白衣的由美身上。

阿铁点点头,放开由美,由美便走到房间中央,解下裙子的肩带。连身裙沿着光滑的肌肤滑落,把本来包裹着的、赤条条的曲线暴露在空气之中。由美一丝不挂的站在众人面前,头发垂到饱满的胸脯上,恍若希腊神殿中的大理石雕塑,在手电筒的光线映照下,透出有如婴儿的粉嫩肤色。

由美攀上破旧的桌子,脱去鞋子,躺卧在台面上。

“各位,”泰士说:“难得有这一道佳肴,以前前辈常常招待大家,这回就当是我给大家的慰劳宴吧。”

阿铁握住由美的左边小腿,把手指掐进去,一抓便把膝盖以下折了下来,鲜血沿着桌边流下。由美一声不吭,反倒露出舒服畅快的微笑,把断掉一半的腿抬起,令流血减少。

“组长,你先吃吧,肉放凉便不好吃了。”

阿铁把腿肉递给泰士。

“呜恶!”大鶫闻到血腥,感到一阵反胃。

看到那群怪物像蝗虫一样,围着赤裸的少女,把她的四肢、肌肉逐寸撕下吞吃,更有一种晕眩感。这不是现实吧?我只是在作梦吧?大鶫对面前所见感到虚幻,感到自己掉进一个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在众人的蹂躏下,由美失去四肢,但她的脸上仍挂着妩媚的微笑,半张的红唇、妖娆的眼神,流露着一股异样的病态美。

“裕行,你也来吃吧。”阿铁擦着嘴角的鲜血,捧着一片血淋淋的大腿肌肉说道。

裕行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法移动半步。他的内心正在交战,理智上他想阻止这场疯狂的宴会,但本能上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尤其他看到大鶫恶声大作,他却对从由美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众人咀嚼的声音感到亲切。

不,我不是怪物——裕行坚持着。

阿铁撕开由美的腹部,让内脏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由于失血过多,由美的脸色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可是在阿铁的血的支配下,她仍然清醒,在阿铁扯开她的胸腔时,她仍睁眼细看。

这是地狱。

是无法逃离的地狱。

不约而同地,大鶫和裕行有着相同的念头。

在物种分类的两端,他们的理由不同,但对这画面有着相同的想法。

这是地狱。

“裕行,你真的不吃吗?”泰士说。“你不用遏抑着、去抵抗自己的本能。人类吃牲口,我们吃人类,本质上没有分别。如果你认为这是邪恶的,那么,过去大口大口地嚼牛肉猪肉的你会不会有内疚感?忠于自己的身份,不要当伪善者。”

不,不是这样,我不吃是因为她长得跟和美一模一样——

裕行无法把这理由说出来。即使物种不同,他对和美的感情是真实的。

他肯定那份感情是真实的。

他在黑暗中仿佛再次看到和美。

她仍是一脸哀愁,重复说着那两个字。

“她的灵魂真的仍在我的身体里吗.”

裕行忽然站起来,走到众人围着的“餐桌”

刖0

由美看着他,表情欢喜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裕行伸手,从由美的乳房之间的开口处,取出仍在跳动的心脏。

我不是人类——

裕行低头咬噬着手中的脏器,由美闭上双目,宛如沉睡中的婴儿。

大鶫在那场疯狂的宴会后,被泰士的血侵入。有如虫子一样的魔血,从大鶫的鼻孔钻进他的身体,不到十秒,他已经失去自我。他将遗下调查报告的事告诉了泰士,又动手把由美余下的残肢散到房间四周,让自己沾满血迹。

警方向媒体公布碎尸案的疑凶已经落网,并且透露受害者共有三人,三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警方的发言指出,犯人大鶫早就对三人有变态的欲念,所以侵害她们后,再把尸体砍碎。

公寓的管理员老先生、便利商店的大婶和澄明女中的教职员等等,也对这位曾经现身的男人就是真凶表示震惊。由于他行事诡秘,证人虽有怀疑,但仍觉得是意料之内。

尤其大鹤在法院亲口承认杀人。

大鶫在入狱两个星期后自杀身亡。一个月后,媒体对他失去兴趣,他渐渐被人遗忘,成为时间洪流里一颗不起眼的沙粒。

大鶫在被控制前的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浮现一个念头。

他担心窗台上的植物没有人照顾会枯萎。

阿铁已经完全融入刑事一课的成员之中,也成为泰士的得力助手。

虽然他仍十分嘴馋,看到美女便会妄想吃掉对方,但他渐渐成熟,知道要在无人察觉、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才能进食。

泰士开始考虑往政界发展,谋求更大的权力,让同类可以更轻松支配人类。

他仍然很喜欢观察横过马路的人群,他觉得他们就像放牧中的牛羊。

裕行回到大学继续课程。

他接受了现实,明白自己不是人类,是异类。

可是他没有再吃人。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但他决定尽力而为。

他并不是因为怜悯人类而不吃,亦不是为了赎罪。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自己这个种族能否对抗命运。

他料想有一天他会饿起来,要再次吃人类充饥,可是他决定到时再作打算。

他仍不知道那个在梦里出现的和美,到底是他的意识倒影还是被困的灵魂。

他只知道,梦境中的和美没再被杀,在他学会控制自己的血和潜意识后,和美只是重复过着平淡的生活,在裕行思绪中一望无际的草原t生活着。

他知道他的和美不会感到不安。

因为现在由美也在他的意识里,跟和美在一起了。

在不存在的草原上的姊妹,是裕行活在地狱里的唯一救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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