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演绎下的“后鸟羽传说”（上）

有翼之暗

(作者：Z总监）

2018年3月，日本推理作家内田康夫去世，转眼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来，内田康夫笔下的“名侦探”们已经活跃在日本各大电视台的剧作中，其中最受影视人青睐的当然还是“浅见光彦探案”系列。不同于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等日本推理界“传统名侦探”是凭借小说原著本身而成名，以浅见光彦为首的“新一代侦探”的走红更多的是依赖于改编影视作品的宣传。三十多年来，根据“浅见光彦探案”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多达一百余部，其中不乏某些经典作品被各大电视台和电影公司多次翻拍。

发表于1982年的《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是“浅见光彦探案”系列的第一部小说，内田康夫在创作中采用的是当时流行的社会派推理小说的模式，以中年刑警野上和同事们查案为主线，浅见光彦只是因为案件涉及到多年前去世的妹妹才主动介入其中，并在关键时刻做出了重要的推理，帮助野上刑警锁定了真凶。然而在小说出版后，“侦探浅见光彦”这一角色受到读者们的追捧，于是内田康夫才决定以浅见光彦为主角侦探来创作一系列推理小说。

以现在推理迷的眼光看来，《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并不完美，无论是案件推理的描写还是人物都还略显粗糙，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对于当时已经对讲述刑警、检察官等官方侦探破案故事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产生“审美疲劳”的日本读者来说，智慧与个性兼备的私家侦探、与古老传说结合的神秘案件等延续传统本格推理风格的小说无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小说中的缺憾之处也在后来拍摄的一部又一部影视剧中从不同角度得以弥补。

作为内田康夫系列小说中被影视翻拍次数最多的一部，三十多年来，《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一共被日本不同的电视台拍摄了六部影视剧，分别是：1982年电视剧特别篇《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1990年电视剧特别篇《备后路杀人事件》、2000年电视剧特别篇《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2009年电视连续剧《浅见光彦最终章：木曾篇—浅见家的悲剧》、2009年电视剧特别篇《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和2018年电视剧特别篇《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

究竟是什么样的魅力让《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如此受日本影视人青睐，以至于“拍了又拍”，每一部影视剧本身又具有怎样的特色呢？

在小说《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发表的当年，日本TBS电视台就“趁热打铁”，将它拍摄成剧。

小说原著讲述的是一个与古代传说结合、时间跨越长达八年的连环杀人案：在广岛县三次市的一个小火车里，一位青年女子不幸被人掐死！以三次市地方警的老刑警野上和广岛县警局总部派出的“精英警官”桐山为首的警方人员负责侦查此案。

通过调查，野上刑警得知死去的女子名叫正法寺美也子，是东京一个文化界名门望族家的女儿，她遇害的那天曾经在一家二手书旧书店买下了一本讲述了“后鸟羽传说 ”的绿色封皮乡土史书，并向书店老板咨询这本书他是从哪里收购的。据书店老板回忆，美也子是因为那本乡土史书的扉页上印有正法寺家族的藏书章才买下它的。奇怪的是，在美也子的遗物中却没有发现那本乡土史书！

从美也子家人口中，警方得知那本乡土史书美也子和好友浅见祐子八年前在广岛旅游时遗失的。那时为了探寻“后鸟羽传说”的遗迹，美也子和祐子沿着传说中的路线，从鸟根县一路来到广岛县，最后在三次市的一座山间旅馆落脚。然而那天夜里山间旅馆被突发的泥石流掩埋，祐子不幸遇难，美也子虽然获救，但因受到刺激而失忆，这次美也子就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记忆才重返广岛的。

警方在调查案件过程中，发现有个“可疑分子”也在四处打探案件相关情况，原来他就是遇难女孩祐子的二哥浅见光彦！原来当年光彦一直对妹妹的死心存疑惑，母亲却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甚至不允许光彦调查此案。直到这次美也子的死讯传来，在光彦的逼问下，光彦母亲才说出当年在祐子尸检结果显示她服用了大量安眠药以及身上有被性侵犯的痕迹这一可怕的事实！

光彦又询问了美也子的家人，发现美也子当年也是同样的遭遇，她的家人为了家族的名声和不刺激失忆的女儿同样选择了隐瞒此事。光彦推理分析认为，拿走那本乡土史书的就是当年给祐子和美也子投下安眠药并性侵了她们，还间接导致两人在旅馆遭遇泥石流时没有及时逃出的犯人。这次美也子是通过乡土史书找到了当年的犯人，很显然犯人是怕当年罪行败露才杀人灭口的。

野上刑警从旧书店老板处调查到，那本乡土史书是当地中学一位历史老师池田卖给他的。野上和光彦前往池田所在的学校询问，池田却说书是从二手书商那里买到的，他根本不认识美也子，与八年前和现在的案件更是毫无关系。警方没有其它证据，只能暗中监控池田。光彦着针对池田这个人展开了进一步调查，发现池田确实对后鸟羽传说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八年前读大学时还曾为了撰写相关论文和几位同学结伴前往后鸟羽传说遗址调查，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卖掉那本介绍后鸟羽传说的乡土史书呢？

很快又传来令警方和光彦震惊的消息，池田在某天晚上被吊死在学校的仓库里！他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灭口，案件一时陷入僵局，但是这难不倒聪慧而又一心想为妹妹讨还公道的光彦……

由于受上世纪下半叶社会派推理小说影响，作品中的所谓名门望族的成员大都被描述成只重名利，罔顾感情之徒，《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中浅见家的母亲和大哥虽然是主角侦探的亲人但也没能免俗，为了家族的声誉而选择不去追查迷奸祐子的犯人。创作初期的内田康夫对小说人物的刻画水平也有所局限，书中甚至出现设定前后矛盾的情况，例如光彦明明是因为案件涉及到多年前遇难的妹妹才主动参与破案，破案之后却一脸得意地在真凶和刑警们面前说了一大段推理分析，显得有些“没心没肺” 以及不合情理。

因此，1982年电视剧中，编剧和导演按照自己的想法对小说的人物和故事进行了一定的改造：有意淡化了光彦母亲和大哥的戏份，直接通过人物对话表示他们对当年祐子遇难的真相并不知情，避免了主角亲属在形象上的“黑点”，对于剧中浅见光彦这位主角侦探，则是将他塑造成了类似于日本人喜爱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那样，不修边幅、四海为家、才华横溢且有情有义的“青年浪人侦探”。剧中浅见光彦的扮演者国广富之也很好地执行编剧和导演的要求，演绎出了一个优秀侦探和好哥哥的形象：他看似不靠谱，实际上却敏锐地洞察到错综复杂的案件真相，对妹妹也充满情义，在侦破案件后不愿再看到害死妹妹的凶手，宁愿选择让野上刑警说出真相，自己则在审讯室外默默流泪……

该剧这种对主角以及主角家属的“人性化改造”无疑是成功的，不仅让该剧在三十多年来不断被重播，而且让浅见光彦这位名侦探更加让观众们喜爱。


随着内田康夫创作“浅见光彦探案”系列小说数量日益增多，使得将其翻拍为成系列的影视剧也变成可能。终于在1987年，日本电视台购买了浅见光彦系列小说的影视改编权，拍摄了系列电视剧特别篇“浅见光彦探案”，并邀请了当时以出演“绅士型”侦探而闻名的水谷丰来主演浅见光彦。

该剧的编剧和导演认为，水谷丰那“贵族青年”式外形和自信张扬、略带神经质的表演风格很适合小说中名门出身侦探浅见光彦，但其实在小说中更突出的则是光彦细心温柔的气质，以及毕业于普通大学，在一家名不经传的小杂志当记者的他在家人面前，特别是仕途顺达的警界高官大哥面前若隐若现的自卑感和急于证明自身才能的小心思。因此水谷丰演绎的光彦是自信张扬与小说中敏感谨慎的光彦是有着较大的差距的。该系列剧除了对主角浅见光彦外形和个性作了较大的改变之外，为了匹配水谷丰的表演风格和迎合观众的喜好，编剧和导演还往往会对小说的剧情做较大的改编，如1990年根据系列小说中的《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改编的电视剧特别篇《后备路杀人事件》就是其中的“典型”。

该剧将小说标题中的“后鸟羽传说”改成了案发地点——广岛县的后备路，事实上已经暗示了剧情主线的转移，不再以“后鸟羽传说”贯穿案件。在原著小说中，美也子和祐子以及犯人一行都是因“后鸟羽传说”来到广岛，导致了悲剧；八年后的美也子也是因为在旧书店发现了记载后鸟羽传说的乡土史书而被歹徒灭口；光彦也是根据在记载“后鸟羽传说”的乡土史书上发现的蛛丝马迹最终抓到了隐藏得很深的真凶。

《后备路杀人事件》这部电视剧特别篇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在电视剧中则完全舍弃了光彦因为妹妹祐子遇难而介入案件这条线索，同时更是将美也子改编为与光彦关系暧昧的相亲对象！剧中的祐子只是美也子口中一个多年前一起去旅游时因为泥石流而遇难的好友，受到刺激失忆的美也子一直对好友的遇难真相心存疑惑却无法对家人提及，只能向刚认识不久就互生好感的光彦吐露心声。以协助警方调查案件为乐趣的光彦鼓励美也子以自己的方式调查真相，不料不久之后就传来美也子惨遭杀害的消息，震惊而伤心的光彦誓言一定要查清真相……

这种对小说剧情“颠覆式”的改动虽然比较符合当时观众的口味，但是引发了小说作者内田康夫极大的不满，于是在当年就中止了与该电视台的合作。不过后来日本电视台又继续以该剧制作团队和主演的“原班人马”，拍摄了原创推理电视剧“地方记者朝比奈周平探案”。

从1982年到2009年，二十多年来《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被多次翻拍成影视剧，但是总在故事剧情和人物塑造上存在着种种遗憾。直到2009年电视剧特别篇《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才终于实现了“源于原著，高于原著”的改编。

由日本富士电视台拍摄，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播出的“浅见光彦探案”系列电视剧特别篇是日本最著名的两大长期系列化的浅见光彦改编影视剧之一。其中2009年播出的第33部《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是该剧巅峰时期的作品之一，无论从剧本改编还是演员演绎的方面都堪称一流。

前文提到过，小说中的一大不合情理之处就是浅见家的母亲和大哥，也包括美也子的家人对两家的女儿在遭遇泥石流前可能被迷奸的事情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和不愿去追究。放在小说所处的上世纪80年代还可以说成是“体现了资本主义所谓豪门华丽外表下的冷酷无情”，但是这样的理念显然是很难让进入21世纪，法制观念和法律意识越发增强的观众所接受，更何况在“浅见光彦探案”后续小说中也并没有将光彦的家人作为反面人物来批判，相反在一些作品中赞扬他们的正直和对亲情的守护。于是，如何改编才能让光彦家人案件中的行为更加合理化，成为了摆在编剧面前的一大难题。

该剧编剧峰尾基三大胆地直面了这个问题，在他的妙笔生花之下，多年前祐子和美也子遇难的真相被改编为：在祐子去洗澡时，独自留在房间的美也子遭到了歹徒的性侵犯，当祐子回到房间，泥石流爆发，歹徒仓皇逃窜，祐子为救助行动不便的美也子来不及逃出房间，在泥石流淹没房间的最后一刻尽全力护在了美也子身上……通过这样的改编，既解释了为什么同样遭遇泥石流祐子遇难而美也子没有死这个问题，又给光彦的家人没有去追究此案提供了合理的解释——因为从尸检结果来看，祐子就是遭受自然灾害遇难的，而美也子家人因为女儿的失忆，不愿意让警察再次刺激美也子而选择隐瞒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祐子也从遭遇飞来横祸的可怜少女变成了舍己救好友的英雄，光彦家人的形象得到空前提升。

富士台在系列电视剧特别篇“浅见光彦探案”中，中村俊介饰演的浅见光彦与内田康夫的小说原著也略有不同。该剧中的光彦是一个备受母亲和大哥呵护，擅于思考，即使在经历了许多件残酷的杀人案之后依旧保持着赤子之心的“大孩子”。光彦虽然聪慧过人，正义感强，但是由于温柔的性格一般都是扮演警方“破案智囊”的角色，很少亲临侦查一线，和凶手产生直接的冲突。但是在此案中，由于涉及到自己心爱的妹妹，光彦一改往日推理案件时呆萌可爱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严肃沉重的深思，最后更是笨拙而坚定地阻止了凶手的自杀行为，并庄重地宣告，“我绝不会让你这种人渣就这样轻易死去，否则祐子和美也子也无法安息，你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用一生去赎罪！”剧中光彦这样的改变，让观众欣慰地看到了他的成长。

由于小说一开始设定的光彦并不是主角，因此有许多警方调查案件的细节光彦并没有参与，而在2009年电视剧《后鸟羽传说杀人事件》，为了突出主角光彦，编剧删去了小说中关于“后鸟羽传说”背景介绍和警方查案等大量繁琐冗长的内容，取而代之地是增加了光彦与家人的亲情戏，包括光彦对妹妹的回忆、光彦母亲在得知女儿遇难真相的伤心落泪，贵为警局高官的大哥原本决定亲自调查此案却因为公务繁忙，郑重委托光彦“全权代理”他查案。该剧结束于案件真相大白，凶手伏法之后光彦母子三人在妹妹墓前的祭拜，在妹妹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之后，光彦和家人也终于得以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这样集推理、历史传说和亲情友情于一体的电视剧，非常适合各年龄段的观众，是推理小说改编成为影视作品的成功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