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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困》作者:君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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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6 17:28: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君墨kylin 于 2023-10-6 17:36 编辑


【一】
作为一个以写小说为生的人,尹玄当真是个不太称职的作者。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明天就把稿子发给你。”他这样搪塞打电话催稿的唐编辑,灵活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电脑键盘的按键,劈里啪啦的声响一刻不停地回荡在乱糟糟的房间里,早晨晾在一旁的温水此刻已经变得冰凉,还没扒拉几口的午饭也被搁置在桌上,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忘趁机抽根烟——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就你小子没谱!明天发不过来我直接上你家拿刀架你脖子上看着你写!”唐鹤然气冲冲地摔下电话,咬牙切齿地继续手头的工作。
尹玄吐出一口烟来,随手把手机抛向身后的床铺,挠了几下下巴上长出的胡茬,又埋头苦写了起来。
23:49,收尾部分总算是完成,尹玄长出一口气,先点了根烟,叼着烟把文件发给了唐鹤然,确认他收到之后跟他聊了几句天。不过被劈头盖脸一顿抱怨实在有些让人不爽,尹玄便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拿了外套就出门了。
这大半夜的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个醉醺醺的汉子相互搀扶着左摇右摆地前进,有时候还能在路边看到闹别扭的年轻男女,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无趣。
尹玄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从兜儿里摸出烟盒,本来是想抽一根,不过当他发现盒子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就把它抛进垃圾桶里去了。
“啧。”他不耐烦地咂咂嘴,无奈地望着不远处的夜灯,以及隐藏在夜灯之下的暗潮涌动。

1:52。
尹玄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烦躁地睁开双眼盯了会儿天花板,又看着时针慢慢地由1指向2。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砸在窗子上的声音听着倒有点让人犯困,但还没有达到让他想睡的程度。明明为了赶稿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那时候倒是常打瞌睡,现在东西写完了反而睡不着,实在是心烦。


“啪”的一声,桌上的台灯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凌乱的桌面,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暴露在了光亮之下,乍一看,还觉得有点阴森森的。
尹玄随手拿起一个小骷髅头,右手在手机上随意翻看消息,到最后,像是消磨尽了耐心,动手收拾起了屋子。
焕然一新的房间果然会让人心情愉悦,尹玄哼着小曲叼着刚买的烟把脏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洗衣机,等衣服洗好的十五分钟里,他就坐在旁边刷手机。
一个小巧的影子缓缓从床上飘了过来,她蹲在尹玄面前,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手机上的内容,说:“睡不着还看这些血糊糊的东西啊?不会更睡不着吗?”
“你我都不怕还怕这些?”尹玄也不避讳她,眼睛还盯着屏幕里的内容,不过没多久就觉得无聊,手机收进口袋里学着她的动作凝视着她,道:“不过还得谢谢你,没你提供的灵感我也不可能按时完成稿子,说吧,想要啥,我烧给你。”
“想要……漂亮裙子!”
“回回都是漂亮裙子,你就不能要点别的?要不然我给你烧点书啥的多学习学——诶哟姑奶奶别打!”他话都没说完,一本大部头书就从书桌上飞过来砸在了他头上,不一会儿就肿起好大个包,“我靠秦蔚然你谋杀啊!你死了别带我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多赚点钱呐!”
当初的尹玄没什么钱,被房东骗着租下了这间凶宅,那个时候秦蔚然就已经在这里了,当秦蔚然发现尹玄能看到她时,几乎是欣喜若狂,一人一鬼结伴住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直到现在,秦蔚然一点一点看着他从一个不知名的小作者成长为现在的畅销书作家。说真的,她一直有一种好大儿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臭小子谁让你说我的!”秦蔚然气呼呼地蹬了他一脚,不过由于人和鬼接触不到,她这一脚也没让尹玄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只是感觉头顶一凉罢了。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尹玄揉着头顶的大包,呲牙咧嘴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确认没破相之后白了秦蔚然一眼,“我就说着玩玩!天亮了就去给你买裙子行不行?”
“好呀好呀,我自己挑,你那审美……啧啧啧。”说着,秦蔚然还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瘪着嘴,那表情看着就十分嫌弃那些衣服。
洗衣机停了,尹玄便去把衣服捞进盆子里端去了阳台,顺便回应了秦蔚然:“有那么差劲吗?粉色的裙子,多好看。”
说到这个秦蔚然就来气,她跟在尹玄身后拱了拱鼻子,说:“好难看的粉色!我明明适合明黄色这种比较明快的活泼颜色,或者是淡绿色这样清新可人的颜色,你偏买那种全是大花一看就是老婆婆穿的!我才十七岁!”
“你快拉倒吧,真按出生年月算你现在就是老婆婆。”尹玄把衣服一件件挂在晾衣架上,顺便把窗户打开通风。
“我死去的时候才十七!我不管我不管!我永远十七岁!”
“行行行你永远十七岁。”尹玄把水盆丢回洗手间。
时针已然悄悄跑到了三点,分针正向着数字“6”走去。忙了这么久,困意逐渐袭来,一人一鬼总算是打算睡觉了。尹玄侧躺在床上,端详着已经睡熟的秦蔚然,他的视线从她紧闭的双眼游弋到她的嘴唇,再慢慢移动到她的脖颈——被长发遮盖的地方由缝隙中露出了深深的勒痕,那痕迹带着惨痛的记忆,刻骨铭心。
在遇到秦蔚然之后,尹玄有试着去解开她身上的谜团,只可惜一直以失败告终。如今四周只有窗外风吹过的声音,冷不丁会传来汽车引擎声,这样安静的氛围又勾起了他对这件事的执着,他想,既然稿子已经完成了,他有大片的闲余时间可供支配,那不如趁着这段时间解决秦蔚然的事,也好让她能早日投胎。
想着想着,瞌睡虫就扰乱了他的思绪,眼皮逐渐沉重起来,不久,便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先生是要给女朋友买裙子?”年轻的导购员小姐跟在尹玄身后,指着他面前一件浅蓝色的吊带裙说:“不如看看这件?这是我们这儿销量最好的裙子,我想这条裙子肯定能衬得起你女朋友的肤色,这收腰设计还有胸口的珍珠装饰,她穿肯定好看。”
尹玄实在不懂女孩子的衣服怎么能这么复杂,是大裤衩子不舒服吗?这裙子在他眼里完完全全属于设计得十分不方便的那种,不管是蹲下还是坐下或者弯腰,都有走光的风险,不过……秦蔚然的话,反正是个鬼嘛,也没人看得到。
“唔,好看是挺好看的,不过不太适合我。”秦蔚然的声音很轻,只有尹玄能听到——她平常都待在出租屋里,需要出来的时候就附身在尹玄的项链上。
说起来这项链还是尹玄在搬来这里的前一天买的,他的眼睛跟常人不同,能看到鬼魂之类的东西,也因此被他们发现之后总是会被缠上,所以他就买了个据说能辟邪的珠子穿起来戴在了脖子上。只不过,当他租下出租屋进入房子看到秦蔚然的那一刻,他觉得他大概是被骗了。
尹玄把玩着那颗红色的珠子,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它,摇摇头婉拒了导购员小姐,在店里四处转悠着。
“诶,停一下停一下。”
他停在了一排中长裙前,跟着秦蔚然的指示从中挑出了一件鹅黄色、胸口系绿色丝带、有些蓬蓬袖的温婉连衣裙。尹玄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不禁感叹:“不错,还是你眼光好。”
“那可不!”
即便看不到秦蔚然的脸,就这得意的小语气,尹玄也能大概想象到她现在什么表情。
“诶哟,您眼光真好,这件在我们这儿也很畅销,怎么样先生?要给您包起来吗?”得到尹玄的肯定之后,导购员小姐从仓库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裙子装进了袋子里,她问:“要不要再看看相应的小饰品和鞋子?”
不问还好,听到这个问题秦蔚然瞬间来了精神,她催促着尹玄:“当然要呀!快去快去!”
尹玄叹了口气,一边感叹着自己的稿费全被这小祖宗霍霍了,一边跟着导购员小姐又在店里转了两圈,最后他手里的手提袋中多了一顶小草帽和一双黑色的圆头小皮鞋。
回到出租屋之后,尹玄立刻从柜子里拿出了已经被熏黑的铜盆出来,把衣服连带着手提袋一起装进去,划了根火柴。
“诶呀,这些衣服烧了感觉有点可惜。”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火柴扔进了铜盆。
“烧给我,可惜吗?”秦蔚然白了他一眼,等火熄灭之后从盆子的灰烬中拿出了她自己挑的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遍又一遍,“好漂亮的裙子!我那时候都见不到这样的衣服。”
“你那都多少年前了,我刚见着你的时候,你身上那一身放现在都能进博物馆当古董了。”尹玄乖乖背过身去,点了根烟,思绪又接上了昨晚睡着之前的那个想法。
秦蔚然突然飘到他面前,扶着帽檐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我敢说不好看吗?”尹玄抬手接住飞过来的圆珠笔,把它放回原位,正襟危坐于书桌前,严肃道:“不闹了,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呀?”
尹玄向前倾身,字斟句酌,道:“是这样,昨晚睡觉之前我想了一下,咱们是不是该解决一下你的问题?”
秦蔚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愣了一下,随后才支支吾吾地应了声,眼神躲闪:“啊,这、这个啊。”
“难道你不想投胎?”尹玄蹙起了眉,在他的印象里,就他碰到的鬼魂之中,几乎所有,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个,他们最大的执念就是投胎,可枉死和自杀的想投胎又谈何容易。
秦蔚然不说话了,她只是坐在了床沿,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尹玄也有耐心等她回复,他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斜睨着窗外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聆听来自人间的喧嚣。
“我……”
秦蔚然抬起了头,尹玄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脸上。
“我是很想知道我生前最后那段时光发生了什么,可都这么久了,还查得出来吗?还有,就算查出来了,弄明白了,我就能去投胎了吗?”
这是两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也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阻碍。
尹玄沉默了一下,盯着烟头处长长的烟灰想了想,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把烟灰磕进了烟灰缸,说:“总得试试嘛对吧,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有结果。至于能不能成功……”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悄悄瞟了眼秦蔚然的表情,继续道:“以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有时候结果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也觉得跟你待一块儿还不错。”秦蔚然看着心情愉悦了起来,“以后你死了有我罩你!”
尹玄没有回复,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他把剩余不多的烟头按进烟灰缸,起身动手开始收拾行李:“那我们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


【二】
偏僻小镇的街道里人烟稀少,酒店前的中心广场上倒是有几个在玩闹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闲聊,看到一个陌生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纷纷侧目,开始交头接耳。
尹玄自知虽是畅销书作者,但他到现在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也没有同意唐鹤然的想法把自己的照片放在网上,赚了钱也没搬出出租屋,这样低调的人,不应该会在这么个小地方引起轩然大波。
“大概只是街坊邻居间闲着唠唠嗑吧。”秦蔚然也看到了那些居民,同时注意到了尹玄不自然的状态,安慰了他一句:“别瞎想啦,等会儿把行李放好带我到处看看,这么久过去了这地方可跟我记忆里的一点都不一样了。”
尹玄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行李进了酒店大门。
当他拿着钥匙打开房间的门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吐槽着:“啧,这跟我想象的差别有点大啊。”
虽说房间的环境还算是干净整洁,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很多家具的边边角角都有些发霉了,窗台上也有一层薄薄的灰。尹玄去洗手间试了下,好在热水还能正常供应。
“有热水,能充电,还有WiFi。”在尹玄拉上窗帘之后,秦蔚然从珠子里飘了出来,她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点着头,道:“还行啦,跟你的小出租屋差不了多少。”
“差得多了,我家哪儿有地方发霉?”尹玄掏了张纸巾把窗台上的灰尘擦干净,随手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伸手按了两下硬邦邦的床铺,说:“这也太硬了点儿吧?就这样的环境能吸引到啥游客?我看外头风景还不错啊,可惜了这么一条赚钱的财路。”
“世事变迁啊,我那时候的风景要更好一些。”秦蔚然摘下自己的小草帽拿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催促尹玄:“快点快点,把东西收拾好,我想出去看看。”

同一个小镇上的人大都相互认识,对于尹玄这个外来客,他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怪异情绪。
他不过是去买包烟,却被老板扯住问东问西的,像是什么“叫什么啊?”、“干什么的?”、“来这儿有啥事儿啊?”之类的问题都是小儿科,他神秘兮兮地拉着尹玄的手腕,毫不避讳,带着点猥琐的笑,问:“要不要,找点乐子?”
虽说尹玄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明白老板的话中之意,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在老板的不解和低声抱怨中走出了小卖铺。
这里总是给尹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奇怪,这里的人看上去很正常;说平常,很多细节又和他日常生活里见到的不一样。
“印斯茅斯?”他想起来上个月刚看过的克苏鲁神话,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了这个词。
秦蔚然听罢不忘打趣他:“小说家都分不清小说和现实吗?”
尹玄摇摇头,抽了根烟放嘴里,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说:“虽然这样说可能会冒犯到你,但是,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也不算冒犯啦。”秦蔚然透过珠子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又新奇的环境,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
“都没咋听你说过你生前的事,现在回到你老家了,要不讲讲?”尹玄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着,他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闲逛,无视掉了所有来自居民们称不上友善的目光。
秦蔚然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道:“时间太久了,我不敢保证以前的事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一致。”
“你说就是了,问题不大。”
“嗯……那好吧。”

这个小镇的前身就是秦蔚然生前生活的小村庄,具体的规模按照尹玄的推断,现在除了多出一块地皮正在修建小学操场之外,没有多大变化。
那个年代的人们生活贫苦,吃了上顿没下顿,整日都在为生计奔波操劳,孩子们从懂事起就开始帮家里做活,有的留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有的出去打工赚钱养活家人。
秦家应该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了,早年间秦老太爷带着妻子在外经商,赚了一大笔钱后退居幕后,由儿子继承了家业,他带着家眷回到了家乡,也就是这里,圹木村。
“如今叫做圹木镇了,名字倒是没改。”尹玄想起来时的路上见过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碑,观望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几个小孩,问:“那秦老太爷难不成跟电视剧反派似的?压榨人民还无恶不作?”
“啊呸!你爷爷才压榨人民无恶不作呢!”秦蔚然有些生气,但现在是白天还在室外,她不好现身,便悄悄在心里打算好了晚上要让这个口不择言的小子吃点苦头。
尹玄知道说错话了,赶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行行行,我的锅我的锅,您继续。”
秦蔚然在心里骂了他几句出出气,随后才继续道:“爷爷当年乐!善!好!施!”
她故意把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感受到了她的不满,尹玄无奈地苦笑一番,听她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正如秦蔚然所说,秦老太爷乐善好施,把那些找不到活计的人们招进家中,给他们一份足以为生的工作,逢年过节还会在家里摆上宴席,邀请所有村民们一同庆祝。
村民们都很感激,每当这个时候每家每户不论多么难过,都会带些东西过来,吃的也好用的也罢,以报答老太爷的恩情。
如此一来一往,倒也算是和谐。
“其实原本,在这所小学的位置上是我的家。”
尹玄此刻恰巧停在了小学门口,今天是周末,学校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一阵清风迎面吹了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后退几步打量起了这所学校。
“跟普通小学没区别啊。”尹玄开始绕着校园围墙走,透过铁栅栏看到了正在施工的操场。他抓着围栏扫视着整座学校,眼神在各个楼层之间游荡,再次抛出了那个困扰他们许久的问题:“按照我的经验,所有鬼魂都会停留在他们尸体或者说是骨灰所处的位置附近,如果你家在这儿,那你是怎么到我家里去的?这俩地儿离得可有点远啊,火车、汽车、出租,加起来得有七八个小时吧。”
秦蔚然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要知道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些交通工具,需要的时间恐怕更长。”
即便是所谓的“附在珠子上”,也是尹玄把珠子掏空了装了一部分她的骨灰在这里面的结果。
“我那时候可是从树底下把你的尸体挖出来的,埋得还挺深。”尹玄的思绪飘至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凌晨时分,乌云遮月,一个独身男子在荒凉的老旧小区草地里挖坑。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怪异。此刻烟已经熄灭了,但尹玄还是把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拇指拨弄方才被他含在嘴里的部分,自言自语:“究竟是什么人把你带到那里去的?为什么要带你过去?”
“先不管是谁,我或许还得谢谢他或者她把我埋在了树下,那棵树很老旧了,这么些年不管四周如何变迁,只有它没被动过,不然我可能都不知道在哪儿了。”秦蔚然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一句,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说:“可惜了,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不着急,时间还多呢,不慌。”
正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们这么久——秦蔚然对于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记忆几乎没有。她为什么十七岁就死了?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自杀又是谁把她埋葬?如果是他杀,那么,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来。
尹玄捏着眉心,找到垃圾桶把烟头扔进去,双手揣兜继续瞎逛,顺便听一听秦蔚然的往事,像是她幼时追着青梅竹马的玩伴在村里放纸鸢、跟老太爷一起捉弄家里养的牛羊、坐在父亲肩头去摘树上的石榴、倚在母亲怀里听她讲述外面传来的故事……很多很多微不足道但十分温馨的小事。
“你的童年还挺幸福。”想到小时候因为家庭不睦导致的自卑,尹玄的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不过他很快就回到了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秦蔚然闲聊了起来:“你还有青梅竹马啊?来,让我八卦一下,他叫啥?”
“就这么好奇人家的私事呀?”秦蔚然显然还沉浸在回忆里,语气中难掩欢愉,她笑了两声,说:“告诉你也没关系,他叫唐律己,挺好的名字吧?”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啊,是不错。”尹玄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休息,“那他是不是在读书上狠下苦工啊?”
“这你倒是说得没错,律己很好学也很博学,什么书都读,有名的像是《诗经》、《论语》、《山海经》、《本草纲目》,没名的比如打发时间的话本子,我几乎都见他读过,他闲着的时候如果不和我出去玩基本都闷在我哥哥的书房里读书。”秦蔚然很了解这个叫做唐律己的人,不等尹玄继续问,便接着说:“他其实也是来我们家打工的,很小的时候就来了,我总是缠着他给我讲他读的书,他讲得很好。”
尹玄的视线在街道的各个店铺之间巡视,最终落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上。其实就刚才小卖铺老板的所作所为着实有点把他吓着了,犹豫了一下,难耐的饥饿还是把他推向了餐馆。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往餐馆走去,敷衍着说:“嗯哼,听着像是个书童啊。”
秦蔚然点了点头,道:“实际上后来他确实成了我哥哥的书童,伴读书童,哥哥也很喜欢他,有了什么好书都会分享给他看,还指导他的学业。”
尹玄点了一份鱼香茄子拌饭,等上菜时,他靠在椅背上开始打量起小餐馆的内部。内部装修很不讲究,看着有点寒酸。头顶的风扇呼呼吹着,耳边有苍蝇嗡嗡烦着,尹玄烦躁地挥了挥手,驱赶蚊虫。店内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家三口在吃饭,他们之间的气氛还算愉悦,小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和朋友之间的小秘密,女人微笑着夹了块红烧肉进他碗里,拿了纸巾顺手擦掉了他嘴角的油渍,男人虽然一直在低头扒饭,但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孩子身上,偶尔还会轻声笑一笑,附和些什么话。
“啊谢谢。”老板把一碗看着还不错的米饭端到了尹玄面前,他道了谢,抽了双筷子夹了块茄子,尝过之后眼睛亮了起来:“意料之外的好吃。”
老板没着急走,而是坐在了他对面,与他攀谈了起来:“外来的呀?”
“嗯。”尹玄着急吃饭,对于老板的问题只是随便找了借口应付一下:“来玩的。”
“这么偏僻的地方,有啥好玩的。”老板的语气听着有点质疑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一下凳子,低声询问:“是为了,那个吧?”
“哪个?”尹玄扒饭的手停住了,带着警惕的目光对上了老板挑衅的视线。
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来都来了就别装不知道了呗,小伙子年轻气盛也能理解。”
尹玄是真懵了,他不懂餐馆老板在说什么,但很快,他想起了小卖铺老板的话语,立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过他不想蹚这趟浑水,便摇摇头,道:“听不懂你的意思。”
“还挺害羞。”见他不想谈这个,老板也不再强迫他,留下一张小纸片之后便回了柜台后面打起了游戏。

吃过晚饭后尹玄也没什么精力继续溜达下去了,连续的熬夜让他在九点不到就开始觉得困倦。
“明明前天这个时候还在赶稿子。”尹玄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秦蔚然。其实真要说疲惫确实是有,但他还不想睡,他问那个正在哼小曲的姑娘:“感觉怎么样?想起什么没有?”
秦蔚然摇摇头,说:“没什么重要的,都是以前的小事儿。”
尹玄用力地点了头,思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奇怪?以前也这样吗?”
“是有点奇怪。”秦蔚然抱着双腿靠在床头上,她的视线在房间内荡来荡去,漫不经心地说:“说实话,以前的村民们都很好的诶。”
“他们在排外。”尹玄如此下定结论,他严肃地开始头脑风暴,开始分析是什么造成他们做出如此反应,可同时他心里又升起一种疑虑:“但那两个老板似乎都在极力推荐我去找乐子,这很矛盾。”
秦蔚然看他苦恼的模样觉得好笑,除了写东西,只有在尹玄冥思苦想的时候才能看到他这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压力大了就死命抽烟,这不,他今天刚买的一盒光这一晚就抽了七八根。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让你这么烦躁的。”秦蔚然接触不到他,只能撇撇嘴,操控着枕头砸在尹玄手上,并像个老婆婆一样嘱咐道:“少抽点烟吧,年纪轻轻就老烟枪了,老了怎么办。”
尹玄听话地把刚抽出来的烟又塞了回去,跳下床拿了睡衣溜去洗手间:“行,少抽,洗澡去咯。”
“欸等会儿!”
“嗯?”尹玄站定回头等待秦蔚然的下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他买回来的一瓶矿泉水,还剩半瓶没喝完,他没躲及,塑料水瓶里的水全部被泼在了他身上。
秦蔚然看他这副狼狈模样笑得直在床上打滚儿。
尹玄低头望着自己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衬衫,愤愤不平地说:“秦蔚然!你脑子哪根筋不对了!”
“谁让你今天说我爷爷来着!”秦蔚然也不甘示弱,飘过来叉着腰做了几个鬼脸。
尹玄一时无言,默不作声地退进洗手间关好门,不一会儿里面响起了水声,几分钟之后,他湿着头发走出来,垂首定在秦蔚然面前,背着双手,看着有点委屈,“我那时候没有恶意,对不起,下次不会再胡乱揣测了。”
秦蔚然其实只是想整他一下,没有真的生气,见他这副失落的模样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撇撇嘴,说:“再有下次就不只是水了哦。”
“嗯嗯,哦对了,我刚刚洗澡的时候发现了点好玩的东西,要不要看看?”尹玄神秘兮兮地把双手从背后伸出来。
就在秦蔚然好奇过去看的时候,他突然张开手,一只已经死掉的小虫躺在他手心里。
不论是生前还是现在,害怕的东西还是很怕,秦蔚然被吓得一下子飘得老高,但再高也高不过天花板了,她抱着双腿缩在角落,嘴里不住地哀嚎着让他把虫子扔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它又碰不到你你怕什么嘛,再说已经死了,来来来,交个朋友嘛!”
“啊啊啊啊啊!拿远一点啊!”
“诶你平常胆子不是挺大的嘛,这就怕啦?”
“尹玄!!别让我发现你怕的东西!!”
“哦?你想怎样啊?”
“我我我、我会吓——啊啊啊啊拿开啊!”
……
嘛,每天都这样吵吵闹闹的。


【三】
尹玄从来就不是个作息规律的人,加上最近累坏了,睡到中午十二点多才悠悠转醒。他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出神,想起了昨晚的梦,其实就是梦到了点以前的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联系到秦蔚然身上的话,那个梦就很值得深思了。他便枕着双臂出声问询:“刚搬过来的时候见你呆呆傻傻的还以为就是个傻子,谁知道你还是挺机灵的,喂,你记不记得为什么变傻了?”
秦蔚然在床边飘来飘去的也不知在做什么,她听尹玄如此询问,就停下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诶,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为什么变傻?”
“嘶——也是哈。”尹玄起身坐在床上盯着床脚的被单想事情,抓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说:“那时候也就看你没什么威胁才接着住下,不然我铁定要搬走。”
“切,你搬走就搬走,没有你,我照样过得好好的。”秦蔚然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她弯腰到尹玄面前做了几个鬼脸,随后自娱自乐般开始捧腹大笑。
“哼,没有我你才不会有今天的好吧,要不是我兢兢业业跟你做‘话疗’,你到现在还是那副痴傻的样子。”尹玄跳下床去伸了个懒腰,走去了浴室,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随后自言自语道:“胡子长了,头发也长了,等会儿找个地方剪头发去。”他说着,拿起了剃须刀。
几分钟后他从浴室出来后看到秦蔚然正站在门口乖乖等他,便道:“别急嘛,总得先吃个饭吧。”
酒店的食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尹玄挑了个靠门的位置,等待自己点的餐。他有个无伤大雅的小习惯,就是闲来无事会观察周围的环境或者是人,以求找出什么写作灵感。但今天写作灵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另外的惊喜——环顾四周时他看到某个角落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喃喃道:“那不是……”
“啊?啥呀?”秦蔚然以为他看到了什么线索,赶紧四处环视,却什么都没发现。
尹玄慢悠悠起身,走到那个人身边,犹豫一下之后还是拍了下她的肩膀,等她回头后喜出望外:“还真是你啊!”
君墨实在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他,但情况特殊,她没等尹玄接着说下一句就赶紧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挽着他的手臂笑意盈盈,故作亲昵地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尹玄直接一个石化怔住了。不对啊,他印象里的君墨一直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的性子,怎么突然这么热情了?变性了?还是鬼上身了?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看着老朋友出事。他即刻拽着君墨跑回了房间,准备来一场驱邪仪式。
不过他的水平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知道这些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他甚至想好了如果不成功该怎么跟附在君墨身上的那个鬼交流,还打起了秦蔚然的主意,都是鬼,应该好说话一点……吧?
但是刚一进门,君墨就立刻挣脱了他的手,把门锁好靠在门上,严肃地盯着他,随后做了个深呼吸,恢复到了原本那淡漠的语气:“你怎么在这儿?”
尹玄还没太适应君墨这种变化,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了个遍,再走上前去摸摸她的额头,梦呓般说着:“没发烧啊……”
君墨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脑门上都快爆开一个十字了,她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叹了口气,解释道:“有点不得已的理由,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还不至于吓到我。”尹玄心想自己的日常就够惊心动魄的,这点小事儿还不至于把他怎么样。
君墨暂时没空理他,低着头在手机上不停地跟什么人发着消息。
秦蔚然绕着君墨转了几圈,她托着下巴做沉思状,忽而又满意地笑了起来,回到尹玄身边,道:“诶,这姑娘不错诶,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她呀?”
“我俩小时候住对门儿,不过高中我就搬走了,虽然平常也有联系但她太忙了,聊得比较少。”尹玄很自然地就回应了秦蔚然的话,听她带着笑意调侃了一句“青梅竹马啊”,却没注意到君墨怪异的目光。
“你在和谁说话?”君墨在进门之后一直觉得屋里凉飕飕的,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看着尹玄跟空气聊天,开始思考他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有点精神失常,作势就要给他做些检查。
“我没病!”尹玄看出了她的意图,后撤一步。面对君墨带着质询的目光,像是习以为常一样耸耸肩,平静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病。”
君墨沉默了一阵,随后道:“你有事瞒我。”
“你不是也有事在瞒我吗?”
双方相视一笑,像是同时做下什么决定。尹玄首先道出了他们的想法:“交换?”
“交换。”
尹玄大致说明了他来这里的缘由,也模糊表述了秦蔚然的事,还有他那特殊的情况。讲完之后,他还有些后怕地小心观察着君墨的反应——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跟父母提起这件事时他们那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君墨听罢倒是没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嚷嚷着要把他送精神病院,而是很认真地在低头思考,许久没有给他回应。
“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物。”尹玄苦笑了一下, 目光悲伤地在两个女孩子身上来回扫视。
秦蔚然摇着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没有。”君墨此时才开口,她直视着尹玄的双眸,十分坚定地道出了三个字:“我信你。”
虽然尹玄很是惊讶于君墨的反应,也很欣喜有人能理解自己,但他还是好奇:“嗯?为什么?”
君墨的情绪有些复杂,她纠结了一下,最终选择敷衍掉这个问题,她说:“毕竟,接触尸体久了,难免会遇到点奇怪的事,有机会再讲给你。”
“也行,诶呀别光说我了,你来这儿干啥?”尹玄松了一口气,坐到床沿,从兜里摸出烟盒,刚想点一根却想起屋里多了个人,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会介意但还是把烟盒又塞回去了,只是抽了一根出来夹在耳朵上。
君墨没有理会他这些小动作,思考着走到椅子跟前坐下,在心里精简言辞过后,道:“我长话短说,这个镇子不简单,听说过黑市吗?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存在,赌博、高利贷、人口贩卖、卖淫,都包含其中。”
尹玄没说话,瞥了眼秦蔚然的神情,见她没有任何异状才催促君墨继续说下去。
“我跟几个同事先来这里暗中调查,用的都是假身份,在外,我希望你能叫我秦冬冬。”
“秦冬冬?”尹玄表情怪异地跟秦蔚然打了个对视,双手交握身体前倾,说:“这名字起得也太没水平了,就不能起个好听点的?谁起的?”
君墨微微耸了个肩,道:“行动组长。”
秦蔚然掩面偷笑,笑够了,她问君墨:“那你是个警察咯?好酷哦!”
君墨当然听不到秦蔚然在说什么,只能由尹玄转述,顺便替她回答了问题:“她那小身板能当警察?拉倒吧,她是个法医。”说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问:“不对吧,法医还会出这种外勤?”
“不会。”君墨站起身走到窗户边,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底下的中心广场,淡淡地说:“但是现在人手不够,大部分人都被调走去处理另一个案子了,我来,是迫不得已。更何况,我只是做些简单的工作,不需要我过于深入。”
“那也很厉害诶!”秦蔚然带着羡慕与崇拜的目光重新打量起了君墨,她笑着飘到君墨边上,用眼神示意尹玄把自己刚刚的话转述给她。
尹玄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自己啥时候变成送信儿的了,刚想转达秦蔚然的意思,便又听君墨说:
“刚才咱们在餐厅的举动应该被看到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打个掩护。”
“嗯哼,当然没问题,什么掩护你说就成。”尹玄答应得痛快,反正他现在没什么事做,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跟着她说不定还能查到点有关秦蔚然的事,一举两得嘛。
君墨有点不情愿地呼出一口气,摆弄着自己的衣领,说:“因巧合在这里碰面的暧昧期朋友,没什么需要你去冒险的,每天跟我在镇子上走走就行。”
“成!”

尹玄没忘记自己要剪头发这回事,反正君墨就是来搜集信息的,上哪儿搜集不是搜集?秉持这个想法,他带着君墨,两人外加一鬼闲逛着来到了理发店。
理发店老板是个健谈的阳光帅小伙,看着跟尹玄差不多大,就洗头的这会儿功夫,他已经跟尹玄套起了话,并且还获得了不算差劲的成效:“哦,原来您是小说家啊。”
尹玄在他面前竟然显得有点社恐,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说:“啊对,这不就是出来找灵感的嘛。”
小老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凑近了尹玄,一边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一边悄声问:“那边那个等你的小姑娘,是你女朋友?长得真可爱。”
“啥女朋友,还没追到手呢。”尹玄觉得自己为了给君墨打掩护可真是够尽职尽责的。他装做有些遗憾的样子,跟着小老板坐到镜子前,对他勾勾手指,道:“这回出来不光是找灵感来了,要是能把她追到手就更好了!”
“好说,我给你剪个贼拉帅气的发型,保管让她心醉神迷!”这小老板也不含糊,动起手来稳准狠,没多久尹玄那鸟窝似的头发在他手里变得十分服帖顺滑。
尹玄站起身对着镜子照照,回头比了个大拇指:“老板牛逼啊,跟俩人似的。”
君墨放下手里的杂志,向着那两个相互吹牛的人的方向微微一笑,站起身走过去,说:“我也想剪一下头发,齐肩就好。”
小老板跟尹玄皆是一愣,随后又挂起职业微笑,对她说:“可以可以,那我给你剪一个跟他相配的发型!”
好家伙这助攻!
“这小老板很懂嘛。”秦蔚然偷偷摸摸地笑了几声,顺便还揶揄了几句尹玄:“诶我说,要不你真的,考虑一下?我觉得你俩挺般配。”
尹玄恨不得把自己埋地里去,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观察着君墨,可她却像是无所谓一样跟着小老板去洗头发。总觉得心里有点酸涩,尹玄找了个借口推门出去了:“啧,我出去抽根烟。”
小老板见时机来了,又仿照刚才的模样开始套话:“小姑娘,你来我们这小破地方干啥?”
“来旅游。”
“不止吧?就我们这破地方,有啥好旅游的。”
小老板这一番话让君墨有些心虚,不过她还记得之前跟尹玄商量好的,便回答:“确实,我知道他要过来采风,就也定了票跟过来了,你可别告诉他。”
“这当然没问题!”小老板拍着胸脯保证。
君墨坐到了镜子前,她透过镜子观察着小老板的一举一动,随口问道:“小老板,在这儿开店多久了?”
“不长不长,也就两三年吧,高中毕业之后没学上,倒是在外面跟师傅学了门儿手艺,靠这个也能养活自己。”小老板对外人不设防,很轻松就能把话套出来。
剪子的咔擦声十分清脆,君墨听着这个声音有些犯困,她闭眼小憩了一下,又问:“小老板说是在外面跟师傅学手艺?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本地人啊。”小老板笑着,换了把剪子修着发尖,道:“只不过从小就跟着我妈在外地生活,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姥姥姥爷,后来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开个理发店。”
“生意好吗?”
“还行,大家都挺照顾我的,不愁吃喝。”
君墨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盯着镜子中小老板的一举一动,默默叹了口气,“那这里有没有什么历史博物馆之类的地方?他要写这方面的小说,我想带他去看看。”
“历史博物馆啊……”小老板皱着眉头想了想,挑起君墨的一绺头发修了修边缘,说:“倒是没啥正儿八经的博物馆,倒是有个……那叫啥,哦对!你们等会儿出门之后沿着路往西走,走到尽头之后左拐有一条街,里面都是些有点年头的小馆子,去那儿找找,说不定能找着呢。”
“嗯嗯,好。”君墨记下了地址,看到尹玄从外面回来了,还带着一脸……羞涩?这是被调戏了怎么着?她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问着:“那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小老板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几乎是尽心尽力在为他们出谋划策,提出了不少听上去还不错的建议。
尹玄拿出手机一一记下,颇有“模范男友”的风范。
小老板背地里对着尹玄竖了个大拇指,还用口型说了句话:“祝好运!”


【四】
君墨手里的是尹玄的手机,屏幕上只有备忘录里的寥寥几条信息,那都是刚才在理发店里记下来的东西。她重点标记了几个位置记了下来,打算一一去看看。
尹玄凑过去看着那些地点,在手里的地图上帮她进行圈画,这么一看,似乎是要把整个镇子跑遍了才算完事儿。他盯着那些小圈吐槽:“这么多地方啊,一个一个去看得好久啊,我昨天一天都没把镇子逛完。”
“嗯。”君墨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从他手里拿过地图,对应上他们所处的位置,指着附近的一个小酒吧,道:“先去这儿吧。”
“诶诶诶,别忙啊。”尹玄拉住就要往小酒吧走的君墨,说:“这才几点啊,你要想搜集信息的话最好晚上人多的时候再去,这会儿去没啥人。”
君墨点点头,视线移向另一处相对较近的地方,把手机塞回尹玄口袋里,随口问他:“你好像对那种地方很了解啊。”
尹玄明白她言中之意,挺起胸脯带着点小骄傲回答了她:“那是,我啥场面没见过。”结果当晚就被啪啪打脸,他站在人群之外面露苦色地自言自语:“卧槽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白天的时候,他们步行去了勉强能被称为“历史博物馆”的小馆,但由于是周末没有开门,两人便在那条街里闲逛了一个下午,没得到什么特别的收获,倒是秦蔚然,一边兴高采烈地跟尹玄讲这里从前是干嘛的,一边还让他给君墨传达自己的话。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他们进入了酒吧,到处观察的时候误打误撞进入了包厢走廊,发现有一群人围堵在尽头的杂物室前,上前一看,嚯,一具裸体女尸就倒在那里。
君墨淡淡地瞥了尹玄一眼,挽起他的手臂装作路过,透过人们之间的缝隙粗略观察了一下尸体,随后赶紧拽着人回到了前厅去,跟吧台后的工作人员要了两杯酒后,装模做样地坐下,开始聊天。
就在他们刚坐下的档口,尹玄的余光看到有一群穿着制服的人鱼贯进入了刚才他们出来的那条走廊。他端着酒杯大大方方回头看,叫来了酒保,问:“啥情况啊这?”
酒保见他们是脸生的客人,先是随口问了一句他俩的情况,得到回应后才道:“诶呀原来您是来玩的呀,要说您也真是运气不好,出来玩儿还碰上了这倒霉事。”
“哦?”尹玄有意帮君墨套话,便凑近了些,一手握着杯子问:“倒霉事?这话从何说起?”
“死人了能不倒霉吗?”酒保撇撇嘴,趁这会儿吧台前没什么人和他聊了起来:“啧啧啧,可惜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君墨只是捧着杯子盯着里面的透明液体看,听了这话才抬眸扫了一眼酒保,问他:“你不认识她吗?”
“谁?死了的那个?”酒保见君墨点头,挥了挥手,说:“我一年前才来这儿工作的,跟她就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她也在这儿上班。”
“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尹玄叼着根烟没点燃,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的。
酒保小哥摇摇头,反问回去:“你记得你的每一个同事吗?”
这下尹玄没话说了,他尬笑两声,自顾自嘬了几口酒,跟君墨说了声去抽烟之后就离开了。他进了洗手间,点燃了烟,想着刚才见到的那具女尸,自言自语:“有点儿怪啊……”
“嗯?什么有点怪?”秦蔚然跟他搭着话,她没有看见女尸,也就不知道尹玄口中所说的“有点怪”到底是指什么。事实上,即便她看到了也照样不懂。
尹玄只是摇了摇头,无聊之际打量起了洗手间。说实话,他也没看出什么,红色的涂料,暗沉的灯光,随处可见的涂鸦和某种淫秽小广告,感觉就像是,嗯,外面很常见到的那种公共厕所。他丢掉熄灭的烟头,洗了洗手,出门的时候瞥见在走廊的那一头静静地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不想管这件闲事,当作没看到的样子自顾自往回走。
他回去的时候君墨还在跟酒保聊天。
“啊?也没有吧,这儿的游客不多但也不算少啊。”酒保一边擦着玻璃酒杯一边回应君墨的问题。
君墨歪着头,看着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尹玄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张脸可真是够有欺骗性的——问:“那为什么,我感觉这里的居民不是很欢迎我们呢?”
酒吧把干净的酒杯放回架子上,想了想,道:“可能是对陌生人有防备心吧,听说很久以前这儿的人被骗过,所以对外人戒备心比较重,我来找工作的时候也碰壁不少回呢。”
“被骗过?”尹玄觉得这件事可能会和秦蔚然有关,赶紧追问。
“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准不准确哦。”酒保拿抹布擦着吧台,凑到两人跟前,说:“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是那时候这儿来了个富甲一方的商人,跟大伙儿说要帮他们富起来,让他们投资,结果呢,卷着钱跑了,一大家子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报警了吗?”君墨听着这事儿觉得蹊跷,她记得来之前搜集这镇子的信息的时候可没听说过还有这件事啊。
酒保摇了摇头,道:“那都建国前的事儿了,上哪儿报警去?”
这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尹玄捏着酒杯边缘沉思了一会儿,问酒保:“那个商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不过你可以去西边那条街看看,那儿有个地方专门记录了这镇子的历史,算是个小型历史博物馆吧,那儿说不定有你要的东西。”
尹玄和君墨面面相觑,看来这地方是不得不去一趟了。

那杯酒君墨压根儿就没喝,回去的时候被尹玄问起,便道:“我不喝酒,你还好吧?”
尹玄的酒量好,喝个半斤都不带上脸的,但他也不常喝,除了抽烟,他自认没什么缺点了。他摇摇头,说:“我能有啥事儿啊,那点儿酒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两个人并肩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昏黄的路灯照映着地面上的落叶,如今已是入秋的季节了,却未曾觉得凉爽半分。稀稀拉拉的行人从两人身侧走过,不免都要对他们侧目几分,随后急匆匆地向着目的地走去。
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并不多,这里的居民作息规律,大部分人早早的就入睡了,现如今在街上晃荡的,除了那些夜猫子,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张君墨熟悉的脸。
她和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这镇子里搜集信息,他们负责的内容不一样,倒也无需担心去了同样的地方。
此时周围再也没有生人。
“刚才咱们见到的女尸,我觉得好像有点儿奇怪。”尹玄说起了这件事,他又抽起了烟,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拨弄烟蒂。
“嗯?”君墨没有搭话,认真听他说着。
“虽然我对这方面了解得没有你多,但怎么说咱也是个悬疑小说作家,相比普通人我觉得我还是很厉害了。”
“好了你,别耍贫嘴了,想说什么就快说。”秦蔚然不想听他罗里吧嗦地自卖自夸,当即就打断了他的话,催他赶紧步入正题。
尹玄傻笑两声,继续道:“是这样哈,我见到那尸体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我列出几点你们听听。”
君墨点点头,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第一点,是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她怎么会没穿衣服呢?她的衣服是生前就没有了还是死后有人脱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解决掉的话应该可以确定一部分嫌疑人目标。”见君墨没有什么异议,他便继续往下说:“第二,酒保小哥说她也在酒吧工作,那么,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呢?是需要进杂物室的类似保洁阿姨的工作吗?我看不像,我观察了一下,那里的保洁阿姨们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往上了,她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会去做保洁?当然这是纯粹出于我的主观推断。还有,既然她死在了酒吧,我想她死之前应该还在工作,穿的应该是工作服,如果能找到她的衣服,我想就能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秦蔚然却道:“你是觉得她不是服务员?”
“我也不知道,就是瞎讨论呗,那当然要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啊对吧。现在我们就默认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酒吧做什么工作,酒保?服务员?保洁?驻唱?都有可能,只等找到她的工作服便见分晓。”尹玄说完之后还不忘给君墨传达一遍刚才秦蔚然的问题,随后接着说:“第三,她为什么会死在杂物室?看她的模样应该刚死不久,死前就在里面了还是死后移尸?凭我对现场的粗略观察,我觉得,这一点是个重点问题。”
“还有呢?”
尹玄没想到君墨会追问,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扯起嘴角笑一笑,道:“剩下的……我也没看出来。”
君墨抬腕看了眼时间——22:38。她在心中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说:“你好像默认死者是他杀啊。”
尹玄和秦蔚然都怔了一下,他们确实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又觉得,好像事实就是如此,便道:“都那样了,还能是自杀吗?”
“是你说的要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君墨抬头见尹玄脸上挂着鄙夷之色,笑了笑,说着:“我没有要诈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确实要排除一下自杀的可能性,通过逻辑来排除,而不是主观臆断。”
“那确实。”尹玄把还剩半截的烟叼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自杀的话,除非她死前就把衣服脱光了,不然就是她雇人在她死后脱了她的衣服,不过为什么这么做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对啊对啊,哪里有女孩子想让别人看自己身体的啊。”秦蔚然跟着附和,不过君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就是了。
“嗯,这个可以作为佐证,还有吗?”
“还有……”尹玄皱紧眉头,夹在两指间的烟都快烧到手了也没想出来,最后他投降放弃,举起双手道:“我想不出来了,还请赐教。”
“她的尸体,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
“尸体?”尹玄经她这一提醒,突然想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烟头烫到了手,赶紧把烟掐灭,“对啊,尸体身上没有血啊,干干净净的。”
“是毒死的吗?”秦蔚然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是毒死的?”尹玄转述了秦蔚然的话,却得到了君墨的否定。
君墨深呼吸一口,叹了口气,“凭我个人经验推断,是出血性休克。”
“啥?”尹玄有些摸不到头脑,“我错过了啥?咋就直接跳到结论上去了?”
“听我说。”君墨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根据尸表所见,未见常规毒药或药物中毒特征,所以中毒这一点暂时不予考虑。”
“专业啊。”秦蔚然如此感叹道,可她却突然想起了刚才尹玄的话,便问:“可尸体身上不是没有血吗?”
“对啊,尸体身上不是没有血吗?”尹玄跟着附和,也不管君墨有没有听到秦蔚然的话。
君墨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失血,和出血,是两码事,虽然在临床上失血和出血性休克没有区别,但严格意义上讲它们是不一样的,失血死不等于出血死。”
这种专业上的区分让尹玄和秦蔚然一人一鬼听得云里雾里。尹玄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数学课堂上,老师都还没讲几句呢,他就想打瞌睡了。于是他赶紧制止了准备长篇大论的君墨:“好了好了好了,这个咱以后再谈,现在就说眼下的事儿。”
他是着实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内敛的小姑娘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竟能如此高谈阔论。
真的就是应了那句话——专心于专业领域的人都在闪闪发光。
不知不觉中,尹玄好像对她多生了几分好感出来。

君墨眨眨眼,明显没想到会被打断,闷闷不乐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总之,我怀疑死者是因为内脏破裂造成了体内大量出血,没有及时得到救治,陷入了重症休克状态才导致死亡的,既然是内脏损伤,自杀还是有点难以造成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有外力作用。”
“哦——所以你才推断死者不是自杀。”尹玄竖起了大拇指,连连称赞:“妙啊,不亏是你君大法医,专业素养够高,只看了尸体一眼就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君墨摇着头,似乎有些郁闷,“尸体的颜色太过苍白了,也未见开放性创伤和其他痕迹,只见到几处挫伤,就连尸斑都淡得很,还有多处软组织水肿,我也只是猜测,没有经过正式尸检我也不好下定论。”
尹玄托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顺手将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说:“那问题又来了,外力作用下内脏破裂,怎么来的?”
“排除掉自杀之后,那么剩下两种可能——意外,和他杀。”君墨列举出了剩下的两种可能性,“这个外力作用,可以是撞击,也可以是钝器击打。”
“那照你这么说,死者死前要么就是被什么玩意儿撞了,要么就是被人打了呗。”尹玄下意识又想掏根烟出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将手揣兜,认真思考着:“如果是意外,那她怎么会出现在杂物室?还被扒了衣服?难道是要藏尸?但这也说不通吧,藏尸只会找偏僻无人的地方,那杂物室跟前人员往来如此密切,就算保洁阿姨长时间不用它,时间久了尸体不也会发臭吗?那不还是会被人发现?”
“那么就只剩下他杀的可能了,并且连他杀里的藏尸这一部分也被排除掉了。”君墨下定了结论。
“对,而且我个人觉得撞击的可能性不大,这样恰到好处的没有外伤的撞击,怎么想都有点难吧。那就只剩下被人用钝——那不就是活活打死的吗?!”说到这儿,尹玄震惊地看向君墨忧愁的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管不顾地抽了根烟,沉默良久,说:“多大仇多大怨?才二十岁啊!”
君墨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冷静一下,等人确确实实情绪平静下来了,才说:“还记得我来这里的目的吗?”
“你是说……”尹玄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在君墨眼里看到了肯定的情绪,咬紧牙关,转过头去抽起了闷烟。
回到酒店之后,大家各自回房,准备修养好后明天再继续去镇子上看看。
君墨坐在床上,湿漉漉的头发顶上盖着块毛巾,她的手指飞快地敲击手机屏幕给组长发着消息汇报今天的发现,可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那个现场很是奇怪,虽然很想去调查一番,但无奈这次出来是有其他任务,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上报之后便不再在这件事上面花费精力了。


【五】
隔天早上七点,尹玄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谁啊……”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外套都懒得披一下,穿着大裤衩子就去开了门,迷迷糊糊间看到外面站着的好像是个女孩儿?是君墨?于是他一个激灵清醒了,都不等君墨开口说话,把门一关赶紧抓了衣服胡乱往身上套,还大声嚷嚷着:“等、等我一会儿!”
秦蔚然在桌前捧腹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三分钟之后,衣着凌乱但还算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的尹玄从浴室奔出来,打开门,尴尬地清清嗓子,说:“那、那啥……咳,咱今天去哪儿啊?”
君墨才不管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装着兴奋的模样像是等急了一般,上前搂着尹玄的胳膊就往楼下走,嘴里还生动地念着属于她的角色词:“诶呀快走快走啦,说好了今天要陪人家出去逛的嘛!”
这矫揉造作的语气实在是让人头皮发麻,要不是见过君墨那“精湛”的演技——就比如脸上是大大的笑容,眼神却冷冰冰的——尹玄差点就真的以为她就是这副模样,奥斯卡不给她搬一座小金人实在是他们的损失!
不过……经过昨天的相处,尹玄莫名对她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看着君墨欢脱的背影,由此慢慢看向她紧握自己手臂的手,不知为何,他倒真的有点希望此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尹玄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男朋友的角色,骑着公共自行车带着人来到了熟悉的巷口,随后他们并肩慢悠悠走到了所谓的历史博物馆处。
其实这就是一间小馆子,面积不大,进门之后一眼能望到头的那种,围着石砖墙壁摆着些罩着玻璃的架子,架子倒是不高,估摸着也就到君墨腰侧下方一两厘米,玻璃罩里摆着一些看着就很老旧的器皿、书籍、老照片和各种器物。从这些方面来看,称呼这里为“历史博物馆”倒也算是贴切。
最吸引尹玄注意力的是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件物品,装着它的架子应该是这房间里最高的了,算上玻璃罩的高度,大约和尹玄差不多高,里面放着一尊约莫半米高的铜像,那铜像长着类似于人的身体和一个奇形怪状的头颅。
“这铜像倒是有趣。”尹玄走过去仔细观察。铜像的下半身被特制的铁架支撑不知原貌,似乎原本的下半身被什么东西毁掉了才出此下策。他粗略地看了两眼铁架,便移开了视线。从胯部向上开始与人类之躯区别开来。人只有两臂两手,它却有着四臂四手,其中处于下方的两臂舒展向外,左手握一根长木杖,右手托一卷厚书册;上方的两只手臂合拢在一起,做的手势尹玄看不明白,但依稀猜得出是有什么宗教含义;再往上便是铜像的头颈,那古怪模样他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与他见过的有些许差异,一时之间没能辨别出来,他盯着那怪模怪样的铜像看了许久,才忽然惊道:“是獬豸!”
“獬豸?”君墨见他停留在这铜像前出神了许久,又听他这么惊呼,便走过来打量起了这铜像。但她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东西,只觉得这玩意儿除了包含有宗教意义之外便再无任何用途,上下扫了几眼,就不再看了。
尹玄点了点头,道:“獬豸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其形体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獬豸拥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辩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是勇猛、公正和司法‘正大光明’的象征。”
“可是这个没有角,也不是牛或者羊形。”君墨指出了两者的不同之处。
尹玄也不傻,当然知道不一样,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说:“应该是这里的人根据当地的传说塑造出来的形象,我只是觉得这个头很像是传说中的獬豸才想到的。民间传说本就各执一词,有些故事虽说是相同的人物和相似的故事走向,其间的因果关联却大相径庭,更有甚者,故事确是相似,但参与其中的人物形象却大为不同。”
君墨抬头望着尹玄认真的脸庞,突然说道:“没想到你对这些还挺有研究。”
“啊?”尹玄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君墨这样一夸,当即有些脸红,嘿嘿一笑,解释着:“写东西总要搜集素材的嘛,欸对了,你有没有看过我写的书?”
“还没,以后找时间拜读一下。”君墨上前两步走到架子前去看铜像底下的说明。
上面写道:“文谨公,系执掌正义刑罚、保佑我方土地的地方神,手执长棍、书卷,乃绝对公正、绝对智慧之意,手捏降魔咒,能喝退八方精怪鬼魅,保一方平安。”
尹玄也扫了两眼,点头,道:“跟獬豸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这小馆子面积不大,可能花个几十分钟就能看完,两人刚准备往深处走走看,却被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给打断了动作:
“诶哟,我就去续个茶的功夫就有人来了啊。”
两人一同回过头去,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弯腰立在门口,他的左手还端一个内壁已经沾满茶渍的玻璃杯。他对两个年轻人笑笑,问:“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们……”尹玄赶紧牵住君墨的手,装出一副恩爱的模样,说:“来旅游的。”
君墨也靠着他,笑意盈盈:“他要为写新书找灵感,我就陪他出来到处转转。”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开始同这老爷子聊起了这片土地:“这个地方当真是记录了这镇子的历史?”
“是啊,是啊。”老人有心和他们聊一聊,拄着拐走了进来,随手把茶杯放在藏在门后的桌子上,枯瘦的指尖沿着他身边的架子边缘摩挲,说:“我是这儿的门房,有人来参观也给他们做做导游,有啥想了解的尽管问我。”
“啊好的。”尹玄双手相互绞着,凝视茶杯中缓缓下落的茶叶,这老大爷出现得有点突然,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就想先随便聊聊,尹玄吐出一口气,问:“大爷啊,这地儿啥时候有的?门房一直都是您吗?”
“是啊,仔细算来,得有几十个年头咯。”大爷坐回桌子后,端着茶杯徐徐吹过,缓缓嘬了一口,他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对尹玄两人说着:“这儿的东西都看过啦?有没有啥想问的呀?”
“还没呢,我俩也刚进来没多久。”说到这个,尹玄抬起手来思索了一下,道:“我有个问题想先请教一下。”
“但说无妨。”老人笑眯眯的,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尹玄。
“是这样,我想知道,‘文谨公’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这名字听上去不像神,倒像是历史上的什么名人一样,就好像王安石世称王文公,是相似的由来吗?”尹玄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向老人虚心求教。
老人笑了笑,解释道:“倒也不是,只是因为按我们这儿的土话来讲就是这么个发音,但具体是什么名字、哪几个字,时间太久早已无从考证了。”
“意思就是,这算是音译过来的名字?”君墨不知何时跑到了房间最里侧的架子前,但她还是听得认真,探头望向老大爷的方向问着。
“是啊是啊,也算是为了方便外地游客理解才找了这么几个字,当年这事儿我老头子还参与了呐哈哈哈。”老人的语气听上去就充满了骄傲。
尹玄听着跟着笑了两声,踱步到雕像左侧的一个矮柜前,看着有点漫不经心的,却抓住了他话里的一个重点,说:“意思就是,几十年前这里的人就在计划开发旅游业了?”
“小伙子很会抓中心嘛。”老人的身体侧向两人,指着尹玄面前矮柜里的东西,“那不,你面前那个柜子里放了一组照片,就是讲旅游业开发的嘛。”
尹玄刚进来的时候还没摸明白这里东西的摆放顺序,毕竟柜子里那些东西也不都是照片,有文字介绍的只有中间的雕像。现在听老人这么说,他猜大概是按照这样的时间顺序来排的——从进门后的右手边为起点,绕着房间逆时针走,是一个时间倒流的顺序。他点点头,扫了两眼那些照片,在某张照片里发现了一个貌似老人年轻模样的人物,他有意提高音量:“嚯,老爷子年轻时挺帅的嘛。”
老人腼腆地笑了两声,没答话。
尹玄沿着逆时针的顺序一一看过柜子里的东西,他对比较接近现在时间的物件不感兴趣,既然要找和秦蔚然有关的线索,那必定要找她那个时代的物品。
秦蔚然的时代……
话说回来了,秦蔚然怎么那么安分?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疑问,尹玄便用指尖点了两下耷拉在锁骨前的小珠子。
“你干嘛!”
好家伙这一声在耳边炸开真是把他吓了一跳。尹玄赶紧心虚地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到这里才松了口气,面向角落悄声问着:“你干嘛呢,这么久不说话我还以为咋地了。”
“没咋地,好像想到了点儿啥但是又没想起来。”秦蔚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尹玄撇撇嘴,学着她的语气说:“废话文学呢你搁这儿。”
“诶呀你别烦我,让我自己想想。”
“诶得嘞。”尹玄不再打扰她,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走,背手弯腰老干部式仔细观摩右手侧静静地躺在架子里的老物件们,一个没注意撞在了君墨身上,他赶忙道歉,却见君墨压根儿不理他,只是认真地盯着玻璃里的东西看,他一边凑上去一边嘟囔着:“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透明玻璃里静静地躺着几根长长的骨头,是什么骨头尹玄当然认不出来,但大眼看过去,似乎是同一种骨头,他在心里猜测,这么多根,看来是来自几个不同的人身上的。
“这似乎是……”君墨喃喃自语,语气充满困惑,“腓骨?”
“……啥?”尹玄一时没明白君墨的话,等她解释后,他讪讪一笑,调侃道:“腓骨不腓骨的你认不出来?”随后又提高音量问大口喝茶的老人:“大爷,这儿咋还有骨头呢?”
“那个啊。”只听一声玻璃与木桌的碰撞声,老人的声音再度传来:“跟咱这儿的一种旧习有关,但那都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比我老头子可老多了,详情早不知道咋回事儿了,你们别怕,那是假的不是真的。”
“猜也知道是模型嘛。”尹玄自言自语,望着老人的方向追问:“什么旧习啊?”
“就跟咱现在火化以后留个骨灰盒一样,那时候哪儿有条件火化啊,都是留一块骨头,希望去那边的人能找着回家的路。”
这个说法虽然和尹玄从前在别处听到的不一样,但从逻辑上也不是讲不通,他便不再纠结这一点,越过还在沉思的君墨继续逆时针前进。
再往前便是时代更久的东西了,衣物、瓷器、奇形怪状的物件……它们大多已经褪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虽然因为许久不用粗糙了些,但由于保管良好,看上去还算完整。尹玄沿着这些东西一路看过去,有一件看似盛放东西用的器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器皿整体看上去像是倒过来的人体颅骨,不,应该就是按照颅骨来制作的,但是上下两排的牙齿连在一起,只在中央留下了一条缝隙,颅骨的额头还雕刻着一卷书和长棍叠加在一起的花纹,应该是人为刻上去的。这样的颅骨有两个,大小稍有诧异,一左一右放在同一个架子中。
“大爷,这俩头骨是拿什么材质做的啊?怎么白里透红的。”尹玄弯腰透过玻璃注视着其中一个颅骨空荡荡的眼窝,视线沿着它光滑的边缘仔细观摩,可是他越看越觉得这东西十分诡异,比他书桌上那个小骷髅头可怪异得多了,便直起腰身,扭头问正捧着茶杯暖手的老人。
老人含着一口温茶稍微后仰看了看架子里的头骨,一边点头一边咽下了茶水,道:“咱也不知道是啥材质的,不过我听我爷爷说,这东西是以前村里拿来祭祀用的。”
“祭祀?”尹玄这些年来为了写书收集过不少奇奇怪怪的资料,对于祭祀这方面的东西比常人了解得要多上许多,他其实心里有个关于此器皿的猜想,便对老人家说:“祭祀我略有了解,我从前去乡下调研的时候听说过与此物有关的一些东西。”
“哦?你都知道什么?”老爷子笑眯眯地问。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尹玄的视线又回到两个颅骨上,“古人有云:‘人有七魂六魄,主魂于天灵盖中,主司人之生命。’不止我们,同样的,印第安人也认为人之灵魂附着在头皮上。这两种说法之中,不论头皮、天灵盖,其实都是人的颅顶,由此可见,头颅在人类文化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一部分。”
老人赞许地点点头,没有打断他,反而端起水杯靠在椅子上认真听起来,兴起之时还会催促他一两句。
尹玄的目光在两个颅骨之间游弋,继续说道:“在祭祀中使用头骨不算稀奇事儿,但将颅骨倒过来使用的,十分少见。颅骨倒过来之后,原本朝上的天灵盖便会面对地面,藏于天灵盖中的主魂便会随着祭祀仪式的进行从中脱离,进入地下,亦即——地狱。这是一种是十分阴邪的做法。”
老人听到这儿,轻笑着摇起了头,面对尹玄诧异的眼神,解释着:“年纪轻轻的不要满脑子这种不好的想法嘛,你们年轻人都怎么说的……阳光起来嘛。确实正如你所说,人的灵魂聚集在天灵盖里,听爷爷那时候的说法,以前我们这儿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用啊。”
“还请赐教。”
“我还见过呐,这颅骨下头还有个小罐子,把酒、牛血、人的心头血混到一起,沿着头骨那个大孔倒进去,它们就会沿着眼睛、鼻子、嘴上的窟窿流进底下的罐子里头,这样人的魂魄也就跟着进入了罐子,用东西把口封好了,存放在祠堂里,接受大家的供奉。这可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啊。”
“那现在怎么不见那些罐子了?”尹玄四处看看,没在任何架子中看到类似的东西。
老人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都被毁了,抗战那时候祠堂被炸了,一点儿都没剩下啊,这些东西都是大家拼了命保留下来的,你看看,就连文谨公的小像也是,下半身都在炮火中被炸没了,不过大家也说,都是因为文谨公牺牲了自己,才能留下剩下的这些,无论何时,文谨公都守护着我们。”
尹玄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神色凝重地环视着屋子中的文物,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最突出的那个展示柜上,他抿唇,轻声说道:“或许吧。”
老人细细抿着茶水,“小伙子,怎么你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这么了解?刚才听小姑娘说你是写书的?写的什么书啊?”
尹玄不知道老人有没有“悬疑小说”这种类似的概念,想了想,找了个最接近也最不容易给自己找麻烦的说辞:“恐怖民俗小说,大爷要不我趁机给你推销一下我的书?给我增加一下销量让我能多赚点?”说到后面,尹玄的话里已经明显带上了调笑的意思。
老人哈哈大笑了几声,捧场一般接上了尹玄的话:“好啊好啊,我买个几本送给我孙子孙女,他们爱看。”
“诶,大爷,这怎么越往过去东西就越少啊?”尹玄仍旧做背手姿势,探着身体瞧着不远处尽头的架子,那里面只放着一个有缺口的破碗。
老人吞下茶水舔舔嘴唇,斜眼看着离自己不远的老物件,无声笑着,说:“这小地方从有的时候就贫困得很,再往前哪儿还有啥值得留下来的东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直到近几十年开始做生意了生活才好了点儿。”
闲聊时,尹玄已经把馆内的东西看了一遍,他回到了立于正中央的雕像前。待略微了解了这里的历史之后,尹玄再度注视这雕像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他头也不回地问老人家:“大爷,这里以前是个很迷信的地方对不对?”
老人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点了头,端着茶杯在手里轻轻摇晃,语重心长地说:“是啊,其实直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会儿才没那么迷信,我那会儿还小呐,但也见过一些……”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尹玄回头看到老人那副缄口不言的模样,从兜里摸出烟盒递到老人面前,用令人安心的声音说着:“我不会问您见过什么的,我只是看到了架子里的东西才突然想起要问一问,抽根烟?”
老人颤巍巍地从盒子里抽了根烟出来,借着尹玄的火点燃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喃喃道:“那确实……不算好的回忆。”老人的视线突然透过缭绕的烟雾直直地刺向尹玄,“你要是实在感兴趣,等会儿出了门右拐,一直往前走,能走到镇子原本的镇中心去,那儿呢有神座庙,就是原本用来祭拜文谨公的地方,现在也作为景点开放。”
“诶好嘞,谢谢大爷。”
俩人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到君墨在里面逛完一圈回来,那盒烟已经不剩多少了。
“你逛完啦?”尹玄把两人抽剩的烟头包进了纸巾攥在手中,准备与老人告别,前往他口中的神庙去看看,“大爷,那我们就去神庙了啊,谢谢您嘞。”
老人慢悠悠笑着对俩人挥挥手,跟他们道了别。


【六】
“你刚才一直盯着那些腓骨看,难不成有什么问题?”出门右拐走了不远有个垃圾桶,尹玄顺手就把垃圾抛了进去,还在它附近的小卖铺买了两根烤肠,他递了一根给心事重重的君墨,这样问着。
君墨盯着地面,漫不经心地接过烤肠,咬了一小块,问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博物馆里的骨头……有多少是真的?”
“这个啊,根据博物馆的不同存在差异,大部分的博物馆为了保护文物都会选择制作模型摆放在柜子里展示,虽然目前我还没见过把真骨头摆出来的,但我不敢排除这种情况。”尹玄被烤肠烫了一下,一边呼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他瞥见君墨一脸凝重,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反问回去:“你该不会想说刚才那个就是真的吧?”
“凭经验判断,我想是的。”君墨抬头看到尹玄一脸要追问的意思,猜到了他接下来想问什么,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就提前回答堵了他的嘴:“那两个颅骨是假的,但我没看出是什么材质。”
“哦哦,这样子啊。”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前一个问题上:“可毕竟那也算是个博物馆呢,兴许是懒得制作模型——”尹玄突然停住了,他缓缓看向君墨,道:“不对啊……那老爷子不是说那个是假的吗?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骗人啊?”
君墨摇摇头,“这个无从判断,不过就像你说的,那里终究是个博物馆,腓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我想它出现在那里也不奇怪。”她说完,大口吃起了烤肠。
尹玄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不过他感兴趣的完全是另一个方向。他的视线落在迎面而来的一位遛狗的居民身上,略过男子带着警惕的眼神,余光瞥见他牵着狗一路小跑到路的另一侧,等他们走远后,说:“其实关于留下骨头的说法,我知道的或许和老爷子告诉咱的不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君墨从尹玄手里把空的小木棍拿走,顺手扔进了路过的垃圾桶。
“我所了解到的,留下骨头,尤其是下肢的骨头,是为了防止报复。”尹玄十分自然地挽起君墨的手臂,牵着她低头躲过围墙边垂下的枝叶,继续解释着:“你不是说腓骨就是下肢骨嘛,当时我就想到了,有些人自己做贼心虚,为了防止被死者报复,会去挖死者的坟,拆下死者腿部的骨头,要么扔海里要么就想办法销毁,也有藏起来的,这样死者就会被困在地底,失去了腿,他们也很难爬出来。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前迷信的说法了。”
说到迷信这个话题,尹玄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带惆怅地说出了一段奇怪的话:“愚昧啊……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东西都变了,却最终也没有任何改变。”
“你似乎深有体会啊。”君墨用指尖敲了两下尹玄的手臂,大约是想扯开话题,她便调侃着尹玄:“还说别人封建迷信,那你的眼睛、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又该从何说起呢?”
尹玄低头认真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哑然失笑,轻轻摇头为自己辩解:“不管那在别人眼中有多么不可信,我自己就实实在在见到了,只是我无法解释而已,眼见为实啊。而且我也只是看到,并没有因此衍生出怪异的行为,也没有对别人造成影响。”说到这儿,他也起了调侃的心思,笑眯眯地打量了两遍君墨,问:“诶——不对吧,作为人民公仆你不是应该秉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信科学不信这个嘛?咋对这方面的事比我兴趣还大?我有点好奇了,我是为了我自己和秦蔚然的事儿,你是为啥?”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被君墨糊弄过去,没想到,她倒是认认真真回答了,她说:“根据调查,这里除了我说的那些,还有种神秘仪式,为此而死的人每年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之数,我主要负责的调查方向就是这个。”
“多、多少?!我的妈耶,这地方水很深啊。”尹玄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以前查资料时看到的活人祭祀,思绪不禁往这个方面发散,忽而又想到自己不就认识个了解这东西的人……呃不是,鬼嘛,便叫了几声秦蔚然的名字,问她是否了解那所谓的仪式到底是什么。
“仪式啊……”秦蔚然的声音听着有些沉闷,像是还未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不过她还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晓得你说的是哪种仪式,从前村子里倒是有祭祀活动来着。”
尹玄一边给君墨转述一边追问:“是什么样的祭祀活动?”
“就很普通的那种啊,烧个香,拜个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由我爷爷主持,活动结束后就是宴请百家。”
“我想你们俩可能说的不是一个仪式……”尹玄苦笑了两声,继续问:“还有别的吗?”
“好像有吧……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
尹玄远远地瞧见前方出现了一座不同别处的建筑,他猜那大概就是老人口中的神庙了,便借此又问:“祭祀都是在神庙里举行的?”
“那不然还能在哪里呀?”秦蔚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就……我就问问嘛嘿嘿。”尹玄明显察觉出来秦蔚然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和他们在一个频道上,就不再打扰她,转而继续和君墨聊了起来:“你对你说的仪式了解多少?”
君墨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看到的资料上没有写具体流程之类的东西,我所知道的都是到达这里之后一点一点查出来的,我大致讲给你听听。”
“愿闻其详。”
“在来之前,叶剑宇,哦就是行动组长,他给我的说法是:‘如果不是因为死了人估计也没人管,调查神秘仪式的危险程度相对低一些,你只要把他们干了什么弄明白了,找到证据就行了。’”说到这儿,君墨撇撇嘴,抱怨了起来:“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人对外人设防,很难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别说证据了,到现在我也只摸清了个梗概。”
想起这里的人们对他的态度,尹玄不自觉地认同了君墨的话,他问:“那你摸清了什么?”
“首先是时间。”君墨随手从一旁的枝干上拽下了一片叶子,沿着树叶脉络仔细观摩着,说:“这种特殊仪式我根本就找不到时间上的规律,像是方才秦蔚然所说的每年过年这样的时间点根本没有,时间安排在我看来就很……随意。”
尹玄摸着下巴喃喃自语了起来:“这很奇怪啊,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祭祀啊仪式啊之类的东西都会在时间上有所选择,不可能跟时间一点关联都没有。”
“所以我才觉得很奇怪啊。”君墨揉着叶片的茎叶相交处,有些出神,“在刚才的小馆里我特意留意了和这方面有关的东西,但很可惜,没有找到相关记录,而且不管我怎么查都查不到与这个仪式有关的任何文字记录,这也有些奇怪,对吧?”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仪式的?”
君墨挑眉扫了尹玄一眼,小声解释道:“卧底又不是吃干饭的。”
总感觉被当傻子看了呢……尹玄尬笑两声,清清嗓子为自己找回场子:“就是说,你们是在调查黑市的时候才了解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的?”
“嗯哼,是这样。”君墨用指尖一掐,叶子便破开了一个口子,她盯着它的边缘,继续说着:“第二,是参与的人。这个镇子人不多,我想你也发现了吧。”
“嗯,是很少。”尹玄附和道。
“据我查到的人口记录,现如今,圹木镇的在登记人口,共计1440人。”
尹玄听完不自觉蹙起了眉,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的见闻,微微摇头,“不对,哪里有这么多人?就这两天见到的人口密度,完全达不到啊。”
“确实,不过我说的是在登记人口,实际人口并没有这么多。”君墨将树叶攥在手心,稍微一用力,树叶就碎了,她看着那些细细的碎片,问着:“你猜猜,实际人口是多少?”
“多、多少?”尹玄的手放在口袋里拨弄烟盒的边角,见君墨不应声,难以置信地说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离谱的数字:“总不能连一千都不到吧?”
君墨叹了口气,道:“据我同事搜集到的资料,只有一千出头。”
尹玄瞪大了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君墨好几遍,妄图找出她在开玩笑的迹象,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发现,“这、这也太……那剩下的人去哪儿了?”
君墨摇摇头,继续说着:“刨除那些外出打工和其他原因不在此处的,有三百左右的外来人口,其中一百多人不知所踪。”
“失踪这么多人,当地警方就不管吗?”
“……我想不是不管。”
君墨忽然抬起了头,尹玄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顿时,他好像明白了君墨的意思,喃喃自语着:“一丘之貉吗……”
“你明白就好。”君墨呼出一口气,接着他们之前的话题说:“我说的参与的人奇怪其实是基于这一点,明明实际人口只有这么点儿,可参加仪式的人就能达到五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虽说历史上不乏参与人数众多的种种仪式,可根据这个镇子的情况,我总觉得这个人数不正常,怕是这里的原住民都会参加才会有的规模。”
“你猜得不错。”君墨扫视了两眼这空空如也的街道,撇撇嘴,说:“第三,是他们举行仪式的地点,我把整个镇子逛遍了也没找到和我同事描述类似的地方。”
尹玄望着已经离他们不远的神庙,猜测道:“那神庙你也是第一次来吧?会不会在神庙里头?”
“现在不就是来验证这个猜想的?”君墨耸耸肩,先大致看了看神庙的外观,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它的面积,随后摇摇头,郁闷地说着:“感觉还是有点小了。”
“小不小的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不定只是从外面看显小,里面空间足够大呢。”尹玄说着就拽上君墨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
这里和先前的小馆一样也有个老大爷坐在门口,只可惜这个老人对他们爱答不理的,收了两人的门票钱就放他们进去了。
从外面的入口进去是个小院子,院子中央并没有像寺庙那般放个大香炉,而是在靠近中央的地方以三角的排列方式立着六根两米多高的柱子,尹玄粗略估计了一下,那柱子怎么说直径得有十五厘米了,上面还一圈一圈缠着磨损已久的粗麻绳,看着总觉得让人心里怪怪的。
自从进入这个地方起,尹玄就觉得浑身发毛,身上冷不丁就开始起鸡皮疙瘩,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心里油然而生,他心里想着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脚步却不自觉向着神殿走去。
这神庙与其他的寺庙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就是穿过院子后只有一间主神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神殿两侧倒是有低矮的小平房,但平房没有窗户,门也上了锁,根本进不去,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尹玄试着透过门缝往里观察,但门缝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他所作的完全就是徒劳。没多久他就放弃了,跟在君墨身边走进了主神殿。
尹玄围着神殿内的墙壁转了一圈,一边观察墙壁上的绘图一边在心里盘算,他走回到正对大门的神像前,仰头仔细打量矗立的神像,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怎么了?”君墨觉得他的反应有些怪异,便站在他身后小半步同样抬头观摩神像,在她看来,这神像跟在小馆中见到的没有差别,除了下肢盘坐,双眸低垂凝视着进入的游客以及比较巨大之外,她真的分不出两者之间的不同。
“这里肯定不是能做集会的地方,你看看,就这么大点儿,几十人就饱和了,就算算上外面的小院子,最多一百来人。”尹玄的语气是一种强装的镇定,他慢慢地后退,不小心撞在了君墨身上,回头看着她,勉强笑着:“我出去抽根烟哈。”
随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了。
君墨凝视着他的背影,扭头又看了看上半身几乎都隐藏在黑暗中的神像,跟着出去了。

尹玄蹲在他们刚才来的那条路边,离神庙稍远的地方,沉默地抽着烟,他的面色看着很不好。
君墨在找他之前先往神庙旁的小卖部拐了一趟,买了两瓶矿泉水,走到尹玄面前递给他一瓶。
“谢谢。”尹玄接过水后没着急喝,他仔细盯着瓶子看了半晌,揉了揉眼睛。
君墨不着急问他出了什么事,蹲在他身前,右手托腮看着他,说:“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我给你检查一下?”
“你不是只管死人吗?啥时候连活人也能看了?”尹玄苦笑了两声,扭头把吐出的烟吹到别处去,心烦意乱地说:“等我死了你再给我检查吧。”
君墨伸手把他的脸掰向自己,直视他的双眼,少见地软下语气,以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方式问他:“有事不要藏在心里,跟我说说,神庙里有东西对不对?”
“你都知道啦……”尹玄手里的烟还剩下一多半,但他把烟头按在地上熄灭了,沉思了一下,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是啊,那里的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所以一时之间有点接受困难,得消化一会儿。”
“嗯,我理解。”
尹玄微微一怔,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君墨,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许久,他低头笑了起来,说:“二十几年来头一次有人说理解我,尤其是在这件事上。”他不自觉牵起了君墨的手,认真了起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立场说出的这句话,谢谢你。”
君墨也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一句:“不客气。”
那严肃的态度与她有些呆萌的容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尹玄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心情算是往好的方向转移了。他见君墨有些费力地用空着的手去拧水瓶,便把自己的拧开了换给她,说:“我看到的东西有些难以用语言传达,你等我几分钟,我把它转化成文字给你。”说罢,便掏出手机开始打字。
其实君墨也没有觉得她等了很久,兴许十几分钟之后,尹玄把手机给了她。
这些文字大概是尹玄深思熟虑过后才写下的。

晦暗如丝一般的东西,就好像汲取他物营养的菟丝子,缠绕、攀附在神像上,不肯散去,不肯离去。它们如蛇一般贪婪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入神庙中的人,人们供奉神像,给予神信仰,给予神能量,毒蛇们便把这些信仰、这些能量全数吸收。神明以此身为囚笼,禁锢着它们,直至神力式微,再难护佑世人。

“不愧是小说家啊,写得真好。”君墨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浅笑着将手机还回去,歪着头问还在害羞的尹玄:“你看到的就是这些吗?”
“不只是看到,还有感受。”尹玄腿蹲麻了,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待稳住重心后,他解释道:“我加了点修辞,但我想我的描写足够表达我感受到的那些东西了。”
“嗯。”君墨踮脚拂去黏在尹玄头顶的一片落叶,看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她便挽着尹玄的手臂,边闲逛边找餐馆吃饭。
“说起来,如果不是在神庙里的话,那仪式还能在哪儿?你同事给你描述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尹玄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猜想,但这种猜想他没办法用常人认知里的东西解释给他们,冥思苦想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小脑袋瓜恐怕不够用了,便摇摇头,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数赶出了脑海。
然而君墨并没有给他描述,她说:“我回去画给你看吧,会更直观一些。”
“你们俩一个写一个画的,挺有情趣啊。”许久不曾出声的秦蔚然此刻像是忽然突破了禁锢一般,笑着打趣起了两人。


【七】
“我靠,你突然出声吓我一跳!”
尹玄倏地冒出这样一句话一样把君墨吓到了,她诧异地把手贴上尹玄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温度,自言自语:“没发烧啊。”
“不、不是!是秦蔚然她她……”
“我怎么啦?我不好吗?”这语气中的威胁可是难以令人忽视啊。
尹玄自觉辩解无力,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暴自弃般对秦蔚然说:“行行行,小祖宗您好得很。”
君墨观察着尹玄的反应,大概知道是秦蔚然说了什么,偷偷笑了两声,她的视线落在了尹玄颈间的珠子上,问道:“你有想起什么吗?”
“嗯……算是有吧,不过大部分都是我的私事,我觉得对你们可能没什么用诶。”
尹玄仍旧尽职尽责地转述秦蔚然的话。
虽然秦蔚然这样说了,可君墨不打算放弃,她追问着:“那关于仪式或者祭祀呢?”
“啊,这个有这个有。”秦蔚然其实只是把关于那两个颅骨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她的叙述与老人的讲述并无太大差别,真要说的话,就是多了她本人的亲身经历:“我就亲眼见我太爷爷的灵魂被存放进了罐子里,还是爷爷亲手把他的罐子放进祠堂的呢。”
“可那两个颅骨不是人为制作出来的?”尹玄在脑海中对比自己知道的故事与秦蔚然的讲述,不自觉摇摇头,说:“如果用另外的载体,灵魂还能被导入罐子之中吗?”
“老爷爷不是说会以心头血、酒和牛血混在一起沿枕骨大孔倒入吗?心头血里是不是就有人的灵魂呢?”君墨不能说自己完完全全记得那老人说过的话,但她确实有认真在听尹玄和老人的对话。
“虽说是这样没错啦……但是……”
“你看看,你都没有人家听得认真。”秦蔚然没等尹玄说完,先是嘲讽了他几句,随后笑眯眯地继续说:“你们看到的那两个颅骨实际上是用特殊工艺制作出来的,听爷爷说,是个高人收集了好几种材料、以几百道工序、花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制作完成,就是为了能够……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过滤,把人灵魂上不洁净的部分给过滤掉。”
“所以就像是个实验漏斗?”
“差不多啦。”
“那这个仪式不是在神庙里进行的吧?我在那儿可没看到可以举行这种仪式的设施。”那间神庙的模样再次落入了尹玄的脑海,但他对那里的印象并不好,就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把它赶出去。
“这回学聪明了嘛。”秦蔚然笑着,说:“这个仪式是在祠堂附近进行的,祠堂前专门有地方进行仪式,不过说实话,村里有威望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所以那地方也很少会启用,你们想去看看嘛?我带你们去看看啊。”
君墨摇着头叹了口气,在秦蔚然问起后解释道:“老爷爷说那地方在战火中毁了。”
“啊……这样啊。”秦蔚然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失落,她大概也是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再去看看的吧。
尹玄低头沉思着,他觉得秦蔚然的说法从逻辑上讲得通,便没再反驳,毕竟他知道的故事还是一年前从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听来的,两地存在差异又不是不可能,他便点点头,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些腓骨又是怎么回事?”
“腓骨?啥腓骨?啥是腓骨?”秦蔚然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茫然。
“就刚刚那个小馆子里的那些啊。”尹玄解释了一遍他们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包括他与老人的对话还有他们问出的问题,他都想在秦蔚然这里得到再次的确认。
秦蔚然说,所有的事情都跟老人说的别无二致,唯有从腓骨开始,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时代在发展嘛,估计那些是我死后才有的事啦。”
“那关于我说的仪式……”君墨觉得她最近接触到了太多怪异的事物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便拿出手机把之前提起的几个仪式一一记下来以作区分,她一边低头记录,一边问秦蔚然:“你那时候有我说的那种仪式吗?”
“唔……说实话我真的没印象诶。”秦蔚然摇头否认,但另外两人看不到她的动作,她便只能继续解释:“可能也是我死后才有的吧,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咱不说这个了。”尹玄瞥见君墨面前有根电线杆,而她本人却还沉浸在记录之中没有注意到,便伸手揽着她的肩头给她带路,顺便对秦蔚然说:“别忘了咱俩的目的,你不是说想起点事情吗?有和你的死相关的吗?”
“唔……都是一些很碎片化的东西,我还没把它们拼起来,不过我可以先讲给你们听听。”秦蔚然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视线跟着尹玄的身体移动转向了相对繁华一些的街道,在这里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往来行人相对多了起来,她只能小声对两人说:“只有零星几个画面,是新年的那天村民们在我家的宴会、神庙、律己、我父母哥哥还有爷爷。”
尹玄一阵无语,他的视线扫过四周的店铺,说着:“你这不还是废话文学吗?这哪儿能拼出什么东西啊?”
“可我真的就只想到这些,再深入思考的话我会头疼。”秦蔚然用指尖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苦恼地叹了口气。
“唉……算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不着急。”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时分,虽然太阳高悬在天上,但莫名的还是感觉有点冷。君墨把最后一条信息整理完毕之后保存了文档,裹紧了外套,顺手把手机揣进口袋,她挽着尹玄的手臂四处看了看,问:“不是要吃饭吗?”
“是啊,但是看了半天没看见好的……”尹玄挠着头发略显郁闷,他其实是担心他喜欢的食物不合君墨的口味,打算等她把事情做完了交由她来决定的。
但很明显,君墨这个人在吃上向来没什么追求,她扫视一圈发现左前方不远处有家快餐店,也不打算挑了,秉持着就近解决速战速决的想法,很干脆就拽着人进去了。
结果进去点了餐见到食物的第一眼尹玄就后悔了,他盯着面前炸得焦黑的鸡翅和完全不成形的汉堡,感觉自己的眼角抽了两下,再看看他对面吃得还算津津有味的君墨,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丫头是没有味觉吗?这都吃得下去?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他嘬了一口冰可乐,是兑了水的,而且兑水分量相当大,于是脱口而出:“真难吃啊……下次吃什么听我的吧还是。”
“有那么难吃吗?”君墨咽下嘴里的汉堡,把面前的鸡腿拿起来翻看了两下,随后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嘟囔着:“还行吧,能吃。”
“能……吃?”尹玄的脸上好像挂了几条黑线,他凝视着面前勉强能称为食物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试试看,说不定只是看起来不好看但吃起来不错呢。他端着汉堡,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夹生了。”
然而君墨还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尹玄实在看不下去,伸手从她手里夺了汉堡,拿了纸巾擦着她手上的油,闷闷不乐地说着:“别吃了别吃了,这半生不熟的东西再把肚子吃坏了,厨师把饭做成这样真是糟蹋粮食,走,咱去别家。”
君墨倒是没反驳,乖乖地跟着尹玄去了他昨天去的小餐馆,算是正常吃了一顿饭,回酒店的路上尹玄还问起了:“你都没觉得那个汉堡里的肉是生的吗?还有那个鸡翅,炸成啥样了都?可乐还兑水,难吃得一言难尽。”
“我觉得还好,比我们食堂好吃。”
“……你们那食堂得多难吃……不敢想象。”尹玄的脑子里蹦出几个黑暗料理,打了个寒战,嫌弃地撇撇嘴,掏出房卡进了门,吐槽着:“那么难吃你们咋不举报?不行就换。”
君墨关好房门,问尹玄要了纸笔,坐在桌前一边画一边回应他的话:“举报过,也换过,但是越换越难吃。”
“好家伙,还不如不换。”尹玄随手拽了个凳子过来坐下,探出头去从上方俯视君墨画出的图。他记得小的时候君墨就很喜欢画画来着,看来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技术一点儿没退步,没有铅笔就只拿中性笔随手勾勒了几下,大致图形就出来了,后来都不用再细化,尹玄已经能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
周围没有被上色的地方大约是被漆成了白色,唯有不远处高高的圆形祭台被涂上了黑色,祭台很高,看不清上面有什么。随着逐渐接近祭台,两边的空间也在逐渐扩大,甚至在途中还拐了个弧度不算大的弯,最后线条闭合于祭台之后,无从得知后方的情形。
“同事怎么描述的我就怎么画了。”君墨停下手中的笔,捏着纸张两侧,打量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她微微蹙着眉,摇了摇头,“我真的找不到和他说的相符的地方。”
尹玄的指尖顺着线条来回游走,他歪着头想了半晌,也不自觉跟着摇起了脑袋,说:“确实没有……不过你那同事是怎么到那地方去的?他这么牛逼能让镇上的人带他去这么秘密的地方?”
君墨的视线还停留在图画上,自言自语一般回答了尹玄的问题:“他在这里卧底很多年了,听说还是在这儿出生的,只不过出生后没多久他爸妈就带他搬了家,基本没回来过。怎么发现的我不知道,总之他直接把这事儿汇报给了叶剑宇,我才会到这儿来的。”
“他能把失踪死亡的外来人口和这个联系起来,很厉害啊。”尹玄不禁赞叹了一句,他从君墨手里抽出那张纸伸到秦蔚然面前,问她:“你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吗?”
秦蔚然凑到画前仔仔细细看了许久,之后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那看来又是你死后才出现的东西啊。”尹玄搔了两下头顶,低头看着被摊在腿上的图画,默不作声地叹起了气,手摸进口袋里,掏了根烟出来。
他都还没来得及点燃,只是叼在了嘴里,忽然就被一只手抽走了。
君墨随手把那根烟扔进垃圾桶,对上尹玄惊讶的眼神,说:“少抽烟。”
“哦……哦好。”尹玄机械地点了点头,摸着空空如也的嘴唇,撇了撇嘴,将注意力转向面前的图画,希望能借此来压制烟瘾。他凝视着画,在脑中将已知的线索整合起来,慢慢的,一个诡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成型,“不会吧……”
“不会什么?”秦蔚然摘下自己的小草帽拿在手里玩,“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我只是……有了点猜想。”尹玄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可全然听不到任何声响从他口中发出。
秦蔚然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了半天都没听到他说的内容,再一看,这人已经陷入沉思完全不说话了,那严肃苦恼的表情,只有在他被编辑催稿却又没灵感的时候才能见到。秦蔚然偷笑了两声,视线移向坐在一旁的君墨身上,大概她也没弄明白尹玄到底想说什么吧,这会儿开始抱着手机和什么人聊起了天,没一会儿,秦蔚然就见她疑惑地歪了下头,然后就站起身准备出门。
“诶,你去哪儿?”秦蔚然对着君墨的背影问着,只可惜她听不到。
在听见秦蔚然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后,尹玄也跟着回过了神,扭头一看君墨已经站在门口了,就喊了她一声:“诶,去哪儿?”
君墨低头看了眼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打开了门,站在门外对屋里的一人一鬼说:“我去接个人,三个小时就回。”说完就直接关门走人了。
留在屋里的尹玄和秦蔚然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异口同声:“谁啊?”


【八】
叶剑宇在路上已经听君墨讲过今天的收获了,还从她那儿收到一份已经整理好的文档,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边按响手指关节发出声响边说道:“找不到也没关系,快收网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今晚收网?”君墨抬腕看看手表,距离叶剑宇说的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多小时,她想着,既然还有些时间,不如再理理目前已有的线索,“玄哥刚才说他有点想法了,你要不要去听听?”
“玄哥?”叶剑宇想起昨天的报告里君墨提到的那个人,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哦——就你那个青梅竹马啊,你说他能看见鬼?身边还跟着一个?你确定他不是……”说到这儿,叶剑宇指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君墨却是一笑,摇了摇头,望着脚底下狭长的影子反问回去:“办案这么多年了,不也碰见过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
“也对,姑且信他好了。”叶剑宇一挑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望着天上从远处飘来的云彩,自言自语道:“要下雨了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回到了尹玄的房间。
“还真是三小时啊。”秦蔚然飘到门口跟在叶剑宇身后认真打量着他,待看到他口袋里那个有些眼熟的小盒子时,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回到床上抱着双腿对尹玄说:“他也是个爱抽烟的诶,你俩有共同话题了。”
“这能算什么共同话题啊?”尹玄笑着瞥了秦蔚然一眼,拿起放在桌上的纸张递给叶剑宇,说:“刚才我整理了一下我已知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叶剑宇接过后大眼扫了一遍,随手把纸又搁回原处,两手按在膝盖上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不自觉掏了掏口袋,准备拿根烟出来点上。
不过这根烟的下场跟尹玄那根差不了多少,都半道被君墨劫走直接扔垃圾桶里去了。
“咳咳,那个……”叶剑宇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坐在周围的两个人,外加一个看不见的秦蔚然,正襟危坐,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就尽量不要再出去了,今晚收网,我不希望无关人员进来添乱。”
“哦,好。”尹玄十分耿直地应了声。
倒是君墨,歪着头坐在床沿盯着叶剑宇看了半晌,随后问他:“那具女尸的情况呢?”
“和你分析的差不多。”叶剑宇从背包侧兜抽出水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他把塑料瓶往桌子上一放,捏着已经变形的瓶子,说:“你把这事儿报告给我之后我就在等卧底那边的消息,果然,几小时后他就给我发来了这边的调查进展,不过这儿的警察都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只做了很表面化的工作就扔那儿不管了。”
“那凶器呢?还有为什么把她关进杂物间?还裸着的?再说什么仇什么怨能这么残忍地杀害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尹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仔细想想,这些其实都是那天他们没有讨论出结果的疑问,但他们这些在现场的人都不知道,更别提刚到此处的叶剑宇了。
他有些为难地搔着头顶油乎乎的头发,咂咂嘴,抱怨了起来:“小说家都这么多问题?”只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把他知道的东西说给了两人听:“你们知道的那些我就不说了,就我这儿现有的资料显示,这个小姑娘叫张宁,今年20岁,是外来人士,17岁的时候就到这儿打工了,但之前她生活在哪里还没查到。”
“17岁?能打什么工?这不算雇佣童——”尹玄身体前倾,愁眉苦脸地望着叶剑宇。
叶剑宇在他要接着提问时先抬起手打断了他,“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登记在这里的户籍资料。”
“登记在这里”这几个字,被叶剑宇着重念了一遍。
尹玄瞬间一个激灵,他想起来了,叶剑宇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那个啊!
叶剑宇并没有注意到尹玄的变化,顿了一下,掏出手机扒拉了半天,随后说道:“根据我们的深入调查,在来到这里之前,这名死者的姓名并不是张宁,‘张宁’只是她被带到这里时那些人强加给她的名字,甚至连她的年龄都上调了三岁。”说罢,他习惯性地按下手指,发出“咔——”的一声。
“那岂不是今年也才17……”秦蔚然双手捂住嘴唇,她想再说些什么,脑子却突然受到刺激,开始冒出一些片段,这些东西就像雨后春笋一般突破土层,刺激得她双手抱头蜷缩在了床上。但很可惜,唯一能看见她的尹玄此刻也全神贯注在叶剑宇的讲述里,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状。
“为了方便理解,我还是以‘张宁’这个名字称呼她好了。”叶剑宇把已经被折腾得不成形的塑料水瓶随手扔到了桌子上,“像张宁这种情况的不在少数,男女都有,每年都会出现失踪的人,而且男女数量,是对等的。”
“对等的?”这三个字引起了尹玄的警觉,他微微向后一倾身,自言自语着:“看来这里就像个大型的机械工厂啊,需要特定数量的零件才能维持运转。”
叶剑宇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比喻我喜欢。”随后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除此之外,其实当天在另一家酒吧里,还发现了一具男尸,和张宁同龄,一样的死法,一样的裸体,一样的被遗弃在杂物间里。”
“一模一样的情况……”尹玄脑海中的那个想法逐渐成型,他突然发觉,似乎从前缺少的那些拼图都开始逐渐显现出来。
就快了,就快看清楚原貌了,但还差些什么……是什么呢?
叶剑宇不理会尹玄的喃喃自语,他看着坐在左手侧的君墨,说:“收网之后,这里的案件暂时都会由我们接管,君墨,到时候,你去给这两个死者做尸检。”
“好的。”君墨微微颔首,应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这里的气温似乎更低了些,便裹了裹外套,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搓了两下,试图带来些温度。她看看两个同样不自觉开始裹紧外套的人,问他们:“这里是不是更冷了?”
原本有秦蔚然在,这里的气温就相对外界稍低了些,现在气温更低了,尹玄也总算在君墨的提示下忽然想起了被暂时遗忘的秦蔚然,他缓缓地将视线移动向这间屋子里温度最低的那个东西上面,失了神一般念出了她的名字:“……秦蔚然?”
然而被叫到的姑娘没有给他回答,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眼前的虚空,表情呆滞,神色困惑,梦中呓语一般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尹玄猛地站起身的行为把叶剑宇和君墨吓了一跳,他们讶异地盯着尹玄的每一个动作,完全不懂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秦蔚然!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尹玄几步跨到床前,两手抬在胸前也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在叶剑宇看来,尹玄此刻就像是个精神失常的精神病患,他默默移动到君墨的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想后退到房间门口,生怕尹玄会做出什么伤害他自己或者伤害他们的事。
君墨却不随他的意,她仍旧站在床脚处,静静地观望着。她知道尹玄的情况,也间接和秦蔚然交流过,她有一种感觉,困扰着这一人一鬼的事,可能很快就要随着事件结束而落幕了。
秦蔚然的视线逐渐落在了尹玄身上,她的眼中含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过去的故事,她也不知道,她和尹玄这么多年费尽心力调查得来的结果,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结局吗?
秦蔚然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尹玄虽这么说,但他却不觉得秦蔚然真的在笑,他看到的,只有悲凉。
“我想起来了……全部。”秦蔚然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决绝,“我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了。”

房间里更冷了。

尹玄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两步,直到撞在桌边,他才忽然恢复意识般后知后觉地想起追问:“你要去做什么?”

夜晚不知何时已悄然来临。

秦蔚然缓缓将头转向左侧,那里是自从来到这里便一直拉着窗帘的窗户,她微微眯起眼睛,窗帘便猛地向两侧移动,露出了窗外阴沉的天色与悄然寂静的广场。她的目光落在外面,似乎不仅仅是广场,她在看的,是整个小镇。
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小镇上方,它像是个覆盖着小镇的结界,无有任何生物能够在此刻离开或进入这里,所有生命,都像是笼中之鼠,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秦蔚然站在窗前,抬起右手悬在玻璃窗的不远处,“我的家人都倒下了,他们把我们抬到了那个地方,爷爷很快就在拷问中死去了,爹和娘也没能幸免,我的哥哥伏地祈求,根本没人理会,他也死了。”

“咔——”叶剑宇又开始不自觉地按起手指关节,这是他自小以来的习惯。他还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脑海中思绪翻涌,呆立在原地。

秦蔚然回过头,带着怀念和憎恨的情绪,看着叶剑宇,喃喃道:“他也会这样。”
尹玄的视线也跟着她的话语移到叶剑宇身上,重复着秦蔚然的话:“他也会这样。”
视线正中心的人不知所措,看看君墨平静的脸,再对上尹玄悲悯的视线,问:“他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青梅竹马,是我的心上人。”秦蔚然和尹玄的声音几乎重合在一起,“他是帮凶。”

房间内的昏暗忽然被一瞬间的光照亮了,叶剑宇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窗边站着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影子,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再次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可秦蔚然还在诉说。
“他救了我,却将我抛弃了,抛弃在了那样肮脏的地方,我成了人尽可夫的婊子。”尹玄的声音刚落,隆隆雷声便传了进来。
“我要去报仇。”
尹玄的指尖忽然颤抖了起来,他没有转述这句话,转身看着大开的窗户,大声呼唤着那个已经离开的姑娘:“秦蔚然!”他奔到窗前,急忙四下环顾,可他根本找不到秦蔚然的影子,一点踪迹也没有。

似乎已经没那么冷了。
君墨望着尹玄失魂落魄的背影,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轻声问道:“她走了?”
“她要去报仇。”尹玄倏地失去了全身气力靠着窗框滑坐在地上,他紧闭双眼逃避事实,“害人的话,她会灰飞烟灭的。”
随着一阵凉风吹来,窗外也下起了大雨,就像是要冲刷这世间的罪孽一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剑宇的手机忽然响了,总算是从这场闹剧中回过神来,匆忙接起电话,认真听了半晌后,对窗边的两人嘱咐着:“准备收网了,我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等事情结束我再问你们,总之你们俩现在都给我待在这儿,等我命令。”说完,便急匆匆离开了。

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的意思。
君墨直起身子,眺望着叶剑宇迎着大雨向远处奔跑的身影,默默祈祷参与任务的同事们能够平安无事。
“君墨。”尹玄的双眼有些失神,但他还是勉强集中了精力,他抓着君墨的胳膊,对她说:“我刚才,看到了秦蔚然想让我看到的画面。”
“看到?”君墨当即去检查尹玄的眼睛,可是并未发现异常。
尹玄轻轻摇着头避开她的手,喃喃道:“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就是看到了。”
君墨不再纠结于原因,她席地而坐,面对尹玄,轻声问他:“那你看到什么了?”
“一些碎片。”尹玄陷入了回忆之中,“她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没能活下来,就像她说的,他是帮凶。”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雷鸣,但并未掩盖尹玄的声音。
“他是害秦蔚然家破人亡的帮凶,是害她失忆的直接凶手,可笑的是,他后来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娶妻生子,延续子嗣。”尹玄掏出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照亮了房间里这小小一隅,他从联系人当中找到了那个人的名字,拨打电话,响过几声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带着啜泣的焦急声音:“喂您好,鹤然现在在医院,我是他老婆,您要是有事可以先告诉我,等他好起来——”
但尹玄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掉了,他注视着“唐鹤然”这个名字,面带讥讽地笑出了声,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无可奈何地感叹着:“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君墨默不作声地把丢了魂的人抱进怀里,也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但她觉得,或许陪伴,是有效的。
尹玄深呼吸一口气,耳边全是君墨的心跳声,莫名的,他逐渐平静了下来,苦笑一番,往后靠在墙上自嘲般说着:“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可真丢人。”
“不丢人,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君墨也靠墙坐着。雨水沿着窗户扫了进来,溅得两个人满身都是水渍,可是谁都没有在意,他们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等待着雨后天晴。

雨势相对刚才小了一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蜷缩在这黑暗之中逐渐睡去。

尹玄觉得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孤身一人到了一个满目洁白的世界,他盲目地向前慢慢走着,直到视线之中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个女孩。
好面熟。
“你是……”尹玄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眯眼看了半晌,但依旧没能找出与她相关的记忆。
她发现了尹玄,微微笑着,向他走来。
铁器的碰撞声突兀地随着她的动作响了起来。
尹玄低头,看到了她脚踝上的锁链。
“你是囚犯。”他如此断定。
女孩停了下来,她面容清秀,白皙的脖颈向下是纤细的身体,似乎稍稍用力就能被扭断,与她清丽的容貌截然相反,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悲伤的神色。她向尹玄伸出手,祈求道:“请你……帮帮我……帮帮我们……”
“……我们?”尹玄不解,可随之,他发现四周充满了和女孩同样遭遇的人,有男有女,将他围困在中间。
他们的祈求声充斥在尹玄的脑海里,逐渐变为哭喊,越发刺耳起来。

“玄哥?”君墨感觉到尹玄在颤抖,赶紧开了灯把人叫醒,见他已悠悠转醒,微微松了口气,问:“做噩梦了?”
尹玄紧蹙着眉,抱着脑袋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解释说:“不……不算是,是那些死者,他们在求救。”
“求救?”君墨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看着尹玄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对,求救,他们的灵魂被困在了这里,无法脱身。”尹玄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开始在脑海中构筑事件全貌,没多久,他猛地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虚空,略显兴奋地说道:“这就是最后一块碎片!”
君墨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恢复了精神还是很开心,耐心地准备听他继续讲下去。
不过还没等尹玄继续说,叶剑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这家伙向来开门见山,那大嗓门甚至连走到床边的尹玄都听得一清二楚:“君墨,你说那个叫尹玄的家伙懂点儿奇奇怪怪的东西对不对?”
君墨仍旧不明所以,她瞥了眼尹玄,干脆地打开了免提,答:“对,怎么了?”
“你们俩现在立刻来神庙,我会找人在外面接应你们。”说完,也不等君墨答复,直接挂掉了电话。
尹玄耸耸肩,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折叠伞,笑道:“走吧,我想很快,事情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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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6 17:34:19 | 只看该作者
解答篇

【一】
两人同撑一把伞走在满是雨水的小镇里。
天气好的时候外面都没什么人,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他们便毫不避讳地大声讲着自己的想法,以盖过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那些因为仪式死去的死者,他们的尸体就在神庙底下!”尹玄撑着伞大步向神庙的方向走,但保持着君墨能跟上的速度,他扫视着空荡荡的中心广场,说:“仪式的现场也一定就在那里。”
君墨跟着他绕过花坛穿过中心广场,抬头望着尹玄坚定的目光,问:“你怎么知道?”
“这里就有个只有我知道的前提了。”尹玄微微叹了口气,先向君墨道歉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他们,随后才解释道:“根据我从小到大的经验,所有的鬼魂都会盘踞在他们的尸骨附近,无法远离。”
“是这样啊。”君墨回忆起今天上午尹玄写出来的东西,醍醐灌顶,可她又陷入了疑惑之中,顾及到尹玄的情感,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秦蔚然……”
“秦蔚然能跟随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在项链里装了一部分她的骨灰。”尹玄用空出的手点了两下自己锁骨前的珠子,忽然愣了一下,接着语气有些低沉,认命一般说着:“刚才她复仇的欲望已经突破了这层限制,所以她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说到最后,尹玄重重地叹了口气。
君墨怕他再次陷进不安的情绪当中,握住他的手捏了两下。
尹玄笑着回握,摇摇头,打起精神说:“没关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对她的命运做出什么改变了,接下来我只要做我该做的就好。”
“做什么?”
“很简单。”尹玄瞥见君墨的右边袖子被雨水淋湿了,便把雨伞向她那边倾斜了一些,坚定地说道:“我要揭发这里的所有秘密,就从秦蔚然的事开始。”

雨势渐平,微微细雨哪怕不撑伞也不会把衣服淋湿,尹玄便收起了雨伞,停在路边甩了两下水,抬头望着黑云密布的天空,呢喃了什么,牵起君墨的手边走边说:“秦蔚然给我看的片段,我只讲给你一部分。”
“嗯,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害秦蔚然失忆的人的后代对不对?”
“对,他叫唐鹤然,是我的编辑。”尹玄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继续道:“我们还是从……一切的起始讲起吧。”
他把秦蔚然之前讲给他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转述了出来,包括她的身世,包括她追着青梅竹马追逐打闹、包括她和老太爷戏弄家里的牛羊,包括她坐在父亲肩头去摘石榴、包括她依偎在母亲怀里听故事……
“至少她的童年很幸福。”尹玄如此作结。
君墨点头,没有作声。
“你还记不记得在酒吧里的时候那个酒保小哥说的故事?就是本地人对外地人抵触是因为以前被人骗过这事儿?”
“记得。”君墨却摇了摇头,说:“总感觉是流言蜚语,他们对外人设防,肯定还有另外的理由,这个理由太牵强。”
“是,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点,这样的故事会流传出来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无意义的诽谤中伤是无法成立的,它自有出现的理由。”
“这样的事还会有理由吗?”
“任何传言都会有其出现的理由,其实也是在含沙射影,从某种方面来看,它必定隐藏着某种事实。”尹玄的声音十分平静,他们路过了尹玄买过烟的小卖部,大门紧闭,已是空无一人,他匆匆扫了一眼,继续说:“你已经知道了秦蔚然的爷爷是个退休回来的商人,那么和流言结合,现在传言里出现的那个‘骗钱的商人’,其实可以认为是秦老太爷。”
君墨似乎有些不认同这句话,她蹙起了眉头,反驳着:“为什么这么想?难道就不能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了,在小馆的时候我问过老大爷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时间越往前展示的东西就越少?’,他是这样回答我的:‘这小地方从有的时候就贫困得很,饭都吃不上了哪儿还有啥能留下来的东西,直到近几十年开始做生意了生活才好了点儿。’,我不清楚他话里有多少是真的,但如果他是跟着流言想要隐藏秦家存在过的事实,那么他就不可能在这上面撒谎,不管怎么说,这些话至少可以证明,从前这里的人们的生活是很困苦的——直到秦老太爷带着大批财产回来。”尹玄的眼睛瞥向左侧他吃过饭的小餐馆,那里同样是空无一人的状态,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秦家,是一切的开端。”
乌云仍旧笼罩在天上。

“秦老太爷乐善好施,祭祀后宴请百家,平日里还给村民们提供工作,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大概都很感激他,但后来,这份感情变了质。”尹玄毫无感情的声线让这些话听上去更加毛骨悚然了些,“长时间地接受施舍让某些人的心里产生了不平衡,这种不平衡随着时间发展愈演愈烈,最终,变成了欲望,而人的欲望,是万恶的根源。”
君墨其实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感激,变为了嫉妒。”尹玄的眉头紧蹙成了小山,望着前方酒吧明亮的招牌,不久便移开视线,看到了坐落在角落里的理发店。
君墨沉默了一下,默默地吐出一句话:“嫉妒,成为了动机。”
“没错,就是这个动机促使村民们集体杀人。”尹玄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但都不是些会让人心旷神怡的内容,他使劲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下去,伸手揉着眉心,说:“他们在带给秦老太爷的东西上下了毒,但想必这毒的毒性并不强,所以一时之间秦家人都没有死,更何况也不能让他们死,因为他们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行为有正当性,为了这一点,这些人把秦家人都押解到了刑场。”
“刑场?”君墨的脑中突然蹦出了神庙院子里的六根柱子以及文谨公手中的棍棒,不自觉地背出了小馆里文谨公雕像下的介绍文字:“执掌正义刑罚……绝对公正……”
尹玄听到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向左拐进那个能通往小馆和神庙的街道,说:“他们在那里,对他们施以棍刑,他们逼问秦家人做过的错事,好以此找到正当理由将他们处死。”
“可秦家人不从。”
“都死在了棍刑之下。”
两人一句接一句地说着。
“唐律己,是个夹杂在中间的悲剧人物。”尹玄说到这儿,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低头凝视水洼中自己的倒影,抬脚跨了过去,“他与秦家人交好,也很喜欢秦蔚然,但他孤身一人难挡村民们的攻势,只能在他们的逼迫下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想他大约是抵抗过的。”君墨抬头对上尹玄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你说他是害秦蔚然失忆的凶手,那么我猜是他打中了秦蔚然的头才导致她失忆的,正是因为他表现出了抵抗情绪,村民们才会让他去对秦蔚然处刑。”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尹玄呆呆地自言自语。
君墨不理他,继续说:“唐律己也想救她的吧,你说他看过《本草纲目》,还很博学,那么我想他应该对医学有些许了解,他知道打头的话如果力度适当只会暂时昏迷,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把秦蔚然救下来了。”
“他在赌。”尹玄忽然又叹了口气。
“是啊,他在赌,他赌对了,秦蔚然并没有死,她和她家人被抛尸荒野之后,唐律己就悄悄把她藏了起来,带她逃跑,带她逃离这个充满悲痛的地方,只可惜,她还是失忆了。”
“不止如此,她还变傻了,变成了痴呆。”尹玄补充着,继续说起了君墨还不了解的内情,“她虽然变成了傻子,可不代表她没有那之后的记忆,只是这些东西一直留在她的意识深处,直到今天才一并被想起。”尹玄不自觉地做出了和叶剑宇一样的动作,等他意识到之后,抬手盯着自己的指节,喃喃自语:“就因为这个动作……”
君墨也凝视着他的手指,叹了口气:“想必唐律己也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吧,很多人都会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情绪波动,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做出来了。秦蔚然能注意到这一点……她真的很喜欢唐律己啊。”
“但我并没有这个习惯,这么久以来,这个隐藏的关键一直没有被发觉。”尹玄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开始回溯到几个小时前——秦蔚然告白的那些话——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自言自语:“她说他抛弃了她,把她抛弃在那么肮脏的地方,让她成了妓女……难不成他卖了她?”
君墨摇摇头,替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辩解:“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唐律己不是这样的人,他那样煞费苦心冒着风险救下了秦蔚然,又怎么会随便就把她卖了?把她抛弃了?”
“也是,那么远的地方,真的想把她卖了也不会挑那里,如果一开始就想抛弃她,也就不会救她了。”尹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余光看见右手边的小馆——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君墨点头,视线直勾勾地射向正前方,语气之中带着悲伤,说:“我想,他是在逃跑的路上把她弄丢了,她是被别人带走的。”说到这儿,她忽然起了好奇心,抬头问尹玄:“秦蔚然……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这么久以来尹玄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点点头,想起了秦蔚然平常活泼的模样,赞同道:“是啊,她很漂亮,可在那时,她的美丽偏偏给她带来了灾厄——一个毫无自我意识的美人,只会变成他人手里的玩偶。”
“所以她后来是被……”
“我想是被妓院里的人杀害的,她的脖子上有勒痕,他们把她勒死之后就埋在了树下。”尹玄的视线之中出现了那座神庙,那个已经沦落为邪恶之地的神庙。
“你说她害人的话会灰飞烟灭,现在唐鹤然已经在医院了,她是不是……”君墨见尹玄轻轻点了头,心里突然有种不痛快的感觉,虽然没和秦蔚然实际见过面,也不怎么了解她,可莫名的,君墨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尹玄低头见君墨的情绪低沉下来,就捏捏她的手,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一样,对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改变不了的,哪怕是试图改变的行为也是注定之中的事,同样改变不了结果。”他顿了一下,又说:“她跟我说过,她很喜欢你。”
君墨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保持沉默,脑中都是秦蔚然的故事。


【二】
“我们到了。”尹玄已经能看到神庙的全貌了。
如今的神庙和他们上午见到的模样已是千差万别,倒不是说建筑倒塌了还是怎么样,建筑都还好好的,但这里的气氛,比上午那时候更加让尹玄感到不适——他的视线顺着萦绕在神庙上的黑色影子游走,这些影子都在拼命向外挣脱,但他们的身体都被禁锢于神庙之上,逃脱不得,于是他们只能发出痛苦的哀嚎,哀鸿遍野,刺得人耳朵生疼。
尹玄都还没接近警方拉起的警戒线,就已经停步不前,不愿再靠近了。
“玄哥?”君墨望着尹玄隐忍的模样略微迟疑了一下,松开他的手慢慢靠近闭紧眼睛的人,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说实话,君墨也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偏偏是捂耳朵?但她就是觉得这样做了他会好一些。
“你……”这些动作全部都出乎他的意料,尹玄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端详起君墨的脸,问她:“你也听到了吗?他们的哭声……他们的哀求声……”
君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解释道:“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你会感觉好一些。”
意料之外的回答。
尹玄愣了半晌,忽然像个受到惊吓寻求母亲怀抱的孩子,低头靠在了君墨身上。
“你还好吗?”君墨想起君慕小时候被吓到了也会这样来找她,一边哭一边往她怀里缩。她便像当时那样拍拍尹玄的后背,用哄君慕的语气哄了他几句。
“还好,没事,第一次见这样的东西得缓一缓。”尹玄的理智压过了恐惧,似乎已经恢复到了平常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抬起头,揉揉眼睛,看见君墨疑惑的眼神哑然失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为自己辩解:“我又不像你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再怎么样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还不作死,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多怨念这么大的鬼魂被吓到了也不奇怪吧?”
他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原模原样地讲了出来,随后目光缓慢地再次看向神庙——它们还在,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被它们影响了。
君墨同样回头,以复杂的眼神看着神庙,她紧紧握住尹玄的手,在他身前半步,带着人踏入了神庙的领域,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无需担心,很多同事都在,叶剑宇在,我也在,别怕,不会有事的。”
当尹玄跟在君墨身后进入神庙之后,那些鬼魂的声音似乎就变得没那么刺耳了,他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也不太能看到鬼魂的存在,他想,这大概就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

君墨刚跟附近的同事交谈了没几句,就听不远处传来叶剑宇不甘的咒骂声:“他娘的这活儿没法儿干了!”她被吓了一跳,打量起叶剑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面前的同事:“他怎么了?”
同事心事重重地望了叶剑宇的背影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跟她解释:“我们收到消息说今晚所有相关人员都会聚集在这里,所以才会准备在这里收网,但等我们到这里之后根本找不到人,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连人影都没有。”
“确实没人影,都是鬼影。”尹玄自顾自地小声嘟囔,不过除了君墨没人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为了防止“祸从口出”,君墨悄悄掐了尹玄一下让他闭嘴。
尹玄委屈巴巴地捂上了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雨伞暂时放在了那里。
君墨四下看看,见两侧平房的门锁都还好好的,便指着那里问:“你们确定完全搜索过了?那里不是还没被打开过吗?”
说到这儿,同事无奈地笑了两声,“嗨,可不还没嘛,守门的那俩人已经被扣下来,但他们都说没钥匙,搜过身,确实没有,就把老白叫过来了。不过那锁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式,老白研究半天也没打开,这不搁那儿蹲着怀疑人生呢。”同事说着,撇撇下巴示意君墨去看院子的角落。
老白是队里的一个中年刑警,对锁具颇有研究,大家一向把他当开锁专家看。
君墨感到一阵无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近几天她似乎叹了太多的气——走到叶剑宇身后,叫了他一声:“叶队。”
叶剑宇阴沉着一张脸回过了头,把在场的人都吓到了,众人默默后退了一小步,试图跟眼前这个即将爆发的火山拉开点距离。火山本人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他伸手抹了一把脸,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们来啦,就那、那个,我叫了外、外援,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到。”
“头儿,你、你还好吧?”刚刚跟君墨交谈的同事战战兢兢地把门卫老大爷值班坐的凳子搬了过来放在叶剑宇身后,“……坐会儿?”
叶剑宇扶着额头坐下了,那满身挫败的模样,真是无法让人联想到那个曾经战绩辉煌、意气风发的队长。
“他被这里影响了。”尹玄踱步到君墨身旁,悄声在她耳边说:“这里是小镇各种意义上的活动中心,同时也是鬼魂聚集的中心、怨念聚集的中心,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全部凝聚在这儿,形成的气场很容易影响人的情绪,尤其是受到挫折的人。”
“那,有办法吗?”君墨的视线停留在叶剑宇身上,在她的记忆里,自从陈瑞升职离开、叶剑宇被调来之后,她从没见过叶剑宇有情绪这么低落的时候。
“语言,即是咒术。”尹玄托着下巴想了想,说:“不过我不确定我的水平能不能让他恢复正常。”
君墨推着尹玄走到了叶剑宇面前,既像是对叶剑宇,又像是对尹玄说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尹玄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叫了声叶剑宇的名字,等人抬起头之后,便对他说:“那两扇门不到合适的时机是打不开的。”
叶剑宇的脸上总算有了点别的表情,他微微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打量起了尹玄,那个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小子脑子有毛病吧?”
“我的脑子可好得很。”尹玄微微一笑,看穿了叶剑宇的意思并给了他回复,侧过身让他能够正对院子里的六根柱子,继续道:“你们……不,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神庙底下,但神庙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巨大的锁,钥匙还未出现,还需要再耐心等一等。”
“你怎么知道在神庙底下?”叶剑宇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仿佛他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小说家正是他要逮捕的凶犯之一。
尹玄被镇住了,浑身肌肉紧绷,差点就失去了原本的气势,但毕竟是见惯了不寻常东西的,没被唬住,吞下一口唾液之后,解释说:“你知道我能看见鬼,所以在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当中已经积累出了一些经验,其中有一项就是,鬼魂会盘踞在它们尸体或骨灰的附近。”他说罢,掏出手机把上午写下的那些文字给叶剑宇看,并告诉他:“这是我今天上午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所见所闻,而刚才,我第二次来到这里,鬼魂变得更多、更密集、怨念更大了,原本只是缠绕在神像上,现在整个神庙上都是它们的身影。”
四周的人当然也能听到他在说什么,这句话落罢,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环顾四周——有不信邪嚷嚷着有鬼也被他们吓死的,也有开始往人员密集处凑堆的,更有甚者,就当尹玄说的全是屁话,面带讥讽嘲笑着他。
叶剑宇喝止了四周的杂乱,匆匆看完几行文字,按着指节发出声响,抬眸认真注视着尹玄的双眼,催促他:“继续说。”
尹玄无视了来自四周的各种目光,走到主神殿的大门前,抬头看着更为黑暗的文谨公神像,平静地说着:“这些鬼魂出现在这里并非自己所愿,不过这个还是放到最后再说,先来说说你让君墨过来调查的东西。”

周围十分安静,不,是寂静,寂静得不像话。
死一般的寂静。

“在我开始之前,有个特殊人物的故事需要先讲给你们,她,或者说她的家族,正是此次事件的开端。”尹玄耐着性子将之前与君墨商讨出的有关秦蔚然的事大大小小全部说了出来。
在场的人们听过之后,有过一阵交头接耳,不过很快窃窃私语声就平静了,所有人都在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既然这件事跟案子有关,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叶剑宇这座活火山似乎马上就要喷发了,他咬牙切齿地对尹玄进行逼问。
尹玄摊开双手,无奈地解释:“因为在今天秦蔚然失控之前我也不知道她家的事会跟现在的案子扯上关系啊。”
这个解释算是合情合理,叶剑宇暂时放过了他,微微颔首要他继续说下去。
“很好,现在大家都知道大前提了,那么我们便从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开始。”尹玄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诉说,他抬起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从我们到这里开始,总共接触了三个祭祀活动。”
“腓骨、头骨,还有哪个?”君墨只能想起这两个仪式了。
尹玄笑了笑,对她点点头,道:“其实有关物品只有这两个,只是关于头骨的仪式,在这么些年里逐渐演化出了另一种模样,这个稍后再谈。为了不让大家理解混乱,我按照时间顺序说,不过在这个时间顺序里有个重要节点,那就是秦家人的死亡。”
他停顿了一下,确认在场的人们都理解了他的话才继续说了下去:“在这个节点之前,其实相对重要的仪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秦蔚然所说的,本地有威望的人可以通过头骨净化灵魂,进入祠堂,享受村民香火的供奉。我们把它记为仪式甲,另一个与头骨有关的仪式记为仪式丙,仪式丙与仪式甲是有关联的,但这个关联得等我们探讨完与腓骨有关的仪式乙后才能理解。”
“仪式乙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君墨补充着尹玄的话,把上午大爷说的内容与尹玄说的内容列举出来给众人对比,说罢,她看着尹玄,歪着头问:“你是觉得你才是对的?”
“对。”尹玄十分自信地用力点了下头,“如果真如大爷所说的那样,为什么那几根骨头会出现在小馆的展示柜里?”
一旁的一位同事小哥听得入迷,听到此处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哪有人愿意把自家先祖的骨灰摆出来展示给别人看啊?”
叶剑宇同样听得认真,他默默地点点头,似乎冷静了不少,问尹玄:“可即便是你的那种说法,把腓骨放在展示柜里不一样不合理?”
“不,很合理。”君墨看向叶剑宇,迎着他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文谨公是绝对的守护神,为了防止死人找回自己的腿骨,相比起藏在其他地方,有神灵镇压的地方或许更合适一些,毕竟从传统意义上讲,鬼怪都是十分惧怕神灵的。”
“那这里不行吗?”老白仍然蹲在地上,但他现在面对着院子的方向,大约是恢复了些许精力。
“这里不行,因为这里要进行更重要的仪式,绝对不能有任何无关物品存在,不能出任何差池。”尹玄分别看向两侧紧锁的大门,抿了抿唇,“腓骨必定是跟随文谨公的神像走的,神像在哪里,它就在哪里。除去这个地方,唯一有文谨公神像的地方就是小馆了,既然神像已经作为展品展示给外地游客,那便干脆把腓骨也一并展示出来。”
“那些腓骨……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秦、秦……”同事小哥冥思苦想,仍旧没想起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秦蔚然。”君墨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对对,秦蔚然,那些腓骨会不会是她和她的家人的?”
尹玄摇摇头,又点点头,见众人面带困惑,便道:“那些腓骨大概率是她的家人的,秦蔚然并没有缺少腓骨,她的骨灰现在还在我家放着呢,我挖出她的尸体时没见有少哪块。”
“所以就是为了防止秦家的鬼魂复仇才……”老白突然义愤填膺,握拳使劲砸了下地面,愤恨地替秦家人抱不平:“真他妈不是人!”
“所以,仪式乙是出现在秦家人死亡之后的,甚至可能只出现了那一次。”尹玄没有理会开锁专家的气愤,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在此之后,最重要的仪式丙出现了,它融合了仪式甲和仪式乙,以一种变而不变的形式与意义流传至今。”


【三】
神庙里其实比神庙外要漆黑很多,不过叶剑宇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后便放了几盏工作用大功率白炽灯在四周,现在这些光集中在院子里,集中在尹玄身上,让人觉得他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仪式甲的一部分核心流程、仪式乙的防止复仇的意义,被仪式丙吸收了,它本身还创造出了新的流程与意义。”起风了,尹玄的声音似乎随着风传了很远。
众人之中,有人听见风声里不止夹杂了尹玄的声音,还有丝丝呜咽、阵阵哀嚎。
“秦家人死后,他们的财产便成了村中的人做生意的本金。”尹玄忽然转换了话题,走向离他最近的柱子,伸手抚摸粗糙的麻绳——他的眼前出现了秦家人受刑的场面——他握紧拳头,强压下心头那股愤怒,接着说道:“他们希望这笔钱投资出去后回收的利润能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又没有秦家人那样的经商头脑,那么,自然而然就会去寻找来钱最快最简单的途径,这个我想你们比我清楚。”
“来钱最快的,全部都是被写进法律的。”同事小哥意味深长地说着,他眯起眼睛看着尹玄,“是黄赌毒。”
“没错。”尹玄将悲伤的视线放在了叶剑宇身上,对他说:“我想最开始的时候,这里大概是三种都有,只不过后来禁毒力度太大了,为了能稳固另外两项收入,便干脆把毒给舍弃掉了,你们大概也只发现了卖淫和赌博吧。”
叶剑宇默认了他的话,补充道:“而且人口买卖还有高利贷和这两样东西几乎都是捆绑出现的。”
尹玄点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憋在心中的苦闷之气。
老白站起了身,靠墙站着,紧接着说道:“所以这里的不法情况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是。”尹玄咬着牙应了声。
“秦家,是一切的开端。”君墨小声地自言自语。
不过她身边的同事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他叹气,心中无限唏嘘,一样开始了自言自语:“这家人是造了什么孽哟……”
“这就是命运。”尹玄抬起头,望着只有他能够看见的聚集在神庙上的鬼魂,“秦家人被困在了命运之中,这里的人们被困在了欲望之中,我和秦蔚然被困在了她的失忆之中,你们被困在了案件之中,鬼魂被困在了神庙之中……这正是,圹木镇啊。”
“圹木……为困。”叶剑宇低声呢喃,神色复杂地把头埋在了双臂之中。

现场的气氛相当沉闷,所有人的心中都五味杂陈,他们面面相觑,妄图从其他人脸上看到些许不同的情绪。
“死去的那些人,我就以最近新出现的两具尸体为例。”尹玄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低头凝视自己脚下的土地,仿佛视线直直地穿过人间到达了地狱,他半阖双眸,静静地吐出一句震惊众人的话:“他们都是,祭品。生时是祭品,死后同样是祭品。”
“人祭……这种活动到现在还存在吗?”老白难以置信的语气反而增强了尹玄的话的确定性,他刚从怀疑人生的心态中走出,现在又开始怀疑起自己这几十年来接受的人权教育了。
尹玄冷漠地抬起眼,注视着老白的双眼,说:“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或许存在,要知道,影子与光,从来都是并行的。”
叶剑宇只觉喉头干涸,额角隐隐渗出冷汗。
“我没有见到其他的尸体,但我想,他们所有人的死法都是一致的,以张宁为例,那天我和君墨一起去酒吧,见到了她的尸体。”
君墨点点头,紧接着他的话把自己那天做出的大致判断说了出来,最后下定结论:“我想死者大概率是被钝器击打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导致休克造成的死亡。”
“钝器击打?”叶剑宇的脑海中闪过尹玄说过的有关秦家人的故事,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院子中央的六根柱子,“难不成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尹玄向后退了几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柱子,说:“他们是被选定的祭品,由于巧合,那两个孩子从被拐来开始,被迫经历与秦蔚然相似的遭遇,同样是巧合,直到17岁,和她一模一样的年纪,最后他们因已‘满身罪孽’,被带到这里处刑。”
听到这里,同事小哥的指尖已经开始颤抖,他难掩激动的情绪,大声质问尹玄:“他们怎么会是满身罪孽啊!他们都是受害者啊!”
“在我们看来是受害者,可在这里的人看来……”君墨想起到达这里之后小镇上的人对他们的排斥、那些厌恶的眼神和相互矛盾的态度,她说:“我想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都被灌输了一种观念,那就是外界的人都是邪恶的,他们是纯净的,所以才会对外来的人表示出那么厌恶的态度。可相对的,他们认为自身纯净,因此不会直接参与进生意当中——”
“所以他们反而希望有外地人进来,跟他们介绍‘生意’。”叶剑宇的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却很好地被理性压制,他接上君墨的话,继续往下讲:“也正因为这一点,镇上的人们在这些生意里只瓜分钱财,需要接触‘邪恶’的工作全部都由被拐来的外地人承受,因为外面的人都是不洁的,他们活该承受这一切。”
尹玄默不作声地点了头,声音沙哑:“而且对比普通居民对我的敌视和两个老板对我的试探,他们一边厌恶外来的人,一边又需要外来的人,这种矛盾的态度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说着,又提出了另外两个人:“我还对比了理发店小老板和酒保小哥,他们一个是出生于本地却生长于外面的人,只逢年过节回来;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外地人,从没来过这里。可以看出,他们受到的待遇并不一样。”
君墨伸手揉着太阳穴,把话题拉回到死者身上:“死者赤身裸体大概是为了增加屈辱感,处刑的人并不想自己手上沾血,所以把握了一个尺度,处刑过程中受刑人不会死,但若是不及时施救——”
这样一来害死他们的人就不是他们了——叶剑宇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大家都知道君墨的意思,想起这些人的遭遇,脸上都挂着悲痛。
“于是处刑之后,他们被带回工作的地方关起来,其实关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暂时不被人发现就好,张宁就在那个小杂物间里,逐渐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叶剑宇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了张宁的痛苦一般,将手贴在了胸口上。
君墨沉思了一下,提出了不一样的见解:“也不一定,关在杂物间里,或许有理由。”她扫视一圈集中过来的视线,默默抱紧了双臂,“杂物间外面人员往来甚是密切,她被关在杂物间里,在有意识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我想出于本能,她会求救,但外面的人并不会回应她,更不会救她……她与自己认为的活下来的希望,只有一墙之隔。”
“他们想要的,就是充满痛苦和怨念的灵魂。”尹玄再次回头注视文谨公的神像——这几天以来,他对文谨公的看法改变了很多次,这次,他觉得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然后转身面向大门,盯着外面的道路,说:“等人死后,他们便把尸体收好,准备祭祀,就在我们脚下。”
叶剑宇茫然地低头凝视着脚底的地面,哑着嗓音对君墨说:“就是我让你调查的那个祭祀……”
“君墨说过这里的在登记人口和实际人口数量相差很大。”尹玄没给君墨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一千出头的实际人口,除去各种原因不在此处的,剩下的全部都是外来人口,共计三百人左右,其中一百多人失踪。”
“三百人里只有极少部分是像你见过的那个酒保是自己来找工作的,大部分都是被拐来的,失踪的一百多,大概都是被拐卖过来的孩子,然后成为了……”叶剑宇再度低头看着地面,双手掩面叹气。
尹玄慢慢绕着六根柱子走了一圈,捏着锁骨前的珠子说着:“接下来的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还是请大家听一听。”
所有目光又再度聚集在尹玄身上。
“小馆里的头骨道具有两个,所以仪式进行时肯定是两个都要用到,我记得叶剑宇说过,我们发现女尸的那天在另一家酒吧还发现了一具男尸。”
“他们两个都是祭品。”叶剑宇喃喃道。
尹玄没有受到他的影响,视线从左侧平房的门移向右侧平房的门,“两个头骨,两具尸体,两扇门——两场同时进行的祭祀。”他顿了一下,又说:“在小馆看见那两个头骨时就觉得它们和其他展品不一样,保养得很好,别的展品虽然也保养了,但相比它们明显粗糙很多,我想,那两个头骨大概到现在还在使用。”
“就像秦蔚然说的那样。”君墨紧接着把秦蔚然说过的使用方法告诉了其他人。
尹玄颔首,单手摸着下巴做沉思状,好像梦中呓语一般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大致方法大概就是秦蔚然说的那样,但目的、场所已经变了,变成了我说的,为了防止复仇,而且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复仇,它所代表的意义,还与这里的生意有关。”
“什么?”开锁专家跟同事小哥对视一眼,纷纷疑惑地摇起了头,不知是他们之中的谁开口问着:“这还能有啥关系?”
“之前我一直没搞明白祭祀和地下交易的关系,但那个梦,告诉了我答案。”那个梦境在尹玄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稍加润色,把梦的内容以及成因说了出来:“是托梦,大约是秦蔚然的影响,他们才找上了我。”
叶剑宇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他直起上半身,右手扶着大腿使劲捏了捏,耐着性子问他:“到底有什么关联?”
尹玄此时十分镇静,他摸摸口袋想掏根烟出来,无奈发现烟盒里早就空了,只能咂咂嘴,吐出一口气,只说了四个字出来:“养鬼聚财。”
“什——”
尹玄没给叶剑宇说话的机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说道:“这里是个十分迷信的地方,会信这个我觉得完全在意料之中,对这里的人而言,怨念越大的鬼魂招来的财富越多,所以这些人死后依旧会被困在这里。君墨说这个祭祀时间完全找不到规律,就是因为他们的祭祀是根据生意情况来定夺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君墨完全没往这方面联想过。
“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住的酒店情况很一般,甚至某些地方可以用糟糕来形容,这与老大爷跟我说过的‘发展旅游业’完全不相符,他们根本没有认真发展过旅游业。”尹玄转移了话题,瞥了一眼静静矗立门口的门卫大爷的桌子。
同事小哥赞同地点点头,道:“住宿是旅游业的一个重要项目,景色再好的地方如果住宿条件特别差,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去了,这么一看,旅游业不过是个幌子。”
“想必这几年的生意并不好,举行祭祀的次数太多了,才连我们都惊动了。”叶剑宇痛心疾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相对于之前的暴躁,他这会儿倒是沉静了不少,只是这沉静里依旧带着一股子阴郁——他走到尹玄面前三步,凝视他的双眼,问:“你说的合适的时机,是不是快到了?钥匙是不是就要出现了?”
“凭直觉,”尹玄抬头望着似乎要再度下起暴雨的天,对叶剑宇说:“就快了。”


【四】
大雨说下就下,众人站到屋檐底下躲雨,他们宁可挤在窄窄的屋檐下,冒着被淋湿的风险也不想进入主神殿。
然而屋檐虽说可以暂避雨水,却无法阻挡狂风的来袭,大量的雨水还是被吹入暂时的避风港,把人们淋了个湿透。
“怎么突然刮起这么大的风啊!”同事小哥一边把外套的扣子扣好一边又向后躲了躲,他的后背紧贴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
老白也挤在他身边,侧头躲避打在脸上的雨水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
“天气预报好像是说今天有暴雨来着。”君墨用小皮筋把头发扎起来,以免散乱的头发被雨水淋湿后打结,那时候要把头发梳理清楚是真的很难。
尹玄半个身子挡在君墨面前,完全不在意豆大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他的视线在院子里来回扫荡,忽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柱子上方动了一下。
叶剑宇也看到了,他跟尹玄对视一眼,顶着大雨冲过去,踩着柱子侧边借力跳起来,一把拿下了上面的东西——是一把形状奇特的钥匙,它的一端做成了翻开的书册的模样,延伸出来的部分在没有齿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根圆柱形的棍棒,另一端有两个奇异的突出,叶剑宇觉得,那两个突出有点像文谨公神像做出的驱魔咒。它本身的重量并不是很重,想必也是因此才会被狂风吹动,被他们捕捉到了。
“看来,时机成熟了。”雨水沿着叶剑宇的脸颊混着其他雨水落入地面的水洼,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查看了另外几个柱子,找到了另一边门的钥匙。

尹玄说两边的祭祀仪式根本就没有差别,于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只暂时打开了一扇门。平房的内部此刻空空如也,连一丝灰尘都不存在,只有在接近主神殿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入口,里面还亮着火光。
叶剑宇不打算打草惊蛇,他联系了支援人员,让他们尽快赶来神庙,其余人留在这里防止有人逃跑,“他们说还要十几分钟,我先带几个人下去摸摸情况,你们留在这儿,随时准备好。为了防止有人员伤亡,君墨,你跟在最后。”
尹玄站在门口听着叶剑宇做出的这些安排蹙起了眉,他摇摇头,以颇不赞同的语气说:“既然这两扇门还未曾开启,那就代表着仪式尚未结束,在仪式结束之前,我想你还是不要惊扰他们的好。”
“我不会打扰他们。”叶剑宇想了想,再次削减了准备下去的人员,只带上同事小哥还有君墨,瞥见尹玄之后直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入口的方向带,坏笑一声,道:“既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那就跟我们一块儿下去,省的到底下又遇见什么看不懂的东西,你就跟着君墨,别乱跑。”
其实尹玄压根儿就对底下发生的事不感兴趣,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就是不作死、不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结果现在还是莫名其妙地被卷进去了。他对上君墨无奈的目光,重重地叹了口气。
四人沿着狭窄的石阶旋转向下,每隔两米左右在墙上就会出现一个照明的火把,他们一边摸着墙走,一边注意着这里与外界的差异。
君墨皱着眉捂住了鼻子,被这里的刺鼻气味呛得差点打喷嚏出来,她咬咬牙把喷嚏憋了回去,见其余几人也是这样,开始寻找气味的来源。
叶剑宇走在最前,他小心翼翼地踏上最后一阶石阶,探头悄悄去看前方紧闭的石门——大门紧闭,却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咒语的吟唱之声,这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分不出男女,同时伴随着吟唱声出现的还有那股惹人烦的气味。越是接近石门,声音与气味就越发显著清晰。
“就是这里了。”他对身后的三人说着,慢慢移向石门。
石门并不像上面的平房入口一样上了锁,叶剑宇很轻易地就将石门推开了一条缝,然而当他看清里面的那一刻,整个人浑身一震,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头儿?”同事小哥见他不对劲,就沿着他打开的门缝朝里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里面的景象就被印在同事的脑海中,再也驱除不掉了。他踉跄几步后退,跌坐在石阶上,大口喘着气。
君墨赶紧为他做了些检查,发现他只是被吓到了,也开始好奇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便也准备去看看,但她还没来得及接近,就被尹玄一把拽住了。
尹玄轻声叹着气,握住她的手到叶剑宇身边的大大方方把石门推开了一些,并以只有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们沉浸在仪式中,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就不会注意到我们的。”

石门的位置相对较高,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尽收眼底。
从三人站的位置看,底下的祭祀仪式完全是在一个大坑中进行的,大坑被一条蜿蜒的曲线一分为二,两边互不关联,他们这侧的大坑四周被漆成白色,唯有前方的祭台是黑色;另一边的则除了祭台是白色,大坑内侧被柒成了黑色。人们穿着与祭台颜色相反的斗篷挤在坑中,比肩接踵,人头攒动。
“这是……太极?”叶剑宇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眨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坑中的情形。
他们大概是进入的阳鱼的一侧,越过大坑的正对面还有一扇石门,想必是另一边平房的入口通向的位置。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色斗篷,而黑色的祭台上,最突出的除了身着白色斗篷的祭司,还有一具裸体女尸。
那是张宁。
她被平放在祭台的石桌上,有个怪异的机器插入了她的胸口,鲜红色的血液沿着管道流入罐中,带走了她所有的生命力,使她的尸体越来越苍白。
白色的祭台上发生了同样的事,男尸的身体一样逐渐失去血色。
待两具尸体的血液完全被抽干,它们便被随手抛进祭台后的深渊之中,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两个祭司同时高举天灵盖向下的头骨,吟唱着让人心烦意乱的咒语,之后由他们的助手抱起装满血液的罐子,将抽出的心头血混合了酒和牛血沿枕骨大孔倒入头骨之中。
血液便顺着眼、鼻、口部的窟窿流了出来,进入底下的另一个罐子里。
坑中的人们纷纷跪倒在地,贪婪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头骨下的罐子上——他们注视着祭司将头骨收起、注视着祭司抱起罐子、注视着祭司从助手手里接过奇形怪状的勉强可以称为勺子的东西——向上用力抬起手、抬起脸。
猩红的血液随着祭司的动作被洒向穿着斗篷的人们。
欢呼声此起彼伏,跪拜的动作更加疯狂,人们的情绪越加激动。

“他们不是在拜神。”叶剑宇的眸子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与震撼,“他们在拜人。”
“不,不只是人。”尹玄眯起双眼,仿佛透过人群看到了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他的眼中,这些人心中的欲望化作一条条漆黑的丝线纠缠在他们的脖颈之间,无法摆脱,无法切断。丝线之上,是一团凝聚在一起的红色迷雾,他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便收回了视线,轻轻摇头,“是权力,是金钱,是……贪欲。”
“仅仅是穿上一件斗篷就能将人心中的欲望放大至此吗?”叶剑宇难得重重叹了口气,不禁感慨道:“人啊……”
冷眼旁观的君墨缓缓闭上了双眼,将那暴露人性的场景全数阻隔在外,她想起了秦蔚然,想起了唐鹤然,忽然捉住了尹玄的手臂,平静地问他:“你说,秦蔚然的执念,到底算是什么呢?”
“因果轮回。”尹玄咬了咬牙,别过头去,低头凝视着君墨蹙紧的眉头,伸手试图替她抚平,“从前种下的因,今天得到了这样的果,在这件事里,我们只是旁观者,如此而已。”
“她会遗憾吗?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尹玄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拍拍叶剑宇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走吧,我们走吧,纵然你们是执法者,但现在也不该是你们介入的时候。”
叶剑宇心中有数,他看着沿着石门出去的右手边那条细窄的小阶梯——人们可以顺着这里走入坑中,但他并不想那么做。他关好了石门,转过身去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只留下一声充满哀伤的叹息。


【五】
事情结束之后,黑市被取缔,被拐人员被悉数送往医院进行检查,有关人员全部都被捕……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杂事全部堆在一起,这是相当大的工作量,叶剑宇不得不再次提出请求支援,一大批人就暂时都留在这里,进行事件的后续处理。
天气终于放晴了。
尹玄以事件相关人的身份暂时被扣在了小镇一段时间,只不过除了找他问话也没啥需要他做的,于是他整日往返于警局和酒店,闲来无事就在会议室里想想新书的大纲,偶尔再跟叶剑宇和君墨一起吃个饭,倒也乐得自在。
经这一事,参与此案的相关人员算是都对尹玄有了深刻的记忆,只要他在局里就会有人跑来问东问西的甚至拿了他的书让给签名。
“我就是一破写小说的,不至于不至于。”面对大家的夸赞,尹玄显得有些羞涩,他尬笑着从笔筒里抽了支笔出来,大手一挥在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哦对了,他还没忘记关心一下自己亲爱的编辑。在某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一边点了根烟一边给唐鹤然打了个视频电话。
“哈喽啊老唐,还活着呐?”尹玄笑眯眯地通过摄像头打量起镜头那边的人,见他的恢复状况还不错,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啊。”唐鹤然笑骂了他两句,张嘴接过媳妇儿递来的苹果,嚼了两口就吞下去了,随后把镜头对准自己被打了层层石膏的左脚,抱怨了起来:“唉,咱也不知道为啥就能这么倒霉,那编辑部的楼梯也忒滑了,一下子给我摔底下去了,玻璃门也不晓得啥情况,突然就破了,稀碎啊,玻璃渣子碎一地,那一大片玻璃差点儿把我脑袋给切下来。”
尹玄还没想好接什么话,正叼着烟沉思呢,就听那边传来了唐鹤然妻子的教育声:“我看你是活该,谁让你走路都不放下那破手机,看看,这下遭罪了吧。”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切下小块的苹果又喂给了唐鹤然。
“嘿嘿嘿,我错了我错了,媳妇儿别当着外人的面骂我啊,留点面子回家再骂成不?”
“切,老实待着,我去叫护士给你换液体。”
“诶得嘞,慢点儿啊媳妇儿,别看手机啊!”
尹玄默默地看着镜头那边夫妻俩的互动,放下了心,他心道,既然夫妻两个都当这件事是意外,那还是别把这边的事告诉他们的好。
“诶尹玄。”
“干啥?”尹玄突然听见唐鹤然叫他,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你还在外地啊?啥时候回来?”
“过几天了吧。”尹玄把烟灰磕进烟灰缸,吹走四周的烟雾,说:“这块儿景色不错,我想再待两天。”
唐鹤然来了兴趣,在病床上挪动几下调整了一下坐姿,问:“哟,哪儿啊这是?回头我带你嫂子去看看。”
“不告诉你。”尹玄见唐鹤然有追问的势头,赶紧装信号不好,三言两语把他糊弄过去,挂掉了电话。
尹玄吐出一口烟,盯着烟灰缸里的烟头发呆。

说起来,君墨最近也忙得好几天不见人影,尹玄还有个问题想问她来着,于是便经常往她的临时办公室等,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办公室门口把人给堵了。不过再见到她时,尹玄的注意力全被她眼底下大大的黑眼圈吸引了去。
“好家伙,您是去四川当了几天大熊猫怎么着?”尹玄憋着笑跟在她身后进了办公室,顺手倒了杯热茶给她,嘴上还不忘调侃她几句。
君墨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都没了,抿了口茶水就瘫坐在椅子上盯着虚空发呆,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还有个人在旁边,开口问尹玄:“你怎么还不回家?”
尹玄原本是随手找来了纸笔列大纲来着,听君墨这么问,便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回答她说:“你叶队不让我走呗,也就是幸亏那酒店住宿费还在我的承担范围之内,不然我铁定要抗议的呀。”
“那你干嘛不搬过来住这儿?又不是没有空余的值班室给你用。”君墨两手捧着一次性茶杯,盯着面前还空白的报告出神。
“……还能这样啊?”尹玄挠挠头顶,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了吧,我个闲人在这儿不是给你们添乱吗?”
君墨动作机械地点了点头,僵硬地伸手抽了支笔,把茶杯推到一边,读着报告上的文字,提笔开始写下相关内容。可大概是真的累了吧,没写多久君墨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放下笔趴在桌上盯着尹玄的笔发呆。
“你是不是困了?”尹玄注意到君墨马上就要睡着了,这才想起自己有事找她问,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把君墨给晃醒了,“先别睡先别睡,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君墨满脸不情愿,她坐直身子喝了口茶水,也不说话,就带着“敢问什么不着边际的问题咱俩就解剖台上见”的眼神盯着尹玄看。
尹玄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带着苦笑勉强无视了这个威胁的眼神,清清嗓子,悄声问:“是、是这样,我记得你之前画过你同事给你描述的仪式地点,你说他是怎么描述的你就怎么画的对不对?”
“嗯。”君墨点点头,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催促尹玄往下说,“怎么了?”
“那个视角……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尹玄见君墨的眼中带上了疑惑的神色,便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动了些许,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她的画,凑近她面前解释着:“你看,你画下的这个视角很明显的就是第一人称视角,你再想想看咱们见到的东西。”
君墨盯着那张画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抓起尹玄的手腕,带着他往外走。
“去哪儿啊?”
“找叶剑宇。”
叶剑宇的临时办公室就在不远的拐角处,君墨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把那张画往他面前一拍,十分迅速地报告清楚了有关这画的内容。
但叶剑宇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平淡地点了点头,随便扫了两眼画就不再看了,他将注意力又放回眼前的文件上,左手按响指节,右手在文件上签了字。
他这个态度实在是有些怪异,尹玄跟君墨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你早就知道了?”
“是。”叶剑宇好不容易找到了休息的机会,抬头活动活动筋骨,暂时把工作放下,推着俩人的肩膀一起去了食堂,在路上,他对两人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在他准备参与进仪式之前。”
“你都知道了他怎么还进去了?”尹玄排在两人身后准备打饭,这个问题刚问出来他就直在心中暗骂自己白痴,一边打好了饭一边说着:“是你的意思,你让他进去的。”
这个时候食堂人不多,三个人就随便捡了个位置坐。
叶剑宇点点头,顺便大口往自己嘴里塞了口米饭,含糊不清地说:“是啊,怎么了?”
尹玄侧头见君墨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莫名的心中有些气愤,捏紧筷子盯着叶剑宇,带着质问的意思,向前倾身,“可是在他参与进去之前谁也不知道死的人会是谁啊!在本地人眼中他可是个外来人!万一死的人是他怎么办!”
叶剑宇突然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抬头盯着尹玄,等食物完全被送进胃中,他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严肃地对尹玄说:“你得知道,牺牲,是必要的,做我们这份工作的向来都没有个人安危可言,在踏进警校大门的那一刻就得做好这个觉悟。”
“那万一……”尹玄咬了咬牙,不知该如何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垂眸凝视桌面上的纹理,心中五味杂陈。
“你是不是想问如果死的人真的是他怎么办?”叶剑宇倒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见尹玄微微点头,叹了口气,道:“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我就不再会接收到他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能断定那个仪式有问题,更会派人来调查。”
尹玄忽然泄了气,他呆呆地将视线移到面前的西红柿炒鸡蛋上——也不知这食堂的厨师是怎么做菜的,西红柿炒鸡蛋整个做成了红色的糊糊,那令人不快的红色此刻在他眼里变成了血肉,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他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难道他们食堂的厨师也跟着过来了?

久久不言的君墨瞥了眼尹玄,把自己还一口未动的柠檬茶推到他手边,向尹玄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觉得重点应该放在他一个外人,是怎么参与进那个仪式里的,玄哥,这一点,我想你应该能解释吧?”
“这个……”尹玄端起柠檬茶嘬了小半口,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之后,结结巴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是、是血脉吧……再怎么说,你们那个卧底同志都、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才……”
“或许吧。”叶剑宇又拿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解决了面前的饭食,他一边喝着索然无味的小米粥,一边打量起君墨,问她:“你手里的工作还剩多少?”
君墨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道:“还剩下几份报告。”
“那好,报告写完你就先回去吧,支队那边跟我要人呢,最近辛苦了。尹玄,你也回去,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叶剑宇把空碗搁在餐盘上,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巾擦掉嘴上的食物残渣。
“已经……没我什么事了吗?”突如其来的解放竟让尹玄有些无所适从,他缓慢地点了个头,低头开始往嘴里扒饭。
只是西红柿炒鸡蛋他一口都没动。
“还有。”叶剑宇端起空餐盘走到尹玄身边,拍着他的肩头弯腰对他说:“这次谢谢你的帮助。”
“不、不客气。”尹玄的嘴里还含着一口米饭,来不及吞下只能含糊做了声回应。
叶剑宇笑了笑,越过他对君墨说:“你俩一块儿回去吧,这路上怎么着也得七个多小时,相互有个照应,等我回去之后,车票钱我给你俩报销。”
“好的。”君墨对叶剑宇挥挥手,望着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食物上。
“报销……”尹玄口中念着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扭头看着被吓一跳的君墨,没由来地问出一句:“那我这两天的住宿费能不能也给报销了?”
“没可能。”君墨觉得好笑,说话时尾声都在颤抖,她顺手拿过柠檬茶咕咚咕咚喝下一半,随后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尹玄其实刚才就想制止她来着,但没来得及,见她放下了柠檬茶才悠悠然飘出一句:“那个我喝过了诶……”
君墨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低声惊呼了一下,喃喃自语:“啊,忘了……”

两天以后——
君墨总算是做完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她收拾好行李后跟叶剑宇打了声招呼,和尹玄商量好了见面地点和时间,一起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终于能回家了。”尹玄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兴奋地望着快速后退的景色,满足地笑着,点了点小珠子,笑道:“秦蔚然,咱终于……”话说了一半,尹玄高涨的情绪便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低落了下来。
“她走了。”君墨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虚弱,不过她还是安慰式地拍了拍尹玄的肩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拍进尹玄手心,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颗糖吧,精神上已经很苦了,不能让肉体再苦了。”
尹玄凝视着手中青苹果味的糖果,撕开包装将糖果放进口中,酸甜的味道充斥味蕾,慢慢的,那股难消的憋闷感就被甜味替代。他放松下来,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整理着这短时间以来的思绪。他将所有有关秦蔚然的事装进小盒子收藏在记忆深处,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再次打开这个盒子,认真品味他与秦蔚然相处的时光。
缓慢的翻书声从身侧传来,尹玄扭头,看见君墨手里拿了本书在读——欸等等,那书的封面怎么有点眼熟?他一把从君墨手里把书抽走,仔细一看封面,好家伙——“这不是我的书吗?你哪儿来的?”
君墨还没反应过来,等书又被塞回她手里之后,才想起要回答这回事,瞄了眼作者,说:“同事借我的,他说写得不错,让我看看。”
“读者在作者本人面前看作者写的书……这感觉真奇妙啊。”其实这样的事尹玄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由于他从来没有在网上发过照片,他的读者们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高是瘦?是矮是胖?是男是女?——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未知数,所以偶尔在地铁或者公交上读书时,哪怕作者本人就站在他们旁边也完全不知道。
原本尹玄是不怎么在意读者看法的,毕竟一万个人心中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他们怎么想都不会影响到下一本书的创作。但不知为何,尹玄独独有些在意君墨的看法,他便凑过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君墨一下,问她:“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才看二十页啊,还没办法给你评价,不过嘛……”君墨随手往后翻了两页看了看大致进展,笑着说:“故事开头不错。”
“嘿嘿。”尹玄傻笑了两声,不再打扰她,塞上耳机捧起手机看起了电影,但他电影还没看半个小时,突然感觉左肩一沉,扭头一看,君墨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尹玄想着她这段时间累坏了,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一个小动作就把她吵醒了。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尹玄的整个左臂都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有些僵硬,随便动一动都觉得疼得要命。
“对不起啊。”君墨认认真真道了歉,甚至把行李送回家后还请他吃了顿晚饭说是当赔礼道歉。
“其实用不着请我吃饭,就是疼了点儿没啥事儿。”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尹玄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君墨去吃了顿饭。
连着吃了那么久的食堂,一顿美味的火锅算是把尹玄的味觉从地狱拉回到了天堂,只是他还有事想问君墨,火锅虽然美味,却总觉得吃得心不在焉的。

在回去的路上,尹玄时常去打量君墨的脸,想说什么却一直犹豫不决,直到最后君墨被他这行为惹得有些烦躁了,到小区门口了才停下脚步去问:“你有事想问我?”
尹玄没料到她会突然伫立在原地,险些撞在她身上,等心中那阵七上八下平缓之后,才道:“没、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
他说到这儿,又停下了。
君墨很有耐心地等他继续往下说,双手揣在口袋里取暖。
“就是……”尹玄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到最后干脆一咬牙一跺脚,低着头红着脸喊出一句:“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夜晚的路上没有行人,这一嗓子只是把趴在墙头吃瓜的猫咪吓得四处逃窜。
君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当即也愣住了,许久没能给他回应。
尹玄以为她这是没打算同意,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缓解尴尬,傻笑一声,说:“哈哈……那啥,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就当我没说。”
说罢他开始在心里暗骂自己嘴笨,这种愚蠢的借口都能说出来。
正当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君墨的一番动作让他的脸都烧红了——她慢慢上前,伸手拿下了自己叼着的烟,看了两眼之后从他口袋里把一整包烟都拿走了,随后拿着这两样东西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轻轻一笑,说:“那你以后可不准抽烟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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