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杀死了谁（五）》 作者：子喻

子喻

伍

六月二十二日，夏至，世博别墅园，郑家。
  不知她何时在窗台注意到我，没等我按门铃，她就主动给我开了门，看样子，她已经知道我早晚会来找她的。她仔细打量我，从头到脚，像是欣赏一件不高的雕塑。“请坐。”她从客厅博物架上取出一支檀木茶盒，是普洱茶。
  “喝茶么？”
  “谢谢。不用。”既然她也清楚我此行的目的，那我就开门见山，“如果我的推理没错，你丈夫郑季中、李朝英、你情人马轼，他们的死都和你有直接的联系吧！”
  “……嗯，继续。”她听我说着，却显得一点也不紧张；相反，她刚洗过澡，头发未干，穿着稍显暴露的真丝浴袍，坐在真皮沙发上，翘着白皙的腿，端起紫砂杯，轻轻朝着茶汤吹气，感觉到她此刻很放松、很解脱、无忧无虑。
  这不仅没把我放在眼里，也没把法律放在眼里，更没把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放在眼里。看到她成了这样，我真替她可怜；失了双亲不可怕，失了人性才是最悲哀的。
  我下意识地咳嗽一声，继续讲述我的推理，因为我还对她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你很擅长玩弄男人的感情，因此从二十岁出国留学以来，你一直和郑季中保持联系，我想可能的一种情况是，你是孤儿，没有父母的依靠，因此需要一个可以为你留学担负经济费用的大款，显然你和郑季中并不经常来往。你回国后，当遇到一个比五十多岁的丈夫更帅更年轻的马轼医生之后，你开始对这虚伪的婚姻动摇了，你频繁接触马医生，让他对你产生爱慕，你的目的，就是借他之手，彻底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婚姻。马医生也聪明，杀人的事他不亲自做，他在健身中心找到了李朝英，他了解李朝英想要什么，以赛前体检为由偷偷注射兴奋剂这种可耻行为作为交换条件，让李朝英杀害了郑家所有人。也许李朝英脑子笨，竟然把重要线索留在案发现场周围，等马医生知道后，他就想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杀人灭口的手法，体检化验手上留下针孔，是注射胰岛素最好的杀人屏障。李朝英死在赛道上，其他人多半以为他是运动疲劳过度致死的，但是碰巧，被我发现了其中的玄机。你知道警方将会调查马轼，于是在他汽车上做了手脚，让他死于车祸。如果他在最后生命阶段不打电话告诉我，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幕后真凶就是你。”
  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能一口气说完。
  “完了么？”她做着茶艺，又泡了一杯，无情地说着。
我最后一点希望就这样被她的冷漠瞬间摧毁。  “……完了。”
  她居然微笑起来，轻松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的性格，你分析问题时候的模样，很像我认识的一位心理医生，冷静而理性。然而遗憾的是，你没有他那庞博的眼界，可能你自己没发现，如果不改变性格的话，你的人生将是一场悲剧。你，懂我的话吧？”
  我怎么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是因为艺术家么？
  我尽力奉劝她：“你自首吧，真的，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犯罪的证据，最多一个星期就能拿着搜查令来找你了，你不用再负隅顽抗，就算是警方最后没有办法，我也绝不会让你逃脱法律的制裁的。”
  “是么？你都已经高中了，居然还这么天真。”她喝了口茶，语气平和地对我讲，“你是不是百分百确定你们手上有我犯罪的证据呀，当然，我相信你们的确也能找到，不过不在我这儿，而是在马轼那儿，不过死无对证，只好让你们失望了。老实说，那五万花得真值。”
  “什么意思？”
  “一个男人给了我方法和建议，收了我五万元。你能想到的，他早已提前设计好了。”她说话的表情得意忘形。我终于猜到她的犯罪动机：“于是，你花了五万，就得到了郑季中的遗产以及这座别墅？！”
  她微笑着不理我，我呆呆地看着她继续一个人淡定的品茶。看样子，她对自己没有逃脱嫌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和勇气。
  就在我疑惑万分的时候，她突然花容失色，捂着肚子，从沙发上滚落，重重躺倒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地面上，想叫却因为过于疼痛而叫不出来，救命这个词卡在了她的咽喉里。“——你忍一忍，我叫120！”我不记得当时花了几秒就打完急救电话，还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了一下可能花费的救治时间，还迅速推理出在救护车没来之前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什么急救措施、催吐方法、心肺复苏、人工呼吸……
  不过看来没必要了，才一通电话的功夫，她就没有了呼吸，瞳孔放到了最大。我十七岁以来，第二次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
  为何如此突然？
  她死亡之前是捂着肚子，死亡时间短暂而突然，想到这里，我的眼睛盯上茶几上的这盒普洱茶，待我走近一瞧，她刚才还饮用的茶汤其实并不算特别清澈。“这茶叶一定有毒，毒应该是那位心理医生下的，它也是为了灭口而杀人，它才是连环案件的幕后真凶！”我自言自语，无奈地收好藏在长袖里的录音笔。
  没等救护车来，我报了警，警方根据情况，将我拘留，并派人和我家里人解释清楚。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有嫌疑，而是为了保护我。如果真的如我所言，可能存在一个连环杀手，说不定，我就是下一具尸体。
蚕茧成蛹，透不过气。
  在拘留所待到第二天早上，得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什么？！竟然是郑季中下的毒？！”听到法医下了这个结论，我大惊失色。
  “经过我们的调查发现，郑季中早在今年年初就联系自己老家建州的一位夹竹桃种植农户，偷偷地购买了一些夹竹桃的叶子。也许他知道杜娟喜欢喝茶，故意在茶盒里混入晒干的夹竹桃叶，杜娟没注意，就给喝了。事实上，郑季中也计划着谋杀自己的妻子，动机应该是他发现杜娟和马轼出轨，我们在他二楼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些窃听器和一只微型定位仪……”
  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夹竹桃，一种自然界有名的赏花植物，也是自然界毒性最强的植物之一，全株有毒，对人体毒性反应类似洋地黄，误食后肠胃会出现强烈反应，其含有的强心甙类化学物质能直接作用于心脏，诱发心脏病而导致死亡。
  这不太熟悉的毒物并没让我感到特别吃惊，我真正惊讶的是——当我得知毒是富豪下的，我竟然愣了足足有两天的时间，可以说，那段时间，无比折磨，简直快把我逼疯。
  在拘留所的那四十八小时，我陷入到一个奇怪的逻辑迷宫当中，难以脱身；不，不是迷宫那样简单，它更像是黑洞，把我的固有理念、经验、知识，甚至是世界观，全部吸干、吞噬、粉碎。按理来说，宇宙里所有现象都是有原因的，每个因果也都有相对应的时间顺序，因此因果论本来也是宇宙里最浅显易懂的法则。然而本案当中，这法则似乎刻意显得不那么简单，当把这系列事件用更显洁的描述抽象出来，会发现，他们四个人既是罪犯，同时都成为了受害者。
——李朝英杀了郑季中；
——郑季中杀了杜娟；
——杜娟杀了马轼；
——马轼杀了李朝英。
  这就正好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怪圈，好像拓扑领域中仅有一个面的莫比乌斯圆环。
  “最后，竟然没有人能为死了六条人命的连环案件负责，这叫什么事啊……”混乱在脑海里反复，即使我离开了拘留所，依旧无法拜托折磨。
  小敏见我大脑快要宕机了，于是顺其自然地把本案上升到了佛学的高度：“要我说，这并没有什么神奇的，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如果不选择作恶，就吃不到恶果。所以呀，这也是人世间必不可少的轮回！你们这些唯物主义者真的懂吗？”
  似乎是有道理。
  妹妹的话，无意中点醒了我，将我的迷雾驱散，引导我通往物理哲学的天堂。——这件案子中，并没有上帝或者其它超自然现象的影子，更多的是物理的联系，或者简单地说，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造就了他们自己的恶果。如果再诗意一些，不论是作茧自缚，还是飞蛾扑火，人生宿命都已成定局。——郑季中是死于嫉妒，李朝英是死于愚蠢，马轼是死于欲求，杜娟是死于贪婪。
  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量子力学的知识。
  量子力学的几个著名的现实或思想实验，如“双缝干涉实验”、“薛定谔的猫”、“延迟选择实验”，都证明着一个颠覆了传统物理学及哲学的基本观点——量子力学认为，粒子在空间中走过的路径会由最后的观测来决定，也就是说，在结果发生前，原因是不确定的。量子物体不仅可以处于两个不相容态的叠加，还可以处于两个事件顺序的叠加，在特定的量子过程中，事件不会按照某一个确定的顺序发生，而是同时按照两个不同的顺序发生，即原因和结果都可以先于另一个之前发生与存在。虽然量子力学可怕地打破了传统思维的因果律，但是唯一不变的，是光速不变，信息和事件的发生不会超过光速，因此任何信息也都是有因有果，因果共存。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不矛盾。因果定律其实没有消亡或者混乱，上帝一直安排它存在于这个美妙的物理世界当中，谨慎地执行着属于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任何宿命、缘分、现象、事件的发生，都经过了它的批准。然而，物理，我对她产生了浓厚兴趣。
一只飞蛾撕裂蚕蛹，飞向草原连接天际的尽头。在那边，它将继续变换状态，就像宇宙间能量的循环与轮回那样，永无止境。
  我对小敏说过：“世间万物，都有规律，只是有的规律太深奥，人们更习惯于把它们假想为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比如上帝、真主、佛祖……”
  “你不用说服我，我还是相信神的存在。”小敏捂着耳朵，侧过身去。
  “鬼和神其实存在于每个人心里，它的能量是精神领域，所以它也只存在于精神领域，我没有说服你的必要。”
  “嘁，无聊。”妹妹说道。“当然啦，起码还是有一点，被你说对了！”
  我问：“哪一点？”
  “世间万物都是有原因的。——还记得杨杰跟我表白的事情吗？”
  “你听你的朋友说，那是他游戏输了，被惩罚玩真心话大冒险。”
  “不全是。”看我一脸疑惑，妹妹用心理学解释着，“如果真的是玩游戏也就算了，不过你想一想，为什么我是头一个被他表白的女生？为什么其他女生后来都收到短信解释，唯独没有我？”
  因为杨杰对卫敏是真心的。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推理。并且这件事还可以证明一点，缘分皆因果。
  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个结论。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恐吓，我就是想看看你是否还在乎我，结果和我想的一样，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吱吱了，你现在是卫智，一个侦探。”朴素冰如此说道，让我尴尬。我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这起连环死亡案件，所以无暇顾及她所谓的“恐吓事件”，事实说明，我的注意力根本分散不开。
  “……两年前，你不是希望我变得更好吗，我现在推理越来越好了。”
  “但是，你越来越不像两年前的吱吱了。”
  好吧，因果变了，感情也不复存在了，我和她的缘分到此就止步了。
“祝你好运，后会有期。”说完，她戴上墨镜，拖着行李，转身朝候机大厅走去。
  再见，我的初恋。
  ……
  后来，我无意中得知英国童谣集《鹅妈妈童话》，当中有一首黑暗童谣，和这个案子的内涵很像。我把它写出来，供你们品味，同时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慢理解因果循环的趣味：
  《谁杀死了知更鸟》
  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是我，苍蝇说，用我的小眼睛，我看见他死去。
  谁取走他的血？是我， 鱼说，用我的小碟子，我取走他的血。
  谁为他做寿衣？是我，甲虫说，用我的针和线，我会来做寿衣。
  谁来挖坟墓？是我，猫头鹰说，用我的凿子铲子，我会来挖坟墓。
  谁来当牧师？乌鸦说，是我，用我的小本子，我会来做牧师。
  谁来当执事？是我，云雀说，只要不在夜晚，我就会当执事。
  谁来拿火炬？红雀说，是我，我立刻把它拿来。我将会拿火炬。
  谁来当主祭？是我，鸽子说，我要哀悼挚爱，我将会当主祭。
  谁来抬棺？是我，鸢说，如果不走夜路，我就会来抬棺。
  谁来扶棺？是我们，鹪鹩说，还有公鸡和母鸡，我们会来扶棺。
  谁来唱赞美诗？画眉说，是我，她站在灌木丛上，我将唱赞美诗。
  谁来敲丧钟？是我，牛说，因为我能拉牦。所以，再会了，知更鸟。
  空中所有的鸟，全都叹息哭泣，当他们听见丧钟，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
  ——启事——
  通告所有关系人，
  这则启事通知，
  下回鸟儿法庭，
  将要审判麻雀。


（本案终）

残梦

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