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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系推理] 六个撒谎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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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3 16: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22-9-3 16:14 编辑

原题:  六人の噓つきな大学生

作者:浅倉秋成

  如果有人说过去的事别在想,我无法反驳。

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再直面“那起事件”,谎言一般愚蠢却又切实的事件。我会将2011年的求职活动中发生的“那起事件”的调查结果整理在这里,犯人已经找到,我亦无意追究。

只是单纯的想知道那天的真相。

不为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Employment examination 入职考试

1

“最终测试是小组讨论。”

我露出笑容,想也知道不是因为开心。摆出一张臭脸只会让人事对我的印象降低,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仰天长叹。

没事的没事的,最终测试基本都是去跟业务人员打招呼,走个过场而已,和内定没差。祥吾,恭喜你!——我当然不会相信社团的前辈毫无责任的发言,做好了面试还有一轮甚至两轮的准备。但小组讨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愧是Spiralinks。

其他学生是什么反应?我很感兴趣,但东张西望绝不是上策,无论多小的行动都有可能破坏迄今为止积累的评价。自从进入会议室,我一次也没有挠过发痒的脸颊,双手始终半握拳放在膝盖上,这不是因为我有教养,单纯不想因为一些琐事放弃数米外通往胜者组的车票。

人事部长鸿上先生像是在凸显自由的社风一般,穿着靛蓝色的衬衫和驼棕色皮鞋。随着测试不断前进,鸿上先生的服装也逐渐轻便且明亮。人事部在慢慢地向我们展示Spiralinks内部的真实和日常。

鸿上先生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但是,小组讨论不是今天。”他露出优雅的微笑,“时间是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七日。成员是现在在座的六位。届时会提出与敝司正在企划案件相仿的项目,看你们能讨论出怎样的结论。”

鸿上先生下属的人事担当在会议室墙边站成一排,其中一人点点头。其他人事脸上似乎也都包含着骄傲。他们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我们的引路人,也是阻挡在我们面前的中小BOSS,同时站成一排的他们象征着我们迄今走来的路途。

会议室是玻璃墙面,如同橱窗一般,装裱着忙碌的Spira社员,看见他们,我不禁涌起陶醉般的士气和决心加入他们的热情。远处还能看见能一边玩桌游和飞镖一边开会的特殊会议室,摆放高级咖啡机的休息处,实时更新注册用户数量的荧光显示屏,一切都和宣传册上读到的一样。

还差一步。我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坐席,我在膝盖上轻轻擦了擦手汗。

“请放心。”鸿上先生低声道,“这和第一第二测试有本质的区别。我们已经淘汰了五千名以上的学生,选拔出你们六位。这不过是作为最终测试的小组讨论,根据结果,六位全部内定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但是,我们想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不触碰到个人的特性、经验和弱点,浮于表面的会议。我们想要的是你们相互了解,最大限度地发挥处各人的长处,又相互弥补,成为一个真正的小组,一个真正的团队。这才是‘小组讨论’。”

鸿上先生收起手边的资料准备离开:“我再重申一遍。小组讨论是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七日。请努力构建起一个完美的团队。根据内容六人可能全部内定。期待届时能见到一个精彩的团队,同时也期待着与各位共事。”

Spiralinks的办公室位于涩谷站前某大型商业建筑的21楼。离开大楼,混杂的大量尾气的空气也显得清新。换了平常,此时一定会深呼吸一口,松开领带和其他学生聊起来了,可这次不一样。特意在正式开始前一个月聚集起来,还被叮嘱组成一个队伍——毫无疑问,这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测试。

接下来大家有空吗?有的。我也是。我想跟大家讨论一下。确实有必要。找个地方聊一聊吧。附近有家庭餐厅。就去那儿吧。就像被什么催促一般,20秒左右便达成了一致。现在离群很可能构成致命伤,我跟着朝家庭餐厅走去,然后才发现六个人里有个人我认识。

我向走在最后的她搭话:“这不是嶌吗?”

她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像是一直在等着我搭话:“波多野对吧?进会议室我就在想是不是你,但又不能一直盯着看。”

“抱歉,我完全没注意到。没想到真的再见面了,虽然不是庆祝会。”

我和嶌在两周前的第二轮面试在同一组,结束后一起去喝了茶。当时五个人在会场附近的星巴克里半开玩笑地约好要在庆祝会上再见。

我合着嶌放慢步伐,让其他人也稍微慢点。嶌不好意思地道谢,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装茉莉花茶。她喝了一口,自言自语般说道:“走到这一步,真希望大家都能合格。”

她抬着头,不知是望着天空还是远处的大楼,眼睛里闪着纯粹的光芒。

嶌较小又白皙,像是个不撑伞就没法在太阳下行走的大小姐。可那一小时左右的时间的交流里,我明白她外表下隐藏着清晰的头脑和行动力。任谁都会在面试时一身职业套装和黑发的正装打扮,仔细看却能看出外表不过是临阵磨枪的产物。不合身的套装,不自然的黑发,不聚焦的双眼,要列举起来没完,总之是形似神不似。

但嶌不一样。多么自然、完美的求职生啊!

她的话听不出虚假的客套,我也以真心回应道:“一起合格吧。”

“嗯,像是在做梦。”

我们停下来等绿灯。走在前方体格健壮的男生焦急地盯着对面,其他人也都略显急躁地用脚拍打着地面。包含我在内的六个人背都像沐浴在日光的青竹一般坚挺。

两年前——2009年,一款名为Spira的社交软件诞生不久便以爆炸性的速度抓住了10~30岁年轻人的心。对mixi感到无法形容的无趣,恐惧Facebook将个人情报全盘托出,Spira巧妙地抓住了两种人的心情,注册用户很快突破了1500万。作为后起之秀,它不单是模仿既存软件,还推出了能钓住人每日登陆,以社交为中心的功能。而且,从企业的logo到主页的设计,提供的服务以及联动的厂商,都贯彻了最先端的时尚风格。

运营Spira的Spiralinks从今年起开始招收应届生,尽是如此就已是重磅新闻,他们开出的条件更是高达50万日元。而且因为是正式员工不足200的新兴企业,他们的招聘人数为“若干”。这吸引了许多应届生前来报名。据鸿上先生所说,应聘人数超过五千人,也难怪需要那么多轮。

网络报名,笔试,递交简历,第一轮集体面试,第二轮集体面试,个人面试。经历这一切留下来的是——

我们六个。

嶌会说像在做梦也是当然。

毫不夸张的说,进入公司,人生会发生改变。

“六个人的位子有吗?”代表我们询问的是直接出道也没有问题的帅哥。他在等候板上签下“九贺”,完美得让我感到夺目,仅凭外貌和姓氏似乎就能拿下30家左右的offer。

来到位子上,九贺说了声“先点些什么吧”,我们各自看起手上的菜单。犹豫不决会被认为不够果断,点芭菲又不适合正式场合,点饮料又要去拿。

“点饮料的人举手。”九贺说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我抬起头,原来是那名健壮的男生正一脸苦笑。我疑惑地看着他。

“那什么……我们在家庭餐厅太紧张了吧。”

我这才注意到——不,我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就像是等待面试一般绷着脸,正襟危坐,紧紧握住手里的菜单,仿佛它是什么奖状。

九贺笑了:“点饮料的人举手——哪有在家庭餐厅这么说的。”

“没有。跟国会似的。”

大家都笑了。笑起来才发现自己的神经如此紧绷。

点自己喜欢的吧,在大个儿的提议下,我们点了各自喜欢的东西。店员写好单离开后,放松下来的九贺提议自我介绍,我们都表示同意。

“我先来。”随意地抬起右手的动作放在九贺身上也像是电影的一幕。如雕塑般分明的五官加上稍显浓厚的眉毛彰显出他的英朗。不是昭和明星般的粗犷,而是顺应时代的好青年。九贺的名字叫做苍太,真是越来越完美了。

九贺苍太。这完美的名字赐予他完美的外貌,亦或是他不断努力成为人如其名的人。

“是庆应大学综合政策学部的。”完成度太高我都想鼓掌了。不用说,他被选中当然不全是因为外貌和学历。他的一颦一簇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自然会想听他说话,而他的用词也透露出很极高的知性。按说如此完美的人出现在眼前我应该感到嫉妒,但我却丝毫没有负面感情。想和他说话,想得到他的认同。九贺表现出类似魔力的魅力。

按照顺时针,接下来自我介绍的是刚才缓和气氛的大个儿——袴田亮。

“袴田好壮啊,有多高?”我提问道。

“一米八七。”还没等我们感叹,他竖起食指,“状态好的时候有一米八八。”

他的外表看上去可怕,却是个笑容可掬的人。高中时他曾担任棒球队长,如今则是在志愿团体效力。平常常去健身房锻炼出了厚实的胸肌。

“我是明治大学的。论气势和毅力我不会输给任何人——这样说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头脑简单,其实我脑子还算是有些东西。我很讨厌有人在队伍里捣乱,遇到这种人我都会忍不住出手,你们就当是包含爱意的暴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为些许认真的可能性感到不安。

“别那么严肃嘛。”他露出泰迪熊一般的微笑,“下个月让我们成为最棒的团队完成讨论吧。”

我们鼓掌告一段落时,店员端着奶油十足的蛋糕卷出现了。

“是我的。”举起手的是正好该做自我介绍的女性,“我叫矢代翼。”她轻轻地点头,随手把垂到耳朵前面的头发顺到耳后。

面对矢代,刚结束自我介绍的袴田战战兢兢地用询问地语气说:“矢代你可真漂亮。”

不不,你过奖了——矢代如果这么回答一定会遭天谴的。帅气的九贺已是超出常人,矢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猜测她应该在某本女性杂志当模特。

可她却介绍道:“我在家庭餐厅打工。是另一家连锁店。”

作为求职生,她的发色有些浅,但要说是天生的也说得通。

“我对国际问题有兴趣,现在在御茶水女子大学学习国际文化。兴趣是出国旅行,去年花了两个月在欧洲五个国家旅行。对语言我很有自信。”

求职的人习惯于自我介绍,但她的介绍比方才二人要高明。介绍期间,她均等地按顺序与每个人对视。轮到我时,我不争气地红了脸。看不出她的弱点。这种人能成为很好的工作伙伴但成不了朋友。

我正自顾自与她拉开距离,她却突然泄了气:“啊……太生硬了,刚才的不算。”

她露出面对亲近之人时的微笑,拍了拍身边的嶌。这一切都表现都是计算为之吗?不是吧,正因为on给人很强的距离感,off时才格外让人安心。

献给矢代的掌声结束后,轮到了嶌。她说起我早已在星巴克听过的情报。嶌衣织,在早稻田大学学习社会学,在百浪多兼职。没听过的情报很少,我趁此时间观察起她的侧脸。这么说可能显得很没节操,但嶌无疑是个美人。如果说矢代是模特性质的美女,嶌就是给人天真感的清纯派女演员,二人看上去说有年龄差距也不足为奇。

嶌之后轮到我。我介绍了自己的姓名波多野祥吾,在立教大学学习经济学,隶属于没事会上街走走的散步社团。并没有什么值得说的特殊经历,唯有好奇心比常人高出一截,时常以“普通的好人”为目标努力。我将迄今为止的面试中感觉良好的句子挑出拼凑到一起,结束了介绍。

最后是名叫森久保公彦的男生,带着无框眼镜,看着像东大的人,结果他是一桥大学的,不过也是十分了得的秀才。到这里以后话最少的就是他,自我介绍也很简洁,说完名字、学校和专业后一句请多指教便结束了,并且摆出一副不想再继续地姿态靠在椅背上。没有人再提问。为了不破坏气氛,袴田和矢代用力地鼓起掌来。

顺带一提,求职过程中时常会遇到东大生。集体面试时听到有人介绍是来自东京大学的某某,我总会陷入莫名的紧张。当然,东大生也没有优秀到变态,真的开口后便会得到一种原来他们也是人的安心感(褒义)。

之所以提起东大生是因为从五千人里选拔出的六人里没有一个来自于东大,学历毕竟只是学历。想到Spiralinks是真的注意到内在而选择了我们,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之前的大地震大家有受灾吗?那么大的地震日程居然没一点变化;我记得公司的人事部还被网暴了。闲谈一会儿后我们终于进入正题。

“首先,我认为知道Spiralinks手上有什么案件会比较好。”九贺的剑眉微皱,“我们先决定好讨论的方向,当天无论收到什么课题都能够应对。调查起来肯定不会容易,但没有情报我们无从下手。”

“确实。我们先各自回去调查,下次再一起决定方向吧。”袴田挽着手响应道。

“就这样吧。”矢代点点头,“而且我认为最好是约定一个时间定期开会,比如每周天下午五点。”

“挺好的。”剩下三人同意后,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并在Spira上拉了个群。考虑到不可能每次全员到齐,最终约定好每周二和周六的下午五点开会。

迅速敲定需要决定的事,绝不拖沓。我感受到日常中不曾体验的效率,同时再次认识到他们的确是值得留下来的人。

“各位,我们一起成为同事吧。我相信会成功的。”我脱口而出。

“一起努力吧。”九贺帅气地点点头,“这个最终测试实在是太不寻常,我还想过是否有必要占据学生的课余时间,仔细想来和简历是一样的。事先告诉我们要小组讨论——其实对我们非常‘公平(fair)’。我们一起建立一个优秀的团队,一起内定吧!”

第一次集会,带来最多资料的是话最少,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想进Spiralinks的森久保。

“Spira的收益大部分来自于付费会员‘Spira Prime’。第二多的是广告费。从简单的页面广告到活用聊天机能的揽客广告,我把能查到的都打印出来了。都没来得及看。”

短时间内能收集到这么多情报真是厉害。拿着五张A4纸的我对森久保那厚达三厘米纸堆感到惊讶。

在九贺的推荐下,我们租下了上野一小时五百日元的临时会议室。会议室里只有一面白板和桌椅,不足十叠大小,但对于我们已经足够。

“我没查到什么关于Spira的情报,所以我准备了这个。”矢代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这是国外SNS的相关情报,我拜托当地的朋友调查后翻译成了日语,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好厉害。”袴田发自内心地赞叹。

“别看我这样,可是很认真的。”矢代笑着回应。

“不是看着很认真,实际也很认真吗?”我打趣道,“是不是说错了。”

笑声洋溢在会议室里,马上又转化成紧张的氛围。我们比谁都清楚此行不是来聊天的。九贺仔细地看着桌上六人的资料,扶着下巴说道:“先汇总一下吧。矢代的国外资料作为锦上添花,先来看Spira的相关案件吧。那么……”

“先花一个小时看资料吧。”我提议道,“每个人负责一部分,把重点汇总在白板上。整理好案件后,再根据实际确定倾向和对策怎么样?”

九贺点点头,其他人也没有反对。耳边仿佛一声哨响,我们投入工作。首先先把各自的资料重点写在白板上,然后再分工阅读森久保的资料。拿到资料后,我更为惊讶,股东的情报、会社四季报上小小的新闻、与创业者关系匪浅的人物著作、乍看不出关系的娱乐杂志……情报的种类各样。在抱有溃败感的同时,也对森久保的能力以及他对Spira的热情与执着打动。这不是一周能够得到的情报量,一定是平常就有在收集。

不能输,我飞速浏览起资料。

“波多野,能给我一点吗?”

听到嶌的声音我抬起头。开始不过二十分钟,嶌已经看完了手头的资料。不会没认真看吧——像是要推翻我无礼的怀疑,白板上排列着简单易懂的标题,下面附上了详细。

“太快了,你是练过速读吗?”

“没,我一直都很擅长这类从杂乱的请保重抓出重点的工作。应该说洞察力很强吧——自己说是不是有点自负了。”

承蒙她的好意,我把手里的资料分给她,其他四人也取出各自的资料给她。原计划一个小时的工作四十分钟便完成了。她又往白板上无序的情报中添上辅助线,将Spiralinks手头的项目大致分为商品促销、大型活动、情报收集和简易广告四类。

一切都过于迅速,我不禁思考起是不是还有思考的余地。

“‘大型活动’还能再细分一下吧。”我尽全力提出建议。

“确实,和其他的比起来显得太庞大。细分一下会比较好。”九贺同意我的意见,“现在看起来,先把不太可能出题的‘简易广告’放在一边,集中针对其他三项再收集情报吧。”

“对。”森久保接过话头,“部分分类下的情报还不够,尤其‘商品促销’的情报太少了。”

“‘大型活动’交给我吧。”矢代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微笑着说,“我认识几个做活动策划的朋友,可以直接问问他们有没有和SNS进行联动。”

我们点点头,在各自的手账上飞快地写着。白板上又添了几个新词,某人的提案会引出另一人的点子。我们决定出一个又一个方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预定终止的时间。

“糟了。”袴田从资料中抬起头,在宽厚的胸前挽起手。他看着钟,我还以为肯定是想说时间过得太快,没想到他一脸的懊悔,“我今天毫无亮点啊。”那副表情与其说是真的沮丧不如说是在逗笑,我们都不客气的笑了。

确实,第一天袴田的活跃度远比不上其他成员,但到了第三次集会,袴田发挥出他真正的价值。

当时的情况称不上是争吵。森久保认为应该针对“商品促销”和“大型活动”的对策进行讨论,而矢代则认为另外两类项目不应该放弃。两人倒没上升到吵架那一步,但也并不退让。小组的崩坏感逐渐蔓延,必须有人阻止他们,可九贺的劝阻反而让二人更加上头。我不禁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说不听就只能用武力了。”袴田一边扭脖子一边站起,大个子的壮硕男性带来的压力不是盖的。刚才盛气凌人的二人都沉默了。要动手了——抱着这种预感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袴田从放在会议室角落的包里取出的不是银色的指虎,而是包着彩纸的细长装的方盒。一、二……一共有五个。

“那么现在开始公布袴田奖。”

“袴田奖?”

袴田点点头,却也不作说明。

“首先是九贺。”袴田将包着彩纸的神秘物体递给九贺,“最佳领导奖。恭喜!该奖项是授予发挥领袖气质带领好团队的人物。再次恭喜!”

九贺摸不着头脑,轻轻点头后收下了礼物。

“接下来波多野,最佳参谋奖,恭喜!该奖项授予时常从整体入手,适时地将队伍带往正确道路的人物。再次恭喜!”

到手的礼物比想象中要轻。接下来,袴田把“最佳优秀选手奖”颁给了嶌,“数据收集奖”颁给了森久保,“国际与人脉奖”颁给了矢代。

“我本来打算结束的时候颁奖,稍微提前了一点。奖品是根据各位的印象在日本桥高岛屋买来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请你们笑纳。”

全员云里雾里地打开包装,里面居然是美味棒,每个人的味道还都不一样。一瞬的沉默后,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狂笑,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光。

“什么鬼啊?”我边笑边问。

“本来只是带给大家吃而已,后来来了兴致。”

“包装呢?”

“不觉得这样挺好看吗?”

我又笑了。

袴田也一笑,随后严肃地说道:“说实话,我赞成森久保的意见,应该集中于两个项目。但同时矢代说不能因此怠慢其他项目我认为也对。所以我认为我们已经改建立起同时能应对所有项目的泛用性流程。怎么样?”

他的意见提出得正是时候,大家都坦率地接受了。

“‘公平’的提案。”以九贺这句话为界,我们都互相放弃了敬语。

所有人中对整体气氛把握最准确的或许是袴田。我品尝着久违的美味棒想。

休息时,我去厕所小便,几乎同时森久保来到我的隔壁,他看着墙壁喃喃道:“多亏了袴田。”

我看了他一眼。森久保话不多,脸上表情变化也很少,给人内向又认真的感觉,没想到他也会夸人,我笑了。

“合作嘛。”

“小组讨论。”森久保依然看着墙,像是在跟远方对话,“我以前参加过的都会有粉碎机。”

“粉碎机?”

“没有实力又自认看过几本书,老是喜欢出头。嘴上挂着‘总结一下’,然后把别人的意见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浪费所有人的时间。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舒服,把小组带向落选的粉碎机。”

“嗯……的确时不时会见到这种人。”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精炼的队伍,第一次不觉得别人在拖后腿。”

这也许是森久保最大的赞美。结束小便后,他又说道:“我不喜欢热闹。可能给你们的感觉不太好,抱歉。我死也要进Spira。大家一起内定吧。”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着同样的想法。大家一起内定。此刻,我的期望转为确信。

第四次开会是在4月12日,周二。

矢代约了之前提过的活动策划,森久保则需要去打工,二人没有参加。我们四人讨论一番,定下几个事项后,袴田和九贺先后离开。回过神来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嶌。会议室的时间还有剩,我以防万一准备起其他公司用的简历,比起“作业”此时的心情更像是“加班”。

当我第三次检查完错别字,发现嶌趴在桌上睡着了。是工作太认真了吧。空掉的茉莉花茶倒在桌上,旁边是Spiralinks的校招宣传册,上面的句子我甚至能背下来。“Spiralinks会提供帮助你成长(Grow up),帮助你超越(Transcend)自我的空间。”嶌应该是刚看过一遍。

我忽然感觉全身发热,不明所以的眼泪涌上眼眶。我对自己不安定的情绪感到滑稽,自嘲地笑了。捡起嶌掉在地上的毛毯。现在是晚上7点,三楼的会议室窗外能看见夜空中的一轮弯月。会议室可以用到8点,先不用叫醒她。我掸了掸毛毯上的灰,将它披在嶌肩上。

我动作很轻,完全没想到她会醒来,所以着实吓了一跳。

“抱歉,我只是想给你搭毯子。”

嶌像是不想让我看见睡脸,又趴了回去:“还以为是哥哥。”她好像睡迷糊了,说着私人性的话。

“哈哈……”没被当成流氓真是万幸,“抱歉。”

“没事没事。谢谢你……现在几点了?”

“七点……二十。”

“哇,我睡了好久。”嶌再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边,她应该也在写简历。她拿起几张纸看看背面,又换几张纸。最后将所有的纸聚在一起。

“简历吗?”

“嗯。我在想特长怎么写。”

“‘洞察力很强’呢?”

“别笑我了。”嶌害羞地笑了,“真有那么厉害就不纠结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可要下笔时就犹豫起来了。”道伸着懒腰,一扫方才的困意,随后看着窗外,“月色真美。”

她是在借漱石的典故告白?我闪过这个念头,不,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美丽的黄色。”我也看着窗外。

“我一直都很喜欢月亮。”

“诶,为什么?”

“因为只能看见表面。”

“什么?”

“月亮。从地球上看不到月球的背面。听说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想象月亮的背面是什么。”

“确实,会是什么?”

“什么呢?不实际去过月球不会知道。”嶌的嘴像初雪融化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浅浅的微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她的脸闪着黄色的光辉。

沉默地看着月亮的嶌就像是思念故乡的辉夜姬。我正想打趣地问她老家是不是月球,泪水划过嶌的脸颊,她啜泣起来。

“对不起,不是……真是的,不是波多野的错,怎么说……我……”

我把手帕递给背对我的她,默默地看着那颤抖的双肩。

我当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要说我完全没有动摇是在撒谎。但能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也是因为自己最近也处在随时会哭出来的精神状态下。

大学三年级后半开始求职,这是人生的一环,所以必须要努力。可是人生的一环这样的动机悲惨又暧昧。做什么能找到工作,做什么又会失业,完全不清楚。

但我有必须承认这暧昧的动机也拯救了我。从小没有任何优点,成绩和运动都普普通通。乖巧、懂事——通知书上毫无营养的评语是他人给我最初的评价。求职很辛苦,但我并非不擅长。从同专业、打工的便利店以及散步社团的其他人的话来看,我还算是顺利的。可是结论也仅仅是“还算顺利”。就像是用透明的枪射击透明的敌人,分数板上表示的成绩还过得去,但却没有任何能让我感觉到成功喜悦的根据。而比起这些没有实感的喜悦,明确又无慈悲失败要深刻得多。

求职不可能全战全胜。在进入到Spiralinks最终测试的同时,我也收到很多公司不予内定的通知。嶌应该也是一样。

会议室里,六个人讨论时没由来的自信会像细胞膜一样包裹我的心,但只要收到一次落选的通知——也就是所谓的“祝福信”,便会产生整个人都被否定的挫败感。

没有根据的自信,没有根据的安心,以及没有根据的不安。

在所有情绪都没有根据的情况下,我们面对着会影响未来几十年的事情,不可能保持冷静。

“确实会不安。太多事了。”

嶌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她上下起伏的肩膀,我涌起抱住她的想法。自己刹那间趁虚而入的色心让我意识到早已被她吸引。

其他人也都认为嶌是优秀的人才,也会为她的努力而感动,或许也会为她的苦恼而共情。我们从各个方面都尊重着她。可我,对她抱有超出其他四人的感情。

为了转换心情我出去买饮料,见到自动贩卖机里的茉莉花茶时我知道没必要纠结了。我给自己买了罐装咖啡。打开会议室的门,她红着眼对我露出笑容:“刚才真对不起,请帮我保密。”

我说着明白,把茉莉花茶递给她。

作为交换,下次一起出去玩吧——如果她是社团的伙伴,我已经如此搭讪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去年十月开始求职时,我和交往了一年三个月的恋人画上了休止符(该说被画上了休止符),向嶌搭讪并没有什么不可。但我没有出手是因为她在我心中已经和商业伙伴画上了等号。

这就是成长吗?是又好像不是。我喝下微糖的咖啡。

第一次觉得它太甜了。

“各位,准备最终测试辛苦了。说吃个便饭是骗你们的,今天放开喝!不喝的人要受罚,干杯!”

除了有面试会晚到的九贺,其他人都穿着便装。

脱掉正装的我们就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大学生聚在居酒屋里进行吵闹的酒会很是平常。说完开场词的袴田数秒便干掉了啤酒,矢代也一口饮尽杯子里的白葡萄酒;森久保似乎已经醉了,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反省点。微醺的我看着他笑了,袴田也笑了,不知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的滑稽,森久保也笑了。

一直开会挺累的,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吧。面对九贺的提议,矢代表示有推荐的店,披萨和精酿啤酒很美味,其他的料理也都很好吃。与她的宣传不同,桌上的披萨等料理逐渐变冷。倒不是不好吃,只是大家都忙着喝酒了。

不会喝酒的嶌也拿起了醒酒器,大家像见到生日蛋糕一样疯狂的鼓起掌来。

“不会喝就别勉强……是我的错,都是别为了我想不开啊。”森久保认真的说。大家又笑了起来。顺带一提,我笑点很低。倒酒这件事今天居然会如此好笑。

“衣织今天要当酒仙啊。”矢代点点头,“光喝茉莉花茶哪撑得过小组讨论,我今天就负责劝酒了!这个醒酒器归你,要喝完!”

嶌喝完第一杯,比了个剪刀手。

袴田燃起斗志,大口喝干啤酒,粗暴地擦了擦嘴角的泡沫。

“袴田,你明天不是有面试?没问题吗?”森久保担心地问。

袴田抱住他的肩:“别担心!我们都会被Spira内定的,其他面试无所谓!这么开心的日子不喝酒都该枪毙!枪毙!”

“说得好!”矢代捧着场,同时递给他一条毛巾。

袴田擦干净嘴边的泡沫,趁兴唱起了歌。那是几个月前因为吸毒被捕的相乐春树的歌,笑点低的我又笑翻了。

“为什么唱这首,快别唱了。”森久保也笑着劝他。相乐春树如今是讨人嫌的代名词。几年前交通肇事好感度就掉了很多,吸毒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他叙事曲的实力很强,又有着偶像般甜美的笑容,出事后社会一片哗然。

我没有试过,但猜测在谷歌输入相乐春树+空格后跳出的关联词一定都是负面词汇。

袴田唱到副歌时,嶌喝完了第二杯。在我们的掌声里,又干掉一杯。在我们起哄第四杯时,店员带着穿正装的九贺来到桌边。

见我们比想象中疯狂多了,九贺一时愣住,随后脸上浮现出笑容,一边脱掉外套一边问:“嶌不是不能喝吗?没事吧?”

矢代代替正在小口送入第四杯的嶌回答:“今天就算是衣织也要喝,九贺你也快点。”

九贺一边劝大家被喝过一边坐下,从矢代处结果菜单。也不看,点了杯可乐。袴田笑着指摘他,九贺笑着赔罪:“今天还有大学的课题要做,饶了我吧……对了,森久保,谢谢你的书。”

“书?”喝醉的森久保双眼无神,“什么书?”

“麦肯锡的书,你说有很多人想要的那本。我马上看完了,你二十日有空吗?到时候给你。”

“啊……”森久保扶正眼镜,取出手账,“三点在神奈川有个面试,嗯……五点以后吧。”

“行,地点再说。”

反正他们要约,我提议干脆二十日开会。我自己当天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其他人方便的话应该没问题。可是袴田表示当天不行,其他人似乎也都有事。

九贺的可乐上来了。我们都关上手账准备干杯,袴田却感慨颇深地看着手账,吸了吸鼻子。我本以为是喝酒红的脸,看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哎呀事情真多……”袴田合上手账,敲了敲封面,“我们要合作愉快啊。”

突然的正经语气在此刻显得滑稽。但即使是笑点低的我也不会不识趣。我们都点点头,默默在心中回忆这几天。

“大家一起内定。”从最不可能说这句话的森久保嘴里听到令人感动。被酒精刺激的我们都红了眼。时间还剩下一周多,却已经有最终冲刺的气氛,我不禁长篇大论起来。

嶌很认真,袴田很开朗,矢代视野广阔,森久保很优秀,九贺的领导能力无出其右。我们一定要一起进Spira,不,是一定能。说着我忽然意识到这样做很丢脸,但没有人笑我。袴田用力地点点头。

“祝我们都能进Spira!”九贺端起可乐,气氛再次回归愉快。越喝越多的袴田像我一样夸起每个人,全夸完一遍不过瘾又是一遍。我们被夸得也不再谦虚,干脆一起夸起了袴田。袴田被夸得开心又劝起酒来。

嶌喝下不知道第几杯红色液体,在一片欢声中,九贺拍拍我的肩:“波多野,方便来一下吗?”

有什么事吗?我跟着他朝厕所走去。

“看他们……”袴田指着我们,“能一起去上厕所那才叫关系好。”

不知道哪里有趣,但我还是笑了。真是笑点低。

在夜风中走上一会儿,酒醒了不少。

我与坐同一条线的嶌和矢代一起穿过闸机,看着显示电车时间的电子板。离末班车还有段时间,站台里空荡荡的。目送去洗手间的嶌,矢代说:“你喜欢衣织吧。”

九贺找我说的事和酒精还留在脑子里,理解她的话花了点时间,也正因如此,我没做出太大的反应。

“这么明显吗?”

“你提到衣织太多次了。而且还老是看她。我不知道衣织本人有没有发现,不过其他人应该没注意到。”

“是吗?”

“多好啊,还没进公司就开始办公室恋情。”

今晚喝得最多的无疑是袴田,其次就是矢代。袴田最后能看得出喝高了,但矢代让她十分钟后参加面试似乎都没有问题。脸色没有变化,酒会期间也一直留意着大家的杯子,点菜也是她负责。倒酒也非常熟练,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在酒桌上能表现得这么好吗?正想着,嶌回来了。

车内人不多,但只剩下老弱病残专座,我只好握住吊环。矢代则在三连坐的专座中间坐下:“你们也坐吧,空着也是空着。”

看她这么自然多少有些意外。我和嶌对视一眼,苦笑着站在原地。矢代一边伸长腿,一边将包放在隔壁的座位上,像是怕人抢了座。那是一只淡棕色的包,我对品牌和包都不了解,但也认得包上的HERMéS不是指赫尔墨斯而是爱马仕。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波多野的包很重吧,不坐也把包放下吧。”

矢代指的是我提着的商务包,确实不是一般的重,里面转满了迄今为止的资料。

第一次会议上提出了资料保管的问题,我自告奋勇。为了求职我租了仓库,给我保管吧——这话一出其他人都表示真有钱。不是谦虚,我真称不上有钱人,他们想象中的或许是车库或是木屋一类的仓库,实际上我租的不过是跟投币式储物柜相差无几的东西,月租才两千出头。住在家里的我房间不大,需要有地方放东西。不是有闲钱租着玩,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租。

真正的有钱人不是我。电车的震动下,爱马仕的LOGO摇晃着。

商务包很重是事实,但我对把它放在座位上仍有抵触,于是表示不重。这时,我们三个的手机一起发出震动。三个人同时收到消息,是有人在群里说什么吗?拿出手机,我发现自己猜错了。

邮件,发信人是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内容简单易懂却又难以理解。

【四月二十七日最终测试内容变更通知】

我是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的鸿上。

四月二十七日(三)预定举行的小组讨论(最终测试)将进行调整。

上个月十一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东北地方太平洋地震)引发灾害,经内部鉴定商讨,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今天的招聘额度调整为“一名”。同时,原定当日举行小组讨论的议题也变更为“六人中谁最适合内定”。讨论中被选出的一名将正式被敝司录用。

临时变更实在是非常抱歉。

感谢您的谅解与支持。

想吐槽的地方有很多。希望你们六人协力完成小组讨论——我们听到这句话时地震已经过去两周,那么那时应该告诉我们测试有可能发生变化。还有,唯一的席位为什么要让我们自己讨论决定,和前面一样面试不就好了,从没听过这种测试,太儿戏了。

气不过的事情还有很多,而让这一切消失无踪的,是我们只是对社会一无所知的求职生,对方则是日本最先段的Spiralinks。我们认为有问题的一切在成人的世界,在日本最强的IT企业内,说不定是家常便饭。

抬起头来,矢代已不再座位上,她抓着吊环,肩挎爱马仕,仿佛一直站在那里。我和嶌对视一眼,彼此已经从战友变成了敌人。我们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苦笑着看着对方。

“真是的……”我开口。

“真是的。”嶌重复道。

“我在这一站下,拜拜。”矢代迅速地离开电车。我们茫然地看着她离开。

“茫然”持续了四天。那不是失落或者愤怒等简单的情绪,是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感情。就像是被强行扒掉了插头,一切都唐突地结束,只剩下无从发泄的热量。这些日子,我们积累起来的究竟算什么?

旁观者看来我也相当沮丧吧。母亲和妹妹分别在不同时候问我“是不是结束了”。不,才刚开始——我回答她们,内心的丧失感仿佛在我的心中开了个大洞。

为我的茫然画上句号的是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那地方是无聊,但也是有影响力的大公司——父亲如此评价的中等化学纤维类公司给了我offer。为了去公司签内定承诺书,我久违地穿上正装,上了电车。

在上石神井站下车,进入不算新但保养的很好的三层建筑,看上去人很好的五十前后的人事笑着迎接我,在散发着中学多功能教室味道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内定承诺书。

“除了敝司您应该还有其他备选。敝司是非常希望波多野先生能够入职,所以希望您签订协议后辞退掉其他公司。”

签完内定承诺书后能不能拒绝——这是求职生间经常提起的话题。很多人认为这并不违法所以没问题,我选择签订协议。毕竟是我那优秀的白领父亲夸赞的公司,用来止损不会差。

可是握住笔的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每天进入公司,在这栋建筑里穿梭的样子,同时,各种各样的想法也随之出现。

我真心想去的是哪家公司?当然不是这里,是Spiralinks,Spiralinks拒绝我了吗?还没有。不是六个人一起录用就没有意义——我什么时候产生了如此幼稚的想法?一切都还没结束。既然不想来这儿,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儿给他们造成困扰的可能,虽然不违法,道德上总是过不去。

回过神来我已经放下了笔。

“请让我拒绝。”

我变回求职生,第二天又拒绝了另外一家。

Spiralinks最终测试前一天,袴田在群里留言:“好久不见(也不算久)。明天要不要在涩谷站集合一起过去?”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

从玉川的改闸口出来,已经有四个人在了。森久保因为有其他公司的面试会直接过去,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感叹道。

袴田笑了:“是啊。不过小组讨论要努力啊,我可没打算让步。”

“堂堂正正地了结吧。”九贺点点头,人还是那么端正,“我也不会让步。‘公平’对决,谁输了都不能有怨言。”

我点点头,笑道:“我早就想说,九贺你是有多喜欢‘公平’这个词?”

“诶?我说得很频繁吗?”

嶌和袴田异口同声:“很频繁。”

“不过的确是个好词。虽然变成了这样,我们还是要‘公平’。”我说。

大家都点点头。矢代站在离我们稍远的位置,板着脸操纵手机。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也难怪,事发突然,没能整理好心情很正常。

五人上了电梯,在前台拿了通行证。鸿上先生直视我们的眼睛,先是对临时变卦表示歉意,再向我们致以问候。看见他干练的姿态,我再次确认到内心强烈的入社欲望。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会加油的。”嶌回答道。

我也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又觉得此刻说什么也不会对测试结果产生影响。短暂的踌躇后,我说出简短又真挚的话:“我不会输。但无论最后谁被录用,一定都是最好的选择。”

■第一位受访人:Spiralinks前人事部长——鸿上达章(56岁)

2019年5月12日(日)14时06分~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厅①

我现在都还记得最终测试那一天,在大厅里见到你们时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一是想说点好听的让你们感动,二是那时我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者也许是我时候回想产生的。没想到你们几个学生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几年了来着……八年?过了这么久啊,我离开Spira自立门户是15年……对,是,是八年前,地震那年。时间过得真快。

啊,我的公司还不错。是家猎头公司,现在这年头哪个企业都缺人。一开始我还只能做点中小企业的生意,现在不少大公司也会来找我……对啊,顺利得吓人。Spira的经历很值钱。

可要说顺利不是你更顺利吗?我听说你现在做移动支付风生水起……哈哈哈,做这行耳朵当然得灵。我是辞职了可人际关系都还在,消息可是灵通得很。好事也会传千里的。你现在可是Spiralinks的头牌。自豪,那当然。

自己招进去的社员多少都会当“孩子”看待。业绩不好我跟着失望,业绩好也仿佛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开心。毕竟是我挑选的人才。

那一年,最后选择了你真是太好了。

做了一辈子人事,能称得上“事件”的事也不是没见过。已经拒绝的学生到场求我们再给次机会,更有甚者说我们潜规则,还闹到警察那儿去了。可是,你们那样的“事件”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过去这么多年我可以告诉你,当时坐在隔壁看监控我都慌了神。还有人问我是不是应该中断讨论。结果我遵守和你们的约定,让小组讨论进行到了最后。

我知道这件事糟到了极点,决不能摆在台面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有人会把“事件”公之于众。说真的,小组讨论刚结束那几周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在公司的告示栏里把事情抖出去。但内心深处又很放心,捅出去对所有人都有害无利。我们都是被害人,最终也都是共犯。

嗯,对啊。你说得对。的确是“切身”的事件。你们对Spiralinks十分渴望我很感激,但没想到会有人采用那种手段。亏得你们,我被上头一顿批,再也不敢采用这种方案。楠见先生,嗯,经营层的。也就现在能当个笑话说。楠见先生还在吗?啊,这样啊。

视频?啊,小组讨论的视频。应该人事有存档的。社外人员看不了但你应该没问题。说一声他们就会给你了。近三个小时,三台摄影机的视频都在。不过途中起只有两台有内容就是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如今对那起事件产生兴趣了?都八年了,算得上“很久以前”了。

诶,人走了吗?那时的“犯人”?真是的,怎么不早跟我说。你们同龄那也是三十前后吧。死因呢?诶,能问下什么病吗?这……真是不知道说什么。

小组讨论最后能够找到“犯人”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没找到“犯人”,那才是麻烦了。让那种人留在最后一轮,完全是我们的失职。当时看上去挺优秀的学生……

诶?这个问题很有趣。可是答案很单纯。让人失笑的单纯。稍等,我再点些甜品。我见到生奶油就走不动道……意外吗?人不都是这样。

“犯人”不也挺让人意外的吗。

2

我们进入的不是上次那间玻璃墙的会议室,而是一间普通墙壁较小的会议室。没有窗户,隔音效果极佳,看来和玻璃会议室用途不同。会议室里有一张圆桌,旁边是六张椅子。最靠近门的椅子上坐着紧张无比的森久保。简单的打过招呼,我们各自落座。位子的选择是否会影响评分——我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不太可能。

坐下来,深呼吸,环望四周。

墙边放着几株观叶植物,为病房般单调的房间增添了些许色彩。植物的缝隙中放置着四个三脚架,是打算将小组讨论全程录像吧。加上白板和马克笔,会议室里再无他物。

“今天小组讨论的规则和之前邮件通知的一样,以防万一我再重复一遍。”鸿上先生介绍起规则,“限时两个半小时,我离开房间后会开始计时。我和人事担当会在隔壁实时监控,除非有火灾地震等大规模灾害,否则我们不会介入。而各位也不允许离开会议室。如果出现身体不适等特殊情况请拨打内线041,会有人事负责处理。只是,时间内离开将会不予采用。

“两个半小时后——我再次进入房间时,会询问你们推荐的名字,需要你们给出一个共同的名字。两个半小时内如果没有得出结论——即最后我得到复数个名字的情况,全员不予采用。而意见达成一致的情况,我们会录用那个人,其他人则会提供一人五万日元的交通补贴作为赔礼。当然,全员不予内定的情况下交通补贴也没有。

“选举方式自由。按照你们能够释然的方式进行讨论。只要不离开房间,用手机联系外界没有问题,也可以上网查找资料。所有细则完全由你们自己讨论决定。但是,抽签或者猜拳等全靠运气的方式不予承认。我们想要的是你们经过充分讨论后推荐的人才。

“相机一共有四台,三台用作录像存档,较高的一台则是监视器,供我们在隔壁监测使用。录像仅仅用作存档及确认违法行为的存在与否。不会出现人事重新查看后认为内定的人不符合而变卦的情况,还请安心。”

或许是习惯吧,鸿上先生和上次一样摸着左手食指的戒指,他点点头,像是确认到自己没有遗漏:“五分钟后我就会离开房间,要上洗手间的人请抓紧时间。”

两个半小时,事前处理好会比较好。大家都起身朝厕所走去。走在我前面的矢代不知为何在门口停下,盯着地面,像是在找什么。

“东西掉了吗?”

“不……没事。”矢代没有看我,消失在厕所门后。她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不同,想必相当紧张。

虽然好奇她的变化,但此刻要优先自己。矢代如今不过是其中一名对手。我已经把拿到的内定全部推掉,今天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也很紧张,好在看上去并没有显得过度动摇。

大家上完厕所,鸿上先生问还有没有疑问,没有人举手。他又摸着戒指说道:“那么两个半小时后见,祝你们好运。”

一直开着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会议室里比想象中还要安静,完全与外界隔绝,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六个。

没有马上开口一是因为两个半小时给人的感觉不短,我们对彼此又足够了解,没必要急着讨论,二是没有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有多渴望、多适合更快降低评价的了。我们就像是无法相信门真的被关上那样露出苦笑,深呼吸,像是准备周末的早餐那样,慢慢地开始了小组讨论。

“该怎么办呢?”最先开口的自然是九贺,“我认为多数决是最容易也最王道的。你们有其他方案吗?”

“我有一个。”我说出准备好的方案,“难得时间这么长,我们每隔半小时投一次票怎么样?现在先投第一次,三十分钟后投第二次,一共六次,合计得票最高的人当选怎么样?”

“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法?”袴田问。

“单纯讨论的话,六个人不可能均等地发言,最后胜出的一定会是辩论最强的人。前两个小时内心已经有最佳人选,最后半小时却被煽动,非理性地投票——这种可能性一定存在。所以增加投票次数,得到更精确的多数决应该最……”

“‘公平’。”袴田半开玩笑地插嘴。

我笑着点头,笑意传染给了九贺。

“的确‘公平’。”九贺强调一边后询问大家是否同波多野的提案。

嶌立刻表示赞同。森久保和矢代也算不上积极,但也不反对。

我点点头。

复数投票的提案最为公平——我提议的缘由不仅如此。小组讨论里些许的积累尤为重要。恐怕流程的掌控已经是九贺的囊中之物,我扮演袴田说过的“参谋”,以自己的方式拿捏住会议的主动权,不然可没法胜出。

九贺定好三十分钟一次的闹钟(最后一次投票调整到结束前),宣布第一次投票开始。

举手投出自己以外现时点认为最符合的人,由离白板最近的嶌计票。

选谁都是对的。

我对鸿上先生说的话不是社交辞令而是真心。投票结果和我的想法一样,均匀地分散开。

■第一轮投票

九贺2票;袴田2票;波多野1票;嶌1票;森久保0票;矢代0票

我把结果记在手账上。

得票最多的是两票的九贺和袴田,投给九贺的是袴田和嶌,袴田充分肯定了九贺的领导能力。

“九贺有着聚集人的领袖性,我自认比不上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按照他的提议在行动——该说是完美吗……总之很厉害。”嶌说出与袴田相差无几的评论。

投给袴田的是森久保和矢代。森久保略显紧张地擦着汗说道:“六个人都很优秀。但说实话,九贺如果不在也会有波多野顶替他的位置,而矢代的角色我也能够负担部分,嶌和波多野的工作也可以由其他人代替,但袴田不一样。我们都会在不知不觉中以自我为中心,他却能冷静地保证团队的运行。我认为非他莫属。”

“多不好意思。”袴田挠挠头,会议室传出笑声。

从涩谷站开始一直板着脸的矢代在推荐袴田时有所缓和:“我认为最靠得住的还是袴田。”

我很开心九贺投票给我。

“理由和刚才森久保说的相似,在我心中无法替代的是波多野。我们都有优缺点,综合起来波多野是实力最强的。”

这话我能记一辈子,但此刻我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谢谢。越是重要的局面越要冷静。冷静。

投给嶌的是我,我称赞了她的努力和实务。嶌很高兴却也没有过度表示,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不能投给自己,为自己拉票会起反作用但又不能因此贬低他人,真是个麻烦的小组讨论。外套下,白衬衫浸了一层薄薄的汗。

迟迟没有人进行下一步行动。这时——

“话说……那是谁忘拿了吗?”

“啊,我也想知道,谁的啊?”

听到嶌和袴田的疑问,我们都看向门边。

我正对着森久保,刚好看不见,探出头一看,门边的确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白色信封。A4纸不用叠就能放进去,常用来寄送简历等文件的大信封。之所以说“忘拿”而不是“掉”,是因为它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像梯子一样搭在墙脚。

谁的?九贺提问。没有人认领。

九贺提出如果是Spira的内部资料有必要暂停讨论先还给他们。他捡起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九贺稍微一瞥,诧异地皱了皱眉,慢慢掏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我们的东西别乱动比较好——没有人出声阻止,因为我们看见九贺拿出的小信封上印着“波多野祥吾先生亲启”。

我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无疑是给我的信封。我不明所以地僵住。九贺又取出另一个信封,这次是“袴田亮先生亲启”。

“每个人都有……我先发了吧。”

没有人认清现状,但既然每个人都有说明是小组讨论用的吧,想来是Spiralinks准备的,忘记放在桌上,又或是忘了说明。

印着“波多野祥吾先生亲启”的信封也是白色,却小了很多,A4纸要折三次才能放下。我摸了摸,感受到异物的存在。透过荧光灯也看不真切,能勉强看出里面是折好的纸。

我们都为难地握着各自的信封。

“说不定是对小组讨论有帮助的魔法道具。”袴田轻松地说。

九贺微笑着撕开封口,要说轻率也的确轻率。就算写着自己的名字,打开内容物不明的信封绝不是上策。可在这特殊环境下,在看不清讨论方向的此刻,没有人能责备九贺的举动。继九贺之后,袴田也将手指放在了封口上,如果九贺出声慢一点,我应该也撕开了信封。

“诶?”九贺看完里面的纸,僵在了原地,脸色变得铁青。部分人问他怎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躲闪又疑惑地将纸放在桌上,手抖个不停。

那是一张A4纸。

上面印着两张图,下面一张全是字,没有任何修饰,单调朴素的明朝体。

说不出话。

仿佛地球的自转被切断一般,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上面一张图是某个高中的棒球部合照,一共三十人左右,在操场上站成三列,前排的穿着正式的队服,身材健壮,应该是主力队员。后面两列穿着普通的运动服,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名字,制服上的校名没有听过。没听过的学校不认识的棒球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合照。照片上有两个人被红圈圈出。第一个是最后一列瘦弱的男生,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胸前写着“佐藤”,看来是他的姓。

另一个画圈的人我认识。最前排中央的壮硕男生正是袴田。高中至少是三年前的照片却没怎么变。单看此不过是袴田高中生活的一幕。

可加上下面意思剪报的照片就不同了。那刺激的标题让我的心脏起了一层冷汗。

【县立高中棒球部员自杀 原因或为欺凌】

剪报有放大,我坐在位置上也看的一清二楚。

【上月二十四日,宫城县立绿町高中棒球部的学生佐藤勇也(16岁)被发现在位于石卷市的自家上吊。现场留有遗书,警方正按照自杀的方向展开调查。遗书暗示佐藤在社团遭受到欺凌。学校及县教育委员会正展开调查。】

新闻下方还有一句话——恐怕是准备信封的人写下的。

袴田亮是杀人犯。高中时期,欺凌【佐藤勇也】至其自杀。

(※另,九贺苍太的照片在森久保公彦的信封里)

我不敢继续看信纸,也不敢看被告发的袴田。我紧张且慎重地抬起头。如果袴田能像平常一样笑着说这是什么,做得跟真的一样,会议室里的气氛或许能回复原状吧。可袴田明显慌了手脚,他像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感情猛地站起,汗水顺着下巴流下,肩膀上下抖动。本就壮硕的他看上去仿佛又大了一圈。脸上的红晕不是我的错觉,袴田因为告发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这是什么……”

我们无法回答。这是什么,我们才想问。袴田逐一盯着我们,瞳孔颤动,胡乱地拂去脸上的汗珠。

“谁……是谁准备的?”

“真的吗?”矢代问。问题像缰绳一般勒住暴乱的猛牛。

“啊?”

“纸上写的是真的吗?”矢代不可能不怕袴田。她十分用力地两手抱在一起,明显非常紧张并且恐惧。可是她的眼神十分有力,显示出她不愿屈服的决心。

袴田狰狞地瞪着矢代,像是头捕猎的雄狮,他握紧了拳头:“信封是你准备的吗?”

“我可没说。是我在问你,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真假有关系吗!”

“怎么可能没关系?如果是真的,说实话,我连一秒钟也不想再跟你待在一起。连最恶毒的词也无法形容你的恶毒,这已经不是内不内定的事了。”

“当然是谣言。”袴田半恐吓地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吧。你们都一起拍照了。”

“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个佐藤真的自杀了吗?”

“对!但是佐藤这傻逼……”袴田闭了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是这句话已经清晰地传进我们的耳朵,清晰得可悲。

在我们怀疑的眼神中,袴田试图辩护,但矢代抢先一步:“你说什么?你管自杀的人叫这逼?”也不等袴田回答,“欺凌,把人逼到自杀,还管人叫傻逼……难以置信。你说过是队长吧?队长就是带领大家欺凌的?还是说装作看不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你……”

恶毒的事实——她大概想这么说。打断她的是袴田,他用力的锤了一下桌面。绝不夸张,会议室产生了爆炸般的晃动,我们下意识护住头部。等看不见的冲击波结束后,我紧张地看了看袴田。

“抱歉……上头了……”

恐怕没有一个人接受他的道歉,气到捶桌子的行为本身已经证明了告发的真实性。那双拳头打在佐藤勇也的身上——很容易想到出这样的场景。

“我很讨厌有人在队伍里捣乱,遇到这种人我都会忍不住出手”——第一天他在家庭餐厅说过的话此刻鲜明地复苏。

“谣言。”为了重整气氛,九贺断言道,“是谣言对吧,袴田。”

他用劝说的语气问袴田。袴田咬着嘴唇,不自然地间隔了一段时间后说道:“对,是谣言。”

九贺点点头,更像是在让自己信服:“打开来历不明的信封是我的失职。对不起,请大家忘了吧,本人都说是谣言了。要怪就怪我吧。而且信封……”

“信封……”嶌打断他,她眼睛通红,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嘴,想办法压抑住自己的不安,“信封是Spira准备的……不太可能吧。”

我一直在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但她说得对。

Spiralinks的确是别出心裁的新兴企业,但也不至于作出违反伦理道德的事。况且如果鸿上先生知道袴田欺凌的事,直接拒绝他就行了,没必要特意留他到最终测试,还在会议室里放告发信。

我看着眼前印着“波多野祥吾先生亲启”的信封。

里面会是什么?我无法想象。既然“九贺苍太先生亲启”的信封里是袴田的罪行,那么我的信封里应该也是其他人的罪行,而我的罪行此刻正握在某个人手里。

我痛苦地抬起头,五个人视线相会,都是怀疑又胆怯的目光。我感到恐惧,想大喊。我们被发自内心的不安所支配。但其中有一个人在演戏。

假装被害人,将炸药带进会议室的叛徒……

犯人在我们之中。

■第二位受访人:小组讨论成员——袴田亮(30岁)

2019年5月18日(六)12时08分~

神奈川县厚木市某公园

哇,你真的来了啊。真怀念,你没怎么变啊。诶?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会记得所有一起面试的人,那五个人是特别的。忘不了,虽然最后变成了那样……因此更忘不了。哎……真怀念。我胖了吧。别客气,跟刚进来比完全是两个人。本来就容易胖,一松懈就砰……

啊,在那边的长椅坐吧。这是我的位置。一开始我还和一个大叔抢座,我每天来都赖在这儿,对面渐渐就放弃了。完胜,哈哈哈。在这里边喝咖啡边吃饭团已经是我的日常。抱歉要边吃边说。

抱歉一身工作服。不管是财务还是总务,在仓库工作都要穿这身。如今管理职也要经常下现场,没办法啊。嗯?对啊,周六也要上班。不过我们算上夜班是上四休二。上四天班休息两天。所以不分什么周末和节假日。一开始是不习惯,现在反而觉得周末出门太累了,人太多。尤其是小孩子吵死了。就像那边……经常来公园的小鬼,住在附近的集体住宅。每次在这里看到小鬼就会意识到“今天周六啊”。哈,都是些闲话。

今天你是搭电车来的?开车?……打车?从东京?真有钱,Spira就是不一样。哈哈哈,开个玩笑。我没嘲讽你,是真的羡慕。最应该拿到内定的还是你。其他人……不都有“问题”吗。

我?我毕业后一直在这家公司。物流。一开始是在新桥的总公司跑营业,几年后调到辰巳,调到厚木是一、二……四年前的事。现在在做总务,是我自己要求的,跑营业跑累了。现在过得挺舒服的,轻松。

回想起来都是因为求职……该怎么说,那种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过度的向上心。说好听点叫“过度成长”。都是求职。想干什么,想成为哪种人,一切都没想好急急燥燥的,练体育的一点就着。当时想的都是忙的,回报高的大企业……做什么不重要。当时家里也有点事儿,更加……不过也因此进了还不错的公司。其实我向往的是定点下班,钱过得去就行。当时那么想进Spira,现在听到每个月加班几百个小时,还说什么价值,听着都累。不过还是很羡慕。

进这家公司时也抱着“男人就该跑营业”的想法,为什么呢?最近几年才觉得跟老婆孩子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对,结了,公司认识的。我抽根烟你介意吗?吃饱了就想来一根,抱歉。

咦,我当时不抽烟?没有的事,不过在大家面前忍住而已,我十六就开始抽烟了。哈哈哈,帮我保密啊。当时真是满嘴瞎话。

说真的,能骗到什么程度也要看本事。我记得我说过在居酒屋当领班,还说过志愿团体啥的……嗯?对,都是骗人的。居酒屋打工是不假,但不是领班,居酒屋哪来的领班哈哈哈。我记得是大二吧,和五个朋友去岐阜旅游,和当地旅馆的人一起捡过垃圾。求职的时候想起这段,“完全是志愿者嘛”我说服自己,于是诞生了志愿团体的故事。厉害吧?大家都是一样。

最有趣的是,有次面试时被问到志愿团体有多少人,我随口回答37,然后就记住了。在脑子里输入了“我是拥有37名成员的志愿团体代表”。随着面试越来越多,设定也越来越完美,撒谎的自觉也消失了,连一些细节都能答上来。真妙啊。求职生都是睁眼说瞎话的天才……抱歉,可能只有我是。哈哈哈。

妈的那群小鬼想打棒球吗?烦死了,想啥呢……吵得人睡不着……妈的。

啊,抱歉……说回来,你想问的是信对吧。

啊,都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欺凌和自杀都是真的。说真的,我真没想到那么没志气。诶?你问谁?佐藤啊,佐藤勇也。“我不会手下留情,准备好每天接受地狱般的投球练习吧,会在身上起印子那种。”——我说完第二天就……真是没劲,傻逼毫无毅力可言。啊?说得太过了?是哦,哈哈哈,刚才的不算。

社团当然被叫停了。遗书上写清楚是我们的错——不对,指名道姓说是我的错。我们倒也不是什么向着甲子园奋斗的强豪,但最后一场比赛打不了未免觉得消化不良,至今仍是我心头一块无法抹去的事。我的青春没能迎来结束都是因为那个自我中心的傻逼自杀——不行,只要开口就忍不住说坏话。哈哈哈,别说那傻逼了。

诶?对……小组调查后我也调查过。倒不是想把泄密的人怎么样,单纯想知道是怎么流出去的。结果挺吓人。

犯人是在SNS——当时还是mixi——向我朋友的朋友群发信息,my mixi的my mixi。My mixi,真怀念。不说这些了,信息的内容是“五万日元悬赏袴田亮的恶事”之类的,于是那些知道这件事又和我关系不算好的人便把佐藤的事告诉了犯人——就是这样。

你猜五万日元是怎么给的?现在有“Paypay”和“SpiraPay”,当时可不行。

犯人用的是车站的投币式储物柜。是吧,难以置信。泄密的人先把情报——棒球部的合照和剪报——放进储物柜,犯人确认无误后将五万日元放进去——根本是黑道的手段。为了内定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完全没想到犯人能做出这事。给人的感觉不错,我也不讨厌……诶?死了?生病?嘿……最后虽然变成那样,说伤心还是伤心的。

无论如何——我去!喂,你们这群小鬼够了!站好!别跑!妈的,要是砸到人你们怎么办?说啊!有人受伤了怎么办!骨头很容易断的,要试试吗?哭什么哭听着!那边那个,你去把跑掉的三个人叫回来,要是敢跑这些人我可饶不了,记住了吗?去!

3

“总之,信封里是针对我们的恶劣谣言。”九贺锤着印有袴田罪行的纸说,“知道这一点,剩下的信封也不用打开了,都放回去吧。”

九贺的话——我们的领导的话很有分量。我们像是站在没有护栏的悬崖边,充满了不安,他的指示明确地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不知道是谁准备了信封。光是想象做出这事的人,我就像全身的水分被夺走一样失望和恐惧。但无论犯人是谁,目的都很明确。

内定。

除此以外没有理由。信封里装着各人的污点,打开它会让当事人的评价一落千丈。只看到一个信封暂时无法推测出犯人计划的全貌,反正肯定是利用带来的信封让议论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移动。

既然明白了目的,对策就很简单了。处理掉信封。里面的都是谣言——我们强迫自己如此认为——不要去关心它的存在。九贺提出的建议能将对彼此的伤害降到最低,并且让犯人露出马脚,大概。

“你等等,九贺。”袴田逐渐冷静下来,但呼吸仍有些急促,“犯人怎么办?”

“怎么办……”

“哈?怎么想都应该找出犯人吧。”

“找到想怎么样?”

“不找到怎么继续,这么下去犯人会得到内定不是吗?采取卑鄙手段的人渣——怎么能让这种人拿到内定?不应该先找出犯人吗?”

九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先找出犯人,再……”

“把他欺凌致死?”

砰的一声,悬在头上隐形的气球爆炸,会议室重新蒙上一层乌云。我不禁屏住呼吸。

矢代这句话让袴田再次起身:“信封是你准备的吧!”

“你说什么呢,有证据吗?”

“回想起来,从早上你就不对劲,相当可疑。你们怎么想?矢代就是准备信封的犯人对吧!”

“如果是怎么样?”

“不否认吗?不否认就……”

咚,九贺一拍桌子。二人沉默了。九贺强硬地斥责了二人。他用九贺用手帕擦擦汗,喝了口水,长叹一口气后说道:“你们想互相泼脏水我不拦着,但是你们是在浪费时间。信封都是谣言,不要信,不要再管,也不要找犯人。我们应该尽快回归原本的议题。这才是对犯人最大的报复包袱。像你们完全针对信封展开讨论正中了犯人的下怀不是吗?”

全员沉默了十秒左右。都在用无法通常运作的大脑思考最佳的解决方案。

我尽全力冷静地思考,最终点点头。嶌也点点头。九贺把我俩的意见看做全体意见,用力地点点头。

会议室里像是氧气浓度降低了一般让人呼吸困难。空调开得很低,处在舒适的室内我们却都留着汗,与不断袭来的紧张与恐惧格斗。可以的话真想出去透气,但那意味着弃权。

“把信封放进来吧。”九贺把大信封放到桌上的刹那,响起一股电子提示音,是九贺的手机。差点忘了,第二轮投票的时间到了。每半小时投一次票——提议的人正是我本人。

都半个小时了,此刻恐怕没有人这么想。才半个小时,我们还要和这个气氛搏斗两个小时。

九贺暂停回收信封,先主持起第二轮投票。和刚才一样,嶌站在白板边,所有人举手表决。开始不久,数字已无情地透露出我们的真实想法。我颤抖着记下投票结果。不过三十分钟,信封的出现让世界完全改变。

■第二轮投票

九贺3票;波多野1票;矢代1票;嶌1票;袴田0票;森久保0票

■总得票

九贺5票;波多野2票;袴田2票;嶌2票;矢代1票;森久保0票

袴田完全丧失了选票。

“开什么玩笑!”袴田瞪着第一轮投给自己的矢代和森久保。我很能理解袴田的愤怒。让二人改变心意的正是那来历不明的“不公平”的告发。

而我对他俩心情的理解比起理解袴田更甚。即使断言是谣言,确定是谣言,却也免不了受影响。而怒吼的袴田,让信的内容变得可信。

“扔了吧。”九贺再次拿起大信封。

袴田一喝:“先找犯人,这事儿不能算了!”

“要怎么找?”面对给不出提案的袴田,九贺补刀道,“忘了吧。都扔了,当没这回事。先把信封给我。”

会议室陷入胶着。

“快点啊。”

我们不理会当然不是因为舍不得,只是此时表现得很配合无疑会刺激到袴田。

九贺对没人理会感到焦急,又催促一次,朝着坐在他右边的森久保递出大信封。森久保将自己的信封放了进去——本以为会是这样,现实是森久保一动不动。

九贺以为他是没注意到:“森久保你先放进去。”

森久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让我想想……”

“想什么……”

“你知道的。”

“哈?”

“信封,直接处理掉真的好吗?”森久保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起来。那是见过多次的森久保思考的动作。他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盯着信封。手上不紧不慢地擦着眼镜。

抱着一丝自己理解错误的希望,一直举着大信封的九贺见他这样,明白了他真的在思考信封的用处。大信封从他的手上滑落在桌面。九贺无力又茫然地看着森久保。

“你们听我说。我现在还没有票。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进Spira。”森久保看着眼镜,像是在找借口,“这个结果我大概也猜到了。即使想和你们交心,但我和你们相比显得过于内向,你们不会把我看成是能玩到一块儿的朋友。听说要我们自己选择内定人选时,我便知道自己会经历一番苦战单打独斗。”

“那你就想利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吗?”我仍不住发问。

“你错了波多野。正相反,有了信封我们才能知道谁才是真的卑鄙不是吗?”

我没再反驳。袴田依然怒气冲冲地瞪着森久保,森久保并不看他。

“这样下去内定的一定是九贺。”森久保断言道,“才两轮已经五票,继续下去一定是九贺大比分获胜。而我手上握着不知道谁提供的能翻盘的王牌,现在可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我的信封里装着‘九贺的照片’对吧。那么,对于我,对于其他人,打开信封都是好事。有办法就要用。比起装善人落选,稍微沾点脏水我也要赢取未来几十年在Spira工作的机会。”

“你错了。”反驳他的是几乎快哭出来的嶌。她拿起告发袴田的信,指着最下方的文字,“这句带星号的话‘另,九贺苍太的照片在森久保公彦的信封里’,你觉得犯人为什么会写?”

森久保停下擦眼镜的手。

“是为了让打开信封的九贺知道自己照片的下落。所谓害人害己,打开信封不会只对别人造成伤害,森久保的信封里一定有九贺的照片,而且是针对九贺的‘谣言’,用来贬低九贺的印象。无论是什么我都坚信是谣言。那或许是会对九贺的得票产生影响,但不是结束。九贺的照片下面恐怕也有一句‘另,森久保公彦的照片在谁谁谁的信封里’。这次换你成为议论的中心。你这是在自掘坟墓。百害无一利。”

“我知道。”森久保终于戴上眼镜,他用尖锐的视线看着嶌,“这更能说明想打开信封的我问心无愧。”

“什么意思?”

“打开信封就表示我背负着自己的‘照片’被公开的风险。嶌说得对,我会成为议论的中心。我是在明白并做好觉悟的基础上打开,同时也是在间接的表明‘我没有会被告发的黑暗过去’。打开信封,看过九贺的‘照片’后,如果依然认为他很好选择支持他我没意见。我背负着风险在为大家提供用以判断的情报。错了吗?”

他说的有道理,这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我轻轻地摇摇头,将它排除出去。什么是阳谋,什么是人该做的,我需要冷静地思考,但现场的环境不允许我这么做。但我依然认为不能允许建立在恶意上的谋略。

“你错了。”

森久保冷冷地看我一眼。

“信封是有人带进来的,不是属于讨论会的东西。”

“那波多野要把内定让给我吗?”我一时语塞,森久保又对所有人说道,“如果你们打算把内定让给我,我不会打开信封。除此以外不接受任何条件。”

终于,没有人再出声阻止森久保。森久保将手指伸进封口的间隙,剥开信封。我望着天花板,耳边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都是犯人的错,可我对犯人毫无头绪。

我们都对彼此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只要有心,调查其他人的过去理论上都能做到。信封也可以提前准备好,乘人不备搭在墙上,亦无法进一步筛选。

森久保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冷静又理性,可他分明被什么夺了魂,平平无奇地开封动作,他的眼睛深处却传来一种热浪般的痴狂。九贺带着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同时无法掩饰对于信封的恐惧,呼吸有些紊乱。嶌抱着头,袴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注视着森久保开封。而矢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笑。

她坐在我的右边,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清他的表情。我怀疑自己看错,盯了她足有三秒。但那不是我看错,也不是切换表情时碰巧出现的笑脸。她的确在笑。就像是在迎接事态的恶化,又像是享受森久保的丑态,浅浅的,尖锐的,美丽的笑容。

这时我回想起小组讨论开始前不久,矢代曾在门边鬼鬼祟祟地,而那正是发现信封的那扇门。当时的我以为她是在找什么,现在想来……在我得出结论前,森久保取出了信封里的纸。

他也不看,直接把它摊在桌上。我们六人同时看向纸,又同时沉默了。

这次纸上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九贺和同年代的女性在海滩上的合照,从二人的距离看来,她应该是九贺的女友。茶色的短发,T恤和短裤,脚上穿着沙滩鞋。虽不是泳装,却也是在海边玩耍的打扮。她站在九贺身边丝毫不逊色,是一对另所有人羡慕的俊男靓女。

而九贺的笑脸也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深。照片上用红笔写着“SOUTA&MIU”和日期,以及可爱的心形标记。

和袴田那时一样,到此还算正常。

第二张情况开始变化。那时大学课堂的照片——看上去像偷拍。能容纳五百人的大讲堂里排列着木质的桌椅,装修比较现代,给人新鲜的感觉。拍照的人坐在讲堂中部,几名学生面朝白板正认真听讲。有两个人被圈了出来,一是被五名男女包围着正在听课的九贺,另一个是坐得远远的,仿佛与之毫无关系的女生——是海滩上的女生。

第三张照片时某份文件的影印,让人没有阅读的兴趣,但也不需要仔细阅读。“人工流产同意书”几个大字比任何东西都先进入视野。“本人”处写着“原田美羽”,“家属或陪同人员”则是“九贺苍太”。已无需其他说明。

九贺苍太不是人。恋人原田美羽怀孕后,他强迫其堕胎后单方面分手。

(※另,森久保公彦的照片在嶌衣织的信封里)

我受到了超出袴田那时的冲击——为什么?也许是我尊重、憧憬、喜爱着他,对他抱有为就像是为运动员加油一般喜爱。

虽说有所准备,但仍无法相信。

我抬起头,祈祷着眼前是一脸平静地宣布都是谣言,并笑着召集我们进行讨论的领导。可是我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

他揉着自己的头发,那修饰整齐的头发原本和外貌十分契合现在乱得像刚睡醒。而他好青年的表现竟然完全是精心控制下的表演。九贺露出从未有过宛如他人的表情,恶劣地咋舌,如同赌马输掉的人一般骂道:“妈的。”

我看着坐在九贺位置上不认识的男人。呆呆地看着。

■第三名受访人:小组讨论参与者——九贺苍太(29岁)

2019年5月29日(日)14时55分~

水天宫前站附近某酒店会客室

你在看我吧。

什么时候?那时候啊。我的“照片”被曝光的时候。

当然发现了。鄙视失望和遗憾,还有别的感情。你的视线中交杂了很多感情。我能看出来。

要喝什么?没吃午饭也可以来点吃的。我记得有三明治。啊,你那本是饮品,吃的在……这个。俱乐部三明治,很好吃的,面包烤得正合适。

啊?我不住在这儿,只是好久没见觉得在这里比较合适。我在六本木上班,公司总公司管得不严,不用经常去,算是半个游民吧。

现在在做IT,刚进来是做手机通讯的,做了差不多三年。在对法人对策营业部门,去到客户那儿,针对IT的课题推荐自家的服务,不断巩固自己的地盘。说起来像是什么犯罪组织了哈哈。其实我们还挺受感激的。很有成就感,挺开心的。

现在这家公司是朋友的,大学时的同学,该说是全能还是天才……干什么都是一流。很会说话,又擅长运动,想法也都很新颖,而且很有领导力。诶?我?哪能跟他比。不是谦虚,是真的。四年前,他说想做个新的APP,找我一起干,去年下载量突破了三千万。不知道你有没听过,就是这个,蓝色图标的。啊,知道?太好了。伟大的Spiralinks居然知道我们。

Spira又扩大了吧。那之后几年Spira的SNS过气了,但靠着积累起来的用户以及SpiraPay现在可是日本顶尖的IT企业。是不是都多亏了你,哈哈。别谦虚,你无疑是优秀的人才。

Spira……我还是想去。现在过得很开心,但我还是想在那间办公室里工作。当时我和朋友一起应聘,他在第二轮就被刷下去了,我带着他的愿望一起努力,但还是没能越过高墙。现在公司不在涩谷了吧?新宿?啊对。人也变多了。时代真是变了。

我还挺怀念求职的。过去那么久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那一天,不,那两个半小时让我们的命运产生了分歧。啊,抱歉,我不是在酸你。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人生的一大经历。

三明治是这边。怎么样,看上去不错吧。诶?可以吗?那我不客气了。其实我早饿了。

求职那段日子可以说是最混乱的。想着首先要了解自己,去书店买了一堆自我启发的书。诶,自己原来是这种人啊。现在想来可笑,但当时的自己很认真。

敲门一定要敲三次,寄简历一定是白色信封,外套在进门前一定要脱掉,看上去是说明会其实都有监控,真是流言四起。我发自内心地希望求职能有绝招。漫画不是经常会有吗?宇航员考试,又或者是忍者考试。哈哈,当然。意外吗?我可喜欢漫画了。

总之,漫画里的考试不都是提问本身不重要,主角都是在其他地方获得了得分。我完全相信了现实也一样。比如指出面试官领子没理好就能胜出一类的。但说真的,说不定真有哪个企业是这样。现在快三十了,仍然不懂得求职的真谛。

估计世界上最容易被骗的就是求职生,实在是混乱。啊,被骗啊。哈哈,别说这个了。

所以我倒不是不能理解犯人准备“信封事件”的心情。平常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在特殊的环境下便会付诸行动。结果来说犯人没能内定,但再巧妙一点,应该就拿下了。我觉得是很符合求职的“事件”。

那时我是真的把所有人当做伙伴,所以被背叛的心情很强,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是同情。嗯,虽说犯人的行为不可饶恕,但也说明人被逼上了不得不做的状态。下次我也去扫墓吧。当然,“公平”对决是我的真心。

嗯?那件事?你想知道吗?

都是真的。我无法反驳。可是,如今我没必要把它再说一遍吧。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无聊、恶劣又愚蠢的年轻人的故事。

当时我和她在交往,有一天来了兴致没有做准备就做了,结果她怀上了孩子。我吓得不清,带她去了医院,把孩子流掉,之后跟她在一起总觉得不自在,于是分手了。以上。

我有听说犯人是用SNS搜集情报。几个人跟我说过有人在mixi和Facebook上搜集我的情报。在小组讨论前,犯人正是靠着朴素的努力找到了我的前女友原田美羽。真了不起。照片是她给的吧。同意书和双人照除了我只有她有。她应该是恨我吧。

啊,再来一杯吗?不用?诶,待会儿还有工作?今天是周末啊。Spira真不容易,不,应该说Spira所以不容易。真羡慕,不过你的确是符合内定的人,加油。

我开了车,难得见一次我送你吧。去中野对吧?反正顺路。我后面有场饭局。都是工作,去讨那些广义上的客户欢心。对,我都是装的,其实根本不会喝,也不想喝。我还是这两年才知道发泡酒和啤酒不是一个东西,意外吧。哈哈。我一喝酒就会头疼,算是遗传。所以饭局都会开车去,虽然我基本不会跟灌酒的人打交道,但万一遇到,车是最好的挡箭牌。大学时我还觉得不会喝酒会被人看不起,所以一直端着。那会儿真是满嘴假话。

别别,我来付。你约我出来挺开心的,这点给我个面子吧。刷卡,对。

从那边的电梯下去,车在地下停车场。

我可停了个好地方,就那辆,正对电梯门的白色奥迪。别客气,我本来就打算送你。诶,什么,奥迪Q5啊。嗯,不是这意思一丝?啊,德国车我最喜欢奥迪。宝马和奔驰我也喜欢,但怎么说呢,太招摇了。也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位置?啊,我当然知道,那么大个轮椅标志。啊,这是残障人士专用车位。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这里离电梯近,有问题吗?

4

闹钟响了。

全员沉默了一分钟左右后,九贺终于关掉它。我们将开始第三轮投票。

“都是谣言对吧。”嶌不是询问而是断言。她在沉默中起身,站在白板边拿起马克笔,向负责主持的九贺投去期望的视线,等待他恢复常态。

“对,谣言。”我跟着嶌说出空虚的句子。嶌听到我的话点点头,我也对她点点头。

对袴田的告发存在着谣言的可能性。即使他所属的棒球部真的有人自杀,也无法证明欺凌的主犯是袴田。可对九贺的告发不一样。打印出来的文件过于沉重,没有留给我们乐观的空间。

是真的。

打开信封的森久保意外地对照片没有反应。本以为他会对此大做文章,结果他只是板着脸看着桌上的照片,像是犯罪后的罪恶感和成就感相互抵消,又像是已经完成贬低九贺的任务,也像是告发的内容过于意外而不知道怎么办。

“……矢代。”袴田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提问,“你们怎么想?我认为除了矢代不可能有其他犯人。”

“你够了……”矢代终于没在笑,她不悦地皱着眉,“就算是我准备的信封——不,不用就算,无论如何都比杀人犯强。”

“你是说谁?”袴田露出猥琐的微笑,“九贺吗?”

我忍不住骂了袴田。他瞪了我一眼,我有些退缩,但此刻决不能屈服。我指了指观叶植物之间的摄影机:“鸿上先生正在隔壁看着,还录了像。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选择我们的人事,不要再说些欠考虑的话了。矢代也是。”

袴田瞥了一眼镜头,反省似的叹了口气。矢代闭上眼睛。

“……投票吧。”九贺这话比起意愿更像是义务。

他用手理好凌乱的头发,脸色仍是一片苍白,好在眼神已夺回了严肃。他的动作就像是失血过多,看上去细微又无力。

投票的结果实现了森久保的愿望。

■第三轮投票结果

波多野2票;嶌2票;九贺1票;森久保1票;袴田0票;矢代0票

■总得票

九贺6票;波多野4票;嶌4票;袴田2票;矢代1票;森久保1票

第二轮投票得到最多九贺的票肉眼可见地减少了,没有归零多亏了断言谣言的嶌,她近乎祈祷地用投票维持着九贺的优势,但投票还剩三轮,九贺能够一路领先下去吗。

每半小时投一次票,这个办法我至今仍认为没有问题,当然,前提是正常地进行讨论。

因为“信封”的出现,这个办法产生了负面影响。每次投票将人气变动可视化,让我们焦躁不安,而焦躁又导致我们向信封伸出手,信封的效果因为投票变得可见——地狱般的循环。

犯人准备的信封是恶魔的道具。可也正因为这卑鄙的道具,九贺的领先得以中断。它帮助了我也是事实。九贺的票或许再也不会复原,排在他之后,获得四票的我和嶌有了机会。我对因此产生些许兴奋的自己感到可耻。

此外,有一点没有人提起,这次的投票除了九贺的票减少外还有一点很奇怪。打开信封——做出这一绝对称不上良好行为的森久保获得了一票。

投给他的是矢代。

是称赞他活用了自己准备的信封吗?我再次对自己的武断感到羞耻,但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投票的理由,连得票的森久保也感到惊讶。没有人能指责她,而会议室里的氛围也不足以去纠正她。

剩余时间一个半小时——足够进行议论的时间。

“我们进行讨论吧,九贺。”

不等九贺回应,室内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袴田撕开了自己的信封。

“你在干什么?”

“只能这么做了吧。”袴田放弃粘得过紧的封口,直接撕开了信封顶部,“我绝对不原谅犯人,也就是矢代。但我证明不了。那么,让讨论回归九贺最喜欢的‘公平’,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开所有信封,一个不留。”

胸口像是遭到重击。我不是不能理解袴田的想法,正相反,站在他的角度,这是他能做出最合理的行动。只有两个信封被打开未免太不公平。全部打开的话,会议室就能重回公平的讨论。

可是……

“不对……这不对。”

“我知道你怕。可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个。现在这样,我和九贺肯定拿不到内定,要挽回局面只能这么做。有人犯规的比赛要想回归公平,只能改变规则让所有人都能犯规。刚才嶌说过,打开信封伴随着自己的秘密被公开的风险,可是我的信封已经被打开,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不知道里面是谁的照片,但我可没好到要为这人保守秘密,我也是被逼无奈。在选举方式变更前,我是真心希望六个人能一起进入Spira。我不讨厌你们,真的。”

“那你更不应该打开了!我们不是朝着同一目标奋斗的伙伴吗?我们这几天,这几周不是已经充分了解了吗!”

“怎么可能!所以才会惊讶不是吗!”袴田懊悔地咬着嘴唇,“不是吗,波多野?你怕我吗?啊?我很可怕对不对?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薄弱。在你们面前的并不是我的全部,这我承认。同时我也认为我见到的并不是你们的全部。我们中有我,有九贺,还有人准备了如此下贱的信封。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就是这样。反正我会打开。如果是你的照片我先说声抱歉。”

嶌也想阻止袴田,但打开信封不过是几秒的事。里面不是我的照片。我闭上眼睛,不去感受内心的一丝轻松,然后在自我厌恶的悲哀与恶劣的好奇心中睁开眼,看着摊在桌上的纸。

和刚才的两个人比,照片非常简单。

第一张是穿着深红色露肩裙的美女坐在黑色的沙发上。白皙的腿微屈,对着镜头露出挑逗的微笑。发色鲜艳,妆容浓厚,那明显是矢代。

第一张照片明显是专业人士的手笔,第二张则和九贺上课的照片一样是偷拍的。矢代正走进繁华街的一栋小楼,似乎是从街对面拍的。

矢代翼是陪酒女。她在锦丝町的夜总会“Club Salty”工作。

(※另,袴田亮的照片在九贺苍天的信封里。)

如同一步就能翻盘的黑白棋一般,登场的照片让迄今为止的违和感都有了解释。能喝的理由,酒桌上熟练的理由,擅长说话的理由,性感的理由,身为学生却用着爱马仕的理由,认识很多社会人士的理由。白棋翻转,黑棋连接起来。

“难怪……”

这悲伤的一句代言了所有人的心情。但发现出自九贺之口时,我无语了。

“你什么意思?”矢代气愤地质问。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什么叫‘难怪’?”

“没什么。难怪就是难怪。没有其他。”

矢代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出了最佳对策,她露出笑脸:“我的不是谣言。上面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夜总会上班。然后呢?在夜总会上班有问题吗?违法吗?我确实骗你们说是家庭餐厅,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被指责的理由。我错了吗?”

比起反驳的内容,气势本身压倒了我们。没有人反驳,乖乖闭上了嘴。会议室里的空气愈加沉重。我们摧毁的不仅是自己堆积的一切努力,甚至连会议的目的都几乎忘却。选谁都是对的,精中选精的会议此刻变成了矮子里拔高。

“你连自己的照片都准备了啊。”袴田的嘲讽带来深海般的压力。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矢代自己准备了自己的照片。”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服了。”矢代露出不屑的笑容,“犯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人吧。”

虽然没有证据,但要让我指出谁最可疑的话我会选矢代。早上开始她一直不对劲,还在门口做出奇怪的举动,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看到。还有森久保打开信封时她恶意的微笑,以及投给森久保的票,的确很可疑。

可信封里出现她的照片情况又变了。犯人会准备自己的照片吗?会议室里有六个人,信封有六个,不难猜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照片,犯人似乎是准备了自己的照片。究竟犯人计划如何将内定收入囊中?

我逐一打量五人,发现森久保在看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森久保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慌张的将纸团成一团,低下头。

“准备信封只可能是一个人。”矢代看着门宣布道,“信封不会从地板里长出来,一定是藏在了门后。会议开始前门一直开着。门朝内开,打开时门背后会形成死角。所以会议开始前——包括人事在内——谁都没注意到信封的存在。但门一旦关上,死角消失。会议开始的同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信封的存在。不知道谁准备的信封突然又自然地出现——这就是犯人的手法。”

“这不用你说也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矢代不耐烦地回答:“犯人收集好负面情报,在家里包好。然后需要找准时机把它安置在会议室里。该怎么做呢?很简单,比所有人都先到会议室放好信封。所以当大家约好在涩谷站集合时他一定很生气,找了个借口拒绝。”

矢代暗示的人物很明显。

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森久保不得不开口:“谬论,你有什么证据?”他抚了抚根本没歪的眼镜。

“刚才真是笑死我了。”矢代一步也不退让,“喋喋不休地讲着为什么要打开自己准备的信封,没见过这么滑稽的人。看你太可怜,我送了你一票。大概也是唯一的一票了,你当个纪念。现在说还能减轻你的罪孽,怎么样?要招吗?”

“你……”森久保掩饰起露骨的语塞,干咳两声,挤出一个堆砌的假笑,“你不要说个不停。都是胡说,按你的说法任何人都有机会布置。”

“至少我们中没有人在门边鬼鬼祟祟地。把那么大的信封放在门后一定会引人注意。但没有人有类似的举动。而且,在我去上厕所时就发现门后有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急着去厕所所以没管。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信封。而能够布置的只有你,森久保。”

“无论你解释地多合理都不过是理论。既然没有证据……”

“会议开始前就一直开着。”矢代指着摄影机,“一台是隔壁监视用,三台是录像用。录像用的摄影机上有显示屏,能确认到拍摄内容。要看吗?”

森久保没有回答。

人事准备的摄影机随便停下没问题吗?但现在是紧急状况,确认录像最重要。我取下对着门的摄影机,停止录像,掰开显示屏后放在桌上,调整到大家都能看见的角度。从触屏的显示屏上选出最新的文件,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中最开始出现的是布置摄影机的人事。

果然,摄影机在最早到达的森久保出现前就已经开始录像。

显示屏的画质说不上好,但我们又不是要数桌上的芝麻粒,足够了。人事离开后,持续了几分钟无人的画面——桌子,森久保和九贺的椅子,以及背后的门,像是张没有乐趣的绘画。负责操纵的是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按下了暂停,可是右上角的三角形标志证明仍在播放。或许我应该按下快进。可是我——我们忍耐着,注视着没有内容的画面。

视频开始几分钟后,我意识到桌子在动不是我的错觉而是森久保在抖腿。他像是不能控制自己一般,离开桌边,用手按住腰。脸色绯红,像是一直憋着气。啊,啊地大叫着,声音甚至能传到隔壁Spira办公室里。

“不,不是的!不是的!”

在我们对他的变化感到恐惧时,画面发生了变化。鸿上先生带着森久保走了进来。森久保行礼后在靠门的位置上放下包。等到鸿上先生离开,他开始物色起会议室。

“听我说。你们听我说。行了,行了!别在放了!”

视频中的森久保盯着门背后看了一会儿,悄悄拿起包,从包里拿出某个东西放在门背后。那东西毫无疑问……

“完蛋了,完蛋了!”

信封。

■第四名受访人:小组讨论参与者——矢代翼(29岁)

2019年5月24日(五)20时16分~

吉祥寺站附近某泰国餐馆

当时你受不了我吧?真的?那就好。我一直感觉到距离感,像是一直是四加一再加一……诶,波多野、嶌还有那个搞欺凌的大个儿叫什么来着……对,袴田。还有帅哥。他叫啥?对对对,九贺,九贺。四个人一直关系很好,我和一桥的……对不起老是问名字……森久保是吧。完全没印象。反正我和他怎么说呢,就像是请来的外援一样。不用跟我假客气了,绝对是。

所以啊,收到要我们自己选内定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完蛋了”。拿到内定的一定是四个人中的一个。我还记得收到邮件脑子一热,好像饭吃到一半就走人了。不是吗?啊,对对对!电车!三个人在电车里收到的。对了对了。然后我一生气下了车,根本还没到站。诶?对啊,我不在那站下。很可笑吧。继续待下去还要扮好孩子太累了,哈哈。

绿咖喱是那位,椰汁鸡汤是我的……诶?没吃过?很好吃的。椰子实在是太美味了,闻起来很香吧?这家店尤其好吃。我在泰国吃过,这里最正宗。要不要来一点?哈哈,都说不用客气了。

现在回想起来求职还真恶心。嗯?你不觉得吗?我难受地想死……什么,所有。虽说看上去咄咄逼人其实都是逼急了。现在想起来还起一身鸡皮疙瘩。在电车上看见求职生也觉得恶心。我知道不是他们的错,但还是很恶心。

那个是最恶心的,集体面试或者小组讨论结束后不是会有那种约大家一起去喝茶的人吗?实在是太恶心了。“人脉很重要的,一起交换情报的时间很宝贵”。拜托,一群小鬼能有什么好处。我都快吐了。真想知道那种人进了公司会是什么表情。

Spira的小组讨论那群人,我觉得有必要搞好关系,还挺认真的,也没有恶心的人……当然是小组讨论开始前。

公司也是。请问你想用我司的光学仪做怎样的职业挑战?关我屁事,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事吧。学生明明似懂非懂还要装模作样,傻吗?有什么意思?可悲的是自己还必须参加。完全是浪费时间。

对不起,你不是来听我抱怨求职的吧。要说什么?夜总会?没什么好补充的。做了两年,怕被熟人认出来在锦丝町找了家远的店。我现在还是同样的想法。“怎么了?”其他人可是犯罪啊……

我喜欢喝酒也喜欢跟人聊天,时薪又高所以我在那工作。反倒是你们大惊小怪。我的错?是,去夜总会的没什么正经人,但也有大叔听说我在求职不能多喝还给我提建议的,这些时间有意义多了。比起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求职生我人脉可广得多。

我看不起那些看不起我在夜总会工作的人。当时为了不被这些人刷掉,我说自己在家庭餐厅打工,但仔细想想,夜总会和家庭餐厅有什么不同?

诶?啊,小组讨论结束后有朋友跟我说了,有人在SNS打听我的丑闻。有朋友问他有什么好处,说有五万日元,用车站的投币式储物柜交易。还挺佩服这份执念。嘛,反正是有人上钩把我夜总会的事抖出去了吧。不知道是谁,我树敌挺多的。可疑的人一只手都不够数……哈哈。不怕你笑话,高中我被欺凌的挺惨的。周围全是敌人。可能正是这样我受不了那个棒球部的。让我联想起自己,所以才那么冲。

可是,没想到会变得那么疯狂……犯人明明怯生生的,最后也认罪了,我还当是分得清是非的人……我还记得我投了犯人一票。

怎么说呢……看上去像模像样,扒掉皮却是个人渣——不光是犯人。

我在会议上被犯人威胁,坦然地撒了谎。诶?啊,是哦……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记得说不想让照片曝给其他公司的话,就照着说。仔细想想是没有机会哦。为什么?我难道看见幻觉了?我都记不清了,你们的名字我不也没记住。哈哈。

那天我心情很差吧。都说别客气了,态度不好我自己知道。我那什么,生理期一直都很难过。正好小组讨论那天尤其严重。早上起来就不舒服。本想着好好努力,第一次投票一票也没有,那时注意力就断了。

刚才也说过,我本来希望就不大,等到真的得到零票,我头痛欲裂。算了,怎么样都好。当时我已经拿到两家公司的内定,没事的……我开始给自己找借口。明明死都想进去……我知道得不到票是自己的问题,但是当天真的,就因为一天不舒服失去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人生真是运气啊。

对不起,不知不觉变成抱怨了。没,我完全不嫉恨。发自内心觉得你拿到内定太好了。你不是一直让我们不要打开吗?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真的很佩服。

Spira很忙吗?……是吗?

那之后,六月份吧。当时有句话叫“六月大手”还记得吗?六月份我拿到某家博客公司的内定……哈哈,对吧。我朋友也老说。很像矢代会去的公司。公司挺不错的,不会无聊。

之后经历了很多,前年我出来单干了。厉害吧,哈哈。要看宣传册吗?不错吧。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能自己决定真是轻松。做自己想做的。人生轻松最重要。宣传册挺不错吧,花了大价钱。

诶,钱?没有,我哪来的钱。全部都花了。稍微有点钱都出国玩了。现在东南亚挺火的。嗯?啊,对泰国,还有柬埔寨和老挝,还有哪来着……看照片吗?国外的。这张是开突突车的帅哥,这张是想卖我假名牌的大叔。你看,这虽然写着普拉达,但是材质完全不对。照片都能看出来很糙吧。谁会买啊。滚啦。也有做得好的,像Birkin,但是提手还是不行。我死也不会买的。

诶?你还记得啊。对,就是这个,爱马仕,已经很旧了,还泛黑,已经是垃圾了。早就想要新的,死活不送给我……诶?谁,当然是男人。哈哈。免费给的别挑三拣四,说这话的肯定不知道女人比男人要用的钱多得多。

偶尔也大出血一次嘛。

5

森久保——准备信封的犯人一句接一句地找借口。

不,听我说,我能解释。他非常狼狈,说着支离破碎的词。仔细听也听不懂在说什么。他不断找借口弥补前面的借口,却越是让前面的借口露出破绽。越急越无力。他的声音如同瘾君子的妄想一般充斥在会议室中,在我们的耳中填满空虚。袴田终于受不了,抓住他的肩膀摇晃起来:“别让我们继续失望了。”

森久保吐出两三个没来得及咽下的词。袴田就像一针镇定剂让森久保安静下来,嘴里大口的呼气。

寂静的会议室里忽然传来唐突的笑声。

隔壁会议室?还是幻觉?是和我们声音相似的外人?不对。是继续播放的视频中传出我们的声音。今天请多指教。请多指教,堂堂正正“公平”对决吧。信封还没出现,是小组讨论开始前和平的光景。我关闭视频。几秒悲伤的沉默过后,电子音迫不及待似的发出吵闹。

第四轮投票的时间到了。

说来可悲,确定犯人后,会议室的气氛好转不少。倒不是说被信封扰乱的气氛平复如初,而是见到了看不见的敌人,心理负担大大减轻。

对森久保的感情复杂,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可看见他那张扭曲到变形的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我扪心自问,为了进入Spira能付出多大的努力?恐怕能够忍受相当程度的艰辛吧,如果想到能保证内定的损招,自己说不定也会放手一搏。

小升初考试不理想,中考加油就好;中考考砸,高考认真考就好;高考失利,不用担心,能找个好工作更重要;找不到好工作……

还没进入社会的我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其实并不像年轻人惧怕地那么绝望,再差的人其实都能轻易转行。把它当做人生最后的“挑战”做出的判断多少有些谬误,我对他用尽一切手段的心情感到理解,刻骨铭心地理解。虽然理解,但又对朝着错误方向踩下油门的他感到无尽的悲哀。

扔下尸体般瘫在椅子上的森久保,第四轮投票照常进行。

■第四轮投票

波多野2票;嶌2票;九贺1票;矢代1票;袴田0票;森久保0票;

■总得票

九贺7票;波多野6票;嶌6票;袴田2票;矢代2票;森久保1票

和矢代的预言一样,没有人投给森久保。

同时,投给矢代的是袴田。我猜比起认同她逼出了犯人,更多的是对怀疑她表示歉意。

嶌依然投给九贺。可每次投票表情最痛苦的反而是她。孤注一掷和放弃思考表里一体。见到拼命将告发当做谣言,走在无法回头的独木桥上的她,再次痛苦地认识到信封给予我们的影响有多大。

“我承认,‘信封’是我带来的。”扮演尸体的森久保开始垂死挣扎,“不好意思失态了。可是……准备里面内容的不是我。真的。我只是按照寄到我家的信封附的指示从家里带来的。所以,我不知道里面……”

“森久保。”袴田冷淡地打断他,“没用的,别说了。”

森久保再无力气继续说。

找到犯人的同时,包裹我们的疑惑、不安、愤怒等一切负面感情都会瞬间被净化——我可不是能抱有这种想法的乐观主义者。我们之间产生了部分不可修复的鸿沟。但是,谜团得到解决也是事实。会议室的气氛会像是砖块一块块积累一般逐渐回转,我发自内心地相信。

“信封怎么办?”

袴田的一句话让我感到目眩。他在说什么?什么怎么样?信封已经结束了,既然找到犯人就不要再管它。扔掉,结束。可是,抱有这个想法的似乎只有我和嶌两个人。扔下想把此事当做笑话翻篇的我们,议论的主题依然是信封的使用方式。

“森久保无法原谅,这毫无争议。但从某种意义上他完成了对我们的调查。调查出仅凭小组讨论绝不可能知道,我们六个人不被阳光照射的部分。那么,和森久保说的一样,我们打开所有的信封,根据结果选出最合适的人。如果有谣言就自证清白。怎么样?”

别傻了。我还没来得及反驳,矢代已经点点头:“……先打开也不错。”

“确实。”连九贺也表示了赞同。

“这样更‘公平’,对吧,九贺。”

“‘公平’吗……”

看上去固然残酷,但也理所当然。自己处在相同的立场也许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开场以两票领先的袴田在率先被曝光后一票也没得。九贺凭借前期的投票暂居第一,但得票的频率明显降低。因为他们二人被曝光,我和嶌坐收渔利,顺利地积累着票数。

被信封告发的人相当于远离内定一步。而主动打开信封的森久保和袴田并未因此得票,这也是当然。信封已经变成了讨论的关键,被曝光的人和尚未被曝光的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所以应该打开所有信封,这才是“公平”。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感到心痛。

行吧,打开所有的信封吧。我不介意。

这句话卡在喉咙。在我记忆范围内,自己并未犯下值得曝光的罪行。不过里面有可能对我的细小过失添油加醋,或者是我已经忘记的罪过。那么做好最坏的准备,让他们打开告发自己的信封,此刻更能让会议推进,同时提高自己的得分。

但我唯一不能赞同打开信封的理由正是嶌的存在。

即使是对信封抱有厌恶和忌讳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已经掌控了会议进程。可是只有她,只有她完全反抗着信封。她和我一样,还没有被曝光,或许正是如此她才能继续讴歌正义。而她选择的道路合理且正确。

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承认自己别有用心。而且,打开所有信封,被曝光的不光我自己,还包括嶌。这也阻拦着我内心的汹涌。

我再次慎重地思考,插进正在讨论先打开哪个信封的三人之中:“还是别打开了。”

像是顺利的游戏棋突然落在后退五格的格子里。袴田用惩戒熊孩子的口吻说道:“波多野,你说的选项不存在,事到如今……”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的心判断此刻应该诚实、正直地回答。没事的,他们能理解。我能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定,相信自己。

“信封应该处理掉。我承认有部分原因是不希望我的事情曝光……说来惭愧,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根据它的内容,我的评价会一落千丈。这已经得到了证明。我已经得到六票,不想因此丧失内定——我必须承认我有这样自私的想法。说真的,我怕,非常怕。可是,我并不单是因为自己害怕阻止你们。

“如何合理利用核武器的讨论,自己被打了就希望所有人挨打——我认为你们把它当做正论进行讨论已经失去了理智。和刚才那段话或许是矛盾的,但信封里面的,除了是恐怖的告发外,也仅仅是一张纸。不是吗?

“万幸我们找到了犯人。不存在送犯人内定的可能了。我们不是一起度过了那么久,相互有了了解吗?就因为一张纸,将原本的印象全部推翻,认定纸上才是真实未免太蠢了吧。我们应该忘了信封,回到一开始重新得出结论。

“你们如此执着于信封的理由,想必是我提出的每半个小时投票一次的规则。规则将人气的流动可视化,为了挽回,多少沾点脏水也无妨——你们被这样的想法支配。所以——主要是第一名的九贺同意——我们将迄今为止的得票全部清零吧。”

会议室里试图打断我的空气产生龟裂,袴田和矢代的表情变了。

“剩下两次投票也算了,还是以最后一次投票为准。如果你们还认为不公平的话,我可以自白。”

“自白?”

“自白我能想到做过的恶行。”

我知道他们心动了。波多野究竟会自白什么?

但此时的我并没有想到恶行。大脑飞速回转,不知该说荣幸还是羞愧,我完全想不出值得曝光的恶行。

见我长时间不说话,袴田感到奇怪:“很难启齿吗?”

“不……”我摇摇头,“应该是有什么,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现在正回忆道小学时借了同学的红白机游戏没还……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能想起什么。”

我真挚的发言意外地逗笑了矢代。紧张的空间内,松弛的笑声引发连锁,九贺露出笑容,嶌也笑了。袴田一副拿你们没辙的苦笑,挠挠脖子。

笑过后,注意再次聚集到我身上。

“波多野,我投降。”袴田露出释然的笑容,“我冷静下来了。你还真是……你总是这样。”

会议室里沉重的气氛完全溶解。令人怀念的味道蔓延开来,是我们为了一起突破小组讨论租下的会议室的香味。

“信封扔了吧。但是票数不用重置了。”袴田没好气地扔下这句话,挽起手叹了口气,“虽然出了点意外,但各自得到的票数的确也代表着确切的评价。这样就好。还剩下两次投票,一共是十二票——不对,除开自己是十票。集中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能保证内定。按兵不动可是会被追上的——以上是我的意见,大家怎么想?可以吗,九贺?”

九贺表示没有异议,矢代也点头,嶌从包里取出纸巾擦着眼泪。我也几乎快哭出来,用力地点点头。除了森久保,会议室里的气氛无限回归至往常,像是在祝福此事一般,脑中响了。

第五轮投票开始。

结果超出我的预想。

■第五轮投票结果

波多野5票;嶌1票;九贺0票;袴田0票;森久保0票;矢代0票

■总得票

波多野11票;九贺7票;嶌7票;袴田2票;矢代2票;森久保1票;

除了我投给嶌一票,其余的票都投给了我。

我超过九贺位居第一,明明还没有结束,记录投票结果的手指已忍不住颤抖。推掉两家内定,自断后路迎来小组讨论却遭遇了想象之外的状况。我曾数次近乎崩溃,被迫知道不想知道的消息,被迫度过本无需承担的状况。可长时间的痛苦后,终于,终于离内定近了一步。

我想象着墙对面工作的Spira社员,很快将会有属于我的工位。月薪五十万日元——我止住幻想,未免太过松懈。

“九贺,收了吧。”袴田把桌上的纸全部交给九贺。

除了袴田,矢代和森久保此时也不可能再翻盘。本以为他们会更明显地表现出诧异,没想到袴田和矢代都很释然,虽不掩失望,但却透着平静。

九贺接过纸,简单整理后打算放回信封。

察觉到这一点,我递出信封。

这样就结束了。我坚信。

可九贺像是被勾了魂,呆呆地看着袴田给他的纸——印有恶劣告发的照片的纸。出神地看着,袴田的照片,矢代的照片,还有自己的照片。他的眼中再度浮现出紧张。如果是想逗我们,未免过于恶趣味。我们没有必要再理会信封。这可不是玩笑。

袴田叫了几声,九贺没有理会。终于从照片中回过神后,九贺叫道:“森久保。”眼睛仍未离开照片。

最低限度地参加吧——遵从袴田的指令,森久保仍参与了投票,除此以外并不做声。像是内心被击溃的拳击手一样,呆坐在椅子上,散发出灰色的气场,仿佛会议室里的雕塑。

“能再说一遍得到信封的经过吗?”

“喂,九贺!”

“袴田,这很重要。我要听森久保说。森久保,你说不是自己准备的信封对吧。如果不是借口,告诉我事实。”

森久保像是几年没开机的电脑一样缓慢地抬起头,双手搓了搓脸,说道:“寄到我家的。”

“什么时候?”

“昨天……”注意到九贺想得到更详细的情报,森久保坐正后补充道,“它塞在我家的邮箱里。没贴邮票,只写着‘森久保公彦亲启’的大信封。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另一个信封和一张算是说明书的纸。‘信封用于Spiralinks的小组讨论当天,请避人耳目将其放置在会议室里。有部分员工并不知情,请同时避免人事找到。最好是会议开始后参与者能立即注意到的位置。这很重要,明天务必记得带来’。所以我来得最早,把信封藏在门背后。”

九贺似乎把森久保的辩解看得很重,仔细听完后手放在嘴边思考起来。

看见他认真的样子,袴田无语地摇摇头:“九贺,你问这些是在浪费时间,摆明是瞎说。‘瞒着人事带过来’,谁会听这种来历不明的指示啊。要编也编好一点……”

“我没胡说!真的收到了!”

“你还真不会撒谎,撒谎讲究有真实感。”

“要说没有真实感,这个小组讨论才是吧!”森久保找回生气,探出身子,“自己讨论出内定人员——听到这么离奇的方式后,我就认定Spiralinks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当然知道信封很可疑,但我以为是Spira准备的道具。说明书有说‘不要打开信封’,所以我没看过里面是什么。如果我看过一定会发现是你们中的谁准备的,也不会带过来了。”

荒唐。可如果是为了摆脱罪行现编的话却又显得真实。这份感觉蔓延在会议室里。我们已疲于怀疑,单是被关在密室里两个小时就足以透不过气,更何况会议开始不久出现揪心的状况。比起真相,更渴望安稳。

当其他人都苦于思考该如何应对森久保的话时,九贺再次拿起两张纸摆在一起——九贺和矢代的告发。

“这地方有噪点,能看见吗?这里还有左下角的黑点位置完全一样——这个。”

九贺指出的是两张照片,一是九贺上课的照片,二是矢代进入小楼的照片。九贺想说的是两张照片有共同的特征。确实,两张照片都被压得很小,右上角有着类似条形码的噪点,左下角的黑点更像是附着在镜头上的杂物。照片在两张纸上的位置不同,不会是打印机的问题,按照逻辑,能得出两张照片是同一台相机拍摄的。可是,有什么意义?

“然后呢?”袴田问道。

“这张照片……”九贺指着自己的照片,“是4月20日周三第四节课‘都市与环境’的最后。绝对没错,看老师和板书就知道了。时间差不多是下午四点。”

“直接说结论吧。”

“森久保拍不了。”

咚咚。中央空调适时发出响声。风向转变后,观叶植物摇晃起来。不知是不是难以忍受话题回归原点,嶌取出茉莉花茶喝了一口。我深吸一口气。

“20日我和森久保有约。当时问他九点有空时他回答要五点以后,因为有面试。还记得吗?去喝酒那天的事。你们都在。”

我还记得。好像是九贺要还一本商业书还是啥的,也说了那一天见面,后来森久保说有面试要几点以后。具体的时间我想不起来,但的确有这件事。

当事人之一的九贺说时间没错就是没错了。森久保20日周三的下午三点开始在面试——至少本人是这么说的。

可是单凭他说的就要认定还为时尚早。说不定面试根本不是那一天,光靠嘴想怎么说怎么说。我在脑中想好反论,但很快意识到所有推论都没有意义。喝酒那天,测试方式变化的消息还没出来,我们不是敌人是队友,没有理由陷害别人,编出虚假的安排没有任何好处。

接着,森久保不用亲自拍摄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完全可以请人拍摄,这样一来不在场证明便不复存在。可问题在于照片上的噪点和黑点。

“两张照片出自同一部相机。”

“可并不能说明不是森久保。他可以指示某个人用同一部相机拍摄九贺和矢代……”袴田的反论声音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

与此同时,会议室里其他人都冷静下来。袴田的话很不现实。犯人以外的某个人跑来跑去拍我们所有人,父母?朋友?雇的侦探?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如自己拍摄来得实在。

照片一定是犯人本人拍的,但森久保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森久保不可能是犯人。

那么,犯人是谁?

朝着水面痛苦挣扎了两个小时后,再度被拽回了池底。会议室空气混浊,沉重的呼吸争夺着有限的氧气。

总之,先要确认森久保的不在场证明。他打开手账,里面除了面试的时间外还记录着人事的电话。电话可能是帮凶的——袴田说着自己用公司名搜索了电话。森久保不想再被怀疑下去,他打开扬声器,告诉对方自己的研究室缺席需要有正当理由,希望能帮忙作证。对方证明了森久保下午三点到四点在该公司面试。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怀疑他。

我想找出真凶,找出混在六个人里的卑鄙小人。喜欢曝光就自曝啊。可是,这份正义之心和天平那头的Spiralinks的内定相比显得太轻了。按照现状持续下去,离内定仅一步之遥,无论如何也不想讨论真相。

别管什么真凶了,我们回归正题吧。

可是,这句话一定,一定不能说出口。因为这是最符合真凶身份的台词。怎么听都像是陷害森久保失败的真凶。这是绝对不能说出的话。

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犯人,可以放心,但对于其他人,我仍然存在犯人的可能,我们死都不会希望犯人拿到内定。那么我需要做好准备。

会议还剩二十几分钟——我们只剩下找出真凶一条路。

“反过来说,20日周三下午四点没有安排的人很可疑。”袴田说着检查起每个人的手账。除了在上课的九贺和在面试的森久保,其他人都没有安排,没办法通过不在场证明缩小范围。

焦躁逐渐充斥在会议室里。

“犯人……”嶌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与不甘,一脸痛苦地说出她本不想说出的词,“犯人一定也准备了关于自己的信封。”

在脑海中闪过数次的疑问。六个人,信封上都有名字,一共是六个。里面包含针对另一个人的告发,所以,其中也有针对犯人的告发。

那么,犯人会告发自己什么?

“有没有可能一个是空的?”袴田问。

“不可能。”九贺回答,“信封全部被打开后,发现有一个人没有被告发,不就相当于默认了自己是犯人吗?里面一定有什么。”

“那会是什么?”

五秒左右的沉默后,“我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九贺解释起两个可能性。

一是告发能经由某种合理的解释推翻。

“比如袴田——不好意思——他完全无法反驳信封的内容。即使宣称是谣言也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但如果准备好借口甚至证据,信封里的告发不会让自己的评价降低。也就是‘能够证伪的告发’。”

另一个是相对较小的罪过。

“所有信封被打开后,我们势必会以此进行议论,其中一个人……比如说‘把酒店的一次性用品全部带回家’这样的,虽然不是好事,但也不足以让人感到彻底的厌恶。也就是‘比其他人弱的告发’。”

我重新思考起眼前的三个告发。不用说,无法排除被曝光三人的嫌疑。现在除了森久保任何人都可能是犯人,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是受害者。我们之间本就会交换资料,都知道彼此的地址,寄信封给森久保谁都能做到。

九贺的第一个假说——告发能经由某种合理的解释推翻——并不适用于三人。袴田的反论缺乏证据,九贺虽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矢代则是积极承认了告发的内容。

而第二个假说——相对较小的罪过。虽说价值观不尽相同,但明显矢代的罪过要小得多。如她所说,她只是谎称在家庭餐厅打工,在夜总会工作并不违法,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完全可以说她参与的积极健全的社会活动。

那么现在最可疑的……

“把我的打开吧。”森久保指了指嶌手边的信封,“能接近真凶的话我没意见。”

知道他不是犯人后,被犯人利用还背了黑锅的森久保是最大的受害者。付出牺牲也要抓到犯人的想法不难理解。虽不知能有多少效果,打开信封定会离犯人更进一步。

嶌从一开始就对打开信封持反对态度。可现在是信封告发的本人提出要打开,拒绝也不是道理。有了能接近真凶这句话,也无法反驳。

她一脸给挚友介错的痛苦表情,慢慢打开了信封。

然后将一张纸摊开在桌面上。

纸上印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类似会议室的地方,似乎在进行某个说明会。台上的男性拿着一个黑色救生衣似的东西正说着什么。坐下下面的人大都顶着一头白发。看来是面向老年人的说明。台上放着巨大的看板——Advance&Future 高科技背心 厂家说明会。台上右侧站着两名青年,和之前一样,其中一个人脸上画了红圈,脸上挂着假笑,是森久保。

第二张照片是大学校园内,考虑到是森久保,大概是一桥大学的校舍。照片从稍远的地方拍下了森久保从一栋西式建筑中出来,一名怒气冲冲的老爷爷靠近的瞬间。森久保吓得一动不动。

森久保公彦是诈骗犯。他参加了针对老年人的营销诈骗。

(※另,嶌衣织的照片在波多野祥吾的信封里。)

第二张照片推测是被骗的男性突袭了森久保。照片的右上角有噪点,左下角有黑点。可以确认是犯人拍的。

如果告发是真的,那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松看待的罪过。森久保看见照片后明显很慌张:“我就说为什么会来学校。是为了拍照,原来如此……”

他基本是在自言自语,随后连忙看向我们五人。

也许他条件反射地向主张自己的清白,但森久保张了张嘴,无力地看向地面。会议室已经没有时间来听人无谓的辩白。

同时,即使他能拿出证据也无法提出。按照九贺的假说——“告发能经由某种合理的解释推翻”,如果要证明告发是谣言就有可能反向地将森久保重新划为嫌疑人。森久保将反论咽进肚子,接受告发,同时无声地声张自己不是犯人。

森久保轻轻拿起纸,一脸紧张地盯着。

营销诈骗,我没有感到惊讶最大的理由是已经将森久保错认为犯人,对他感到失望,但判明是被冤枉后我对他的印象好转,却又因为告发再次降低。我不会认为诈骗是小罪,只是对于他的评价在短时间内反转太多,认知跟不上了。但有一点很明确,现在在此的名为森久保公彦的人和我一直认识的森久保公彦完全是两个人。

“面试前……所以……那个……等等……”森久保点点头,犹豫片刻后下定决心说道,“也是20日,20日周三……面试前所以是下午两点。没错。”

有力的情报。第二张照片——森久保在学校遇到老爷爷的照片也拍摄于20日,照片上的噪点和黑点能证明是犯人亲自拍摄。犯人在拍摄森久保后去了九贺的大学拍摄,当天的行动线逐渐明晰。

如同听见考试开始的号令一般,我们同时打开手账。不在场证明能证明自己不是犯人。如果只有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用排除法能找出犯人。

我很失望。

因为我在4月20日没有任何预定。课程、社团、打工、面试都没有。手账上一篇空白——我当天在家无所事事。为了抓到犯人,不能存在我这样的人,唯有犯人以外的人都具备不在场证明才能锁定犯人。

这不是我能预知的失误,但我抱歉的心情十分真实。我一脸歉意地抬起头,其他人也都正好。他们都诉说着好消息。

“下午两点……我在面试。人事能够证明。”矢代率先举手。

九贺紧跟着她说:“我在学校。有研讨会,老师能够证明。”

嫌疑人瞬间少了两个。还差一个,再来一个人我就能找出犯人。胃酸不断上涌,我看向袴田和嶌。犯人已经锁定在二人之中。万一……犯人……不,不可能……

举手了。

“我有面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这句话的是袴田,“我也是人事能够证明。”

袴田的话听完,犯人已经锁定。

小组讨论还剩下不久,我的身体因为绝望而冷却。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舍弃所有的理性和逻辑,想要无理取闹地拥护。我用尽仅存的理智压抑住开口的冲动。那一刻来临了。

嶌,快说你不是。我的心声传递过去。

“我在上课。”嶌举起手,“和九贺一样是研讨会,老师能够证明。”

是为了撇清嫌疑撒谎吗?我带着不安看了一眼她的手账,上面清楚地写着“研讨会”。嶌没有撒谎,她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嶌不是犯人,太好了。

这份安心只持续了一瞬。为什么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我靠在椅背上正准备思考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大事。

对啊。

在我注意到的同时,仿佛耳朵里响起火灾警报一般,让我的心悸动不已。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波多野呢?你20日下午两点在干嘛?”

袴田的问法像是在挤脓包一般慎重,让我的紧张进一步加速。要快点回答。嗯,那个……我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词句。我合上敞开的手账,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染上了怀疑。要说点什么。要不干脆说在上课吧。但我很快意识到此刻撒谎绝无好处。可如果照实说又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是犯人。那么只要证明自己不是犯人就好。可要怎么证明?焦急逐渐表现在态度上,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怀疑的目光逐渐变成失望。

“总之,”九贺的眼光没有离开我,“先确认各自的不在场证明吧,先打给能证明的人。”

和森久保那时一样,电话号码由袴田搜索后确认,九贺开启扬声器,报上教授的名字,不久后教授接了电话。九贺巧妙地询问自己20日的行动,得到了在上课的回答。九贺确定是清白的。

接下来是嶌。其他人都逐一确定到20日下午两点的不在场证明。每当一个人摆脱嫌疑我就越来越慌张。不行,要冷静,要理性。可越是焦急脑子就越乱做一团,光是把一团乱麻的脑内理清已用尽了全力。越是思考,越是焦急,大脑就越是短路。视线游离,不停地咽唾沫。挽起手又觉得不合适松开,再挽起。不行,这样不就跟犯人一样了吗。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自己去哪了?身体和脑子似乎不听使唤。

一定有什么前提错了。冷静。我不是犯人。

照片是犯人亲手拍的是错的?不用细想也知道不对。就像九贺说的,噪点和黑点足以证明三张照片出自同一部相机。如果犯人委托第三者拍摄,那么能打破“摄影者”=“犯人”的结论,可是找不到犯人唯独将拍摄外包的理由。如果照片由各自的熟人提供还能理解。

可这样又和出自同一部相机的前提矛盾。让告发九贺的人去拍摄矢代的照片呢?

不对。思来想去照片是犯人亲自拍的最自然。而伪造不在场证明也同样不现实,因为会注意到出自同一部相机全靠九贺的观察力,一般来说很大可能没有人会发现,也就没必要准备不在场证明。

那么……对了。很简单,有人提供了虚假的不在场证明。没有第二种可能。

“有人在撒谎……除了我还有人20日没有预定。”我略显轻率的发言在会议室里响起时,正好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结束了确认。九贺和嶌打给老师,袴田和矢代则联络公司人事。电话号码都和森久保时一样,由其他人搜索后拨号,可信度很高的人证实了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没有怀疑的余地,却又无法相信。

“用什么办法找来了虚假的证人,一定没错。”

但我的发言就像朝着幽灵扔石头一样,没有反应,也没有触感,消失在会议室另一侧。不竭力表现出冷静的话会被当成犯人。我挤出笑脸,尝试进行伦理的说明,但都是徒劳。仿佛我的声音穿不到他们耳中。

五人一脸悲痛,缩着肩。

“总之,矢代……”袴田开口道,“打开信封吧。看了波多野的照片应该……基本能水落石出。”

刚才嶌打开信封时,对她的告发在我的信封里,按照排除法,很显然,对我的告发在矢代手上。

矢代纤细的手指伸进封口,一点一点地剥开。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

■第五名受访人:小组讨论参与者——森久保公彦(31岁)

2019年5月29日(三)12时19分~

日本桥站附近某快餐店

被骗的人才有问题。

诶?什么?当然是营销诈骗,刚不是说了吗,我大学参加的诈骗。

听说能赚钱就凑过来的人才又问题,没救。世界上哪来轻松挣钱的方法,一脸呆滞地被吸引,完全不值得同情。自作自受。

能帮我拿下装牙签的篮子吗?不,牙签我自己取,整个篮子,对,谢谢。剩下的放回去吧。

信封里都是真的。你知道的吧。诶?算了吧,别装了,看着太假,你明明一清二楚……烦人。

简单来说,就是不动产诈骗的变体。拿出一件丑得要死的背心,说是什么超高级健康器具。里面姑且埋了磁石,多少对血液循环有点用处吧,医学上的证明反正是没有。总之,背心卖300万日元。让老年人买下来——老头老太也不是自己用,是先买着,再租给有需要的人,每个月一万日元,对于靠养老金过活的人是笔不错的额外收入。投资300万,换来每月一万的收入,不算坏。中途如果急着用钱,把背心倒手便是,这么劝上一句基本都会消除不安。转卖肯定卖不了原价,但两百万左右还是没问题的,半真半假的描述让很多老年人高兴地上套。嗯,我都想问他们这说明你们也信?工作几十年攒起来的棺材本源源不断地汇进我们的账户,血赚的买卖。

我负责辅助说明,算是能证明商品功效的大使吧。搬出大学名多少能有威信。明明是文科却装模作样补充几句科学解释,就能将老头老太的棺材本榨光。恶徒,畜生,随你怎么骂。

基本没有受害者直接找上门来。离开事务所有一次,在学校有一次——就是被拍的那次。

肯定是犯人教唆的,几月几号几点去一桥大学能见到诈骗团伙的成员。时间太巧了。是吓了一跳,不过钱的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不能说还,也不能说不还,我还记得一直喊着别这样别这样。是在Facebook上挖到的吧。诶?当然是犯人。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有人在打听你的恶劣传闻。算了,随便吧。

你不需要吧?优惠券。不会来这种地方吃饭吧。给我,能便宜两百呢。扔掉还不如给我。

现在回想起来,小组讨论像假的一样……像是危险的心理学实验或是廉价的死亡游戏。为了那种信封吵吵嚷嚷的,傻逼吗?

再没有比求职能没意义的时间了。

学生为了能进公司都在撒谎,同时企业也只展现出有利于自己的一面。现在这家公司做资材的,刚进来我可被骗得不轻。负责招聘的人事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温柔的男人。这种人所在的公司氛围一定不错,很大程度让我决定加入。可是实际进来才知道,他算是异类中的异类,从上到下都是脑子里全是肌肉的糙汉。跟这些人待在一起那位人事不会好过的。果不其然,他在我进去那年就辞职了。有趣吧?大学骗人遭报应了,完全被骗了。

人事说过的“女性也能活跃的职场”“进军全球的企业”“生日假期等福利”都是假的。女性被说成不适合营业全部调去做内勤。面试时问过TOEIC的分数,结果根本没用得上英语的地方,全是国内的生意。至于生日假期更是从没见人休过,也没人听说过。

骗子学生和骗子企业进行毫无意义的情报交换——这就是求职。

我不知道人事以什么标准招了我进来。告诉我也没兴趣。

不说了。倒是你,跟另外四个人见过了吗?嗯?怎么样?其他人没对小组讨论抱有疑问吗?诶?都说了,我不想陪你兜圈子了。占用我午休的时间能不能说点真话。

犯人死了,证据也销毁了吧。

小组讨论之后我认真思考过,犯人真正的计划是那样吗?我们找到的真相是真相吗?会把信封寄到我家的犯人会露出那么明显的破绽?

我不会说没进Spira都怪犯人,说不出口。我还没自负到那种程度,没有人望是事实,无论有没有信封我也不会是被选中的那一个,这我承认。但对于拔出我的恶事还栽赃给我的犯人依然保有恨意。所以,会议后当我注意到我们找到的不是真正的犯人后满是悔恨。

渴了吗?点杯喝的吧。别客气。

看上去跟游戏一样的信封分配方式,是让会议更具有戏剧性的心理战的演出。但仔细想想,那却是犯人为了拿到内定精密计算过的分配方式。

借小组讨论曝光五人的黑暗过去,降低评价。但要怎么暴露却很难。就算内容是诈骗、堕胎……还有什么来着……陪酒和欺凌啊。虽然内容意外,但如果主动说调查出了这些事情,背后调查别人的犯人本人评价也会下降。目标的评价虽然降低,但犯人的评价也因此降低,本末倒置。

所以要由第三者进行——至少是身份不明的人——那么方式就变得重要。犯人不得不准备好信封。但如果是把所有信息放在大信封里,即使全部拿出也不会发展成互相告发,而是把这东西处理掉一类的展开。

所以犯人把告发分成小份,分配给所有人,那么必然犯人会需要准备针对自己的告发,六个人只有五份告发未免太奇怪,打开所有信封后只有自己没有被告发等同于默认是犯人。所以犯人不得不准备对自己不利的信息。

我想不起具体当时提出了什么假说,只记得意思。是说犯人有两条路,一是说明针对自己的告发是假的,二是自己的罪很轻。

后来我注意到,其实还有“第三种方式”。注意到这一点后我涌上一股解开数学难题的成就感和没能早点发现的不甘。居然还有这种方法,完全看漏了。很简单,但却是我这种人不会想到的方式。

让喜欢自己的人拿着信封。

这样能简单地回避针对自己的告发。也因此才需要在信封里写上“另,某某的照片在某某的信封里”。你手里的信封装着你喜欢的我的照片——但仍有对方不知情时已经打开的风险。解决方式也很简单,会议开始后强烈主张“不能打开信封”。谁都会想和喜欢的人保持相同意见,既然对方说的在理,自然会表示赞同。

不在场证明我没弄懂。实在是太天才,恭喜你,拿到了内定。工作了快十年,年薪多少了?开心吗?踩着喜欢自己的人拿到的位置值得吗?值得吧。我觉得值。你的行动力真是令人赞叹。

不都说了渴了就点啊,顺带一提,那个瓶子是我们公司做的。不过不是我负责。说起来以前你也一直在喝吧,茉莉花茶。那么喜欢吗?

嶌,你才是犯人吧。

波多野祥吾一定不是犯人。

6

看见矢代从信封里取出照片,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上面只有一张照片,与我此时的心理完全相反,照片里的我开朗,无忧无虑地笑着。是大一去赏花的照片。

■波多野祥吾是罪犯。大学一年级时,未成年的他在社团的酒会上喝了酒。

(另,矢代翼的照片在袴田亮的信封里)

未成年饮酒是犯罪。严格来说是这样。可是都不需要再讨论——包括我在内——得出了一致意见。

罪行太轻了。

与此同时我受到另一件冲击。和照片里——对着镜头喝着麒麟的罐装啤酒的自己对上眼神的瞬间,我明白了犯人的身份。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我真是太蠢了。

我慢慢抬起头,偷看犯人的表情。我用眼神发出警告,我知道你是犯人,是你陷害我。太过分了,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你,而且也真心地,真心地喜欢你。可犯人的演技不得不说是艺术,我就像在看着镜子,犯人露出了和我同样的表情。原来你就是内鬼,我明明发自内心地相信你——犯人湿润的眼睛像是说着这些。

各位听我说啊,我找到犯人了,是这个人。不是我!

我本想用手指出,却做不到。虽然混乱,却也不至于乐观到指出犯人能够逆转形势。做什么都没用了。犯人连我无法反击都算计进去,为了陷害我设下了重重陷阱。现在想起来,那时的那句话是在给我下战书。

“我的照片。”矢代指着自己走进小楼的照片,“想起来了,也是20日,差不多下午五点十分左右。”

矢代为什么突然想起照片的时间,又为什么突然挑明,都不重要了。这给了我致命一击,核对手账,下午五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有预定。九贺和森久保约好还书在一起,袴田和嶌在打工,等他俩各自和店里证实不在场证明后,我完全没了退路。

提醒最后一次投票的闹钟听上去十分遥远。

“在最后一次投票前……”我用若有若无的声音提问,“认为我是犯人的人能举手吗?”

我不想在不清不楚的状态迎来明天,自己被陷害,完败。森久保和袴田率先举手,然后是矢代和九贺,最后嶌像是推开会议室的空气般举起手。我像人偶一样无力地点点头,明明完全不能释怀却依然点头。

沐浴在四人真正的蔑视和一个人演出的蔑视中,我充分感受到了绝望。没有落泪不是因为我内心强大,而是忙着惊讶和失落,完全感觉不到悲伤。

我收起自己想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考虑着上策。绞尽脑汁憋出最后的反击,我咬着后槽牙想着怎么开口。

“……没错。”我拿起发给自己——装有针对嶌的告发的信封,“调查你们的污点,放进信封再塞进森久保邮箱的是我。我为了拿到内定,将自己的罪行减轻。和你们想的一样。只是我本想曝光所有人,却始终找不到嶌的丑闻,所以我选择自己拿着。直到最后也不会有人发现它是空的。”

说完我把信封塞进西服内口袋。接着讲我的私人物品全部收进包里。会议没有结束,却没有人阻止我做离开的准备。不是为了给我这个可怜的犯人留存脸面,而是忙着进行最后的投票。

“我投给嶌。”我没有举手。

投票结果已不需要确认。

■第六次投票结果

嶌5票;九贺1票;波多野0票;袴田0票;森久保0票;矢代0票

■总得票

嶌12票;波多野11票;九贺8票;袴田2票;矢代2票;森久保1票

恭喜你,嶌。祝你前程似锦。

我握住门把手——转动它门会打开——我对这理所当然的事也感到惊讶,迈出了会议室。迎面而来的空气很冷却很新鲜,充满了解放感。我对自己被关在密闭空间内,被软禁在异常的世界里有了实感,眼睛一热,悲伤终于追了上来。我抽了抽鼻子,走在Spira的走廊上。

鸿上先生从隔壁走出来。

他想对我说什么,张开嘴却没出声。你居然把小组讨论搞成这鬼样——他骂我也是应该,可最终鸿上先生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向他点头,称不上赔罪、道谢、告别,随后朝出口走去。

我把兜里的出入证扔向前台,上了电梯。

电梯下降的同时,眼泪决堤。落在西服上我也不在意,发出响彻整栋大楼的怒吼。

电梯一直向下,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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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nutty(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14932771/



原题:  六人の噓つきな大学生

作者:浅倉秋成

六人の嘘つきな大学生
评价人数不足
浅倉秋成 / 2021 / KADOKAWA
已想读
前半:https://www.douban.com/note/811990866/

And then 从那以后

  

1

○森久保公彦

现在资材系公司上班。认为波多野祥吾无辜,主张我是犯人。

我不想再写,将手机塞进包里。看着车道,目送三台轿车型离开后,我举手叫住了箱型出租车。告诉司机Spira所在的新宿大楼后,我随着车辆启动的惯性靠在椅背上。

写字楼街到处是穿着西服的人,世界上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空间和工作,我轻轻叹了口气。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联系芳惠,又觉得不用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本就不适合打电话,我饮下茉莉花茶,识图洗去内心的不快。可爱的植物标签突然变得可憎,我撕下它扔进了包里。

包含前人事担当鸿上在内,我采访完五个人却丝毫没有成就感。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成果的成果。我闭上眼,思考着下午的预定。

Spiralinks的工作算不算忙,没有比较对象的我并不知道。早上八点半上班,下班时间基本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硬要说的话或许也算是黑心企业,但考虑到工资也还算妥当。比起抱怨不如努力获得承认的想法占了上风。

综合职位只有我一个人被录取,但技术职位的几名理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设计部门的几名专科生,我的同期一共有八个人。新员工少,比起在其他公司上班的朋友,我的学习期更短。一开始我隶属当时还是主要业务的SNS“Spira”的营业部门。将活动揽客为目的的企业广告混入Spira的聊天功能中——这种提案型的营业是我的工作。欢迎会上,上司问到想做什么企划,我回答了入社前便一直在构思的想法,于是他们便让我第二天就试试。干劲十足却又没有技术,我本来期待着能接受一点培训,但根本没人有空培训新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绝对太放任了,但当时的我将它解释为这就是Spiralinks,是一流企业的做法,怀揣着不安沉醉于此。我不能说我做得很好,但上手的速度却也超出了前辈的想象。

第三年,我调到刚成立不久的“links”部门。Links是主打手机的社交APP,靠着操作简单和免费通话,上线第一年创下了下载量五千万的记录,现在已经成了Spiralinks的主营业务。如今要找没下载links的手机反而更难。我依然是做营业,主要负责向企业提案用于links的联动表情包。

新APP的名字“links”来源于公司名的“Spiralinks”,可惜的是曾经辉煌的“Spira”因为其他SNS的兴起如今完全落寞了。面向年轻人的服务不得不面临用户群体的喜新厌旧。但links的发展让Spiralinks本身几乎没受影响,企业规模逐渐,像是用空气压缩机吹胀的气球一样,肉眼可见地成长着。

公司能够壮大都是因为我。我可没抱有这么自恋的想法,但身在急速成长的公司中诞生的自豪感无疑存在。如果将日本比作一辆新干线,我可以自负的说自己是坐在靠前的车厢内。

总公司搬到新宿是两年前,我也在同一时间调到了支付部门。已完全沦为单纯公司名的“Spira”一词也凭借“SpiraPay”这一使用二维码支付的服务上线而复活。和links不同,SpiraPay说不上上线后爆红,但也占有了国内线上支付的很大份额。

因为服务本身的性质,几乎不可能靠开发革命性的新功能扩大影响,眼下我们营业部队的工作以朴素的上门推销为主。分为挨家访问中小饮食店,询问对方“有没有兴趣导入SpiraPay”的Territory部队和以大型百货店及连锁超市的全面上线为目标的Major Account部队,我属于后者。

我不得不开始探寻往事的契机要从采访森久保公彦的三周前说起。进公司的原因,亦或是那场小组讨论本身都变得像很久很久以前,幼儿园表演的舞蹈动作一样模糊的那一天。

“我又不是要你道歉。”

我的声音多少有些尖利,铃江真希胆怯着说出今天第八次对不起,随后又像是对说对不起这事感到反省,嘟着脸,浅显易懂地失落。

“邮件这东西照着模板复制粘贴就行,不要花太多时间,你自己也清楚吧?”

“……是。”

“在简单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真费时的工作会搞得玩不成,要快。要快,明白吗?”

“明白。”

这句明白是应付吧。嘴上说得好,给人的印象也不错,唯独作业效率始终上不来,令人怀疑她是否有改正的想法。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能大发雷霆的身份,每次都好声好气地劝告,但能明显的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浅。人事让我在培训期间也尽量安排真正的工作,所以我让她去负责无关痛痒的邮件,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嶌,现在方便吗?”

我放下公司发的业务用手机回过头去,是经理一脸歉意的姿态。这幅样子往往没什么好事。

“要打电话吗?”

“刚准备打,没事的。”

“还是那家医院?”

“是。”

“还不到一天吧?会不会太频繁了?对方也有对方的流程,再多等等吧……反正只是拿个注册的临时表。”

“所以才要盯紧点,我们这边看得再重对对方来说也不过是杂事。您找我有什么事?”

“嗯,那什么。人事联络我,说要我们组出一个人负责面试。”

“面试?要招人吗?”

“应届生的集体面试。下个月六号左右……对方说希望各个组出一名精英,所以就想问问嶌。”

“没时间。”

夸两句精英指望我松口的打算过于明显,反而让人没兴趣。经理倒不是坏人,只是那照本宣科的举动完全无法让人产生信任。作为四十中段的男人,他整洁且时髦。修剪整齐的胡须,时尚的圆框眼镜,比起中层管理更像是新兴的艺术家,外表无可挑剔。可是——应该说所以——内在的不足有时更加刺眼。

但我回绝面试官却不是因为对经理的个人感情。不是“不行”而是“没时间”也正是因为我的工作已经饱和,不希望再增加手头的工作了。线上支付的最难关卡是以医院为首的医疗界,保险范围内的治疗连信用卡都因为手续费的问题难以使用,但靠着积分满减和限定优惠的调整,让其逐渐有部分采用的驱使,而且医疗界顶尖的三家集团也即将点头,拿下他们是早晚的事,SpiraPay能成为医疗界的基石。在这业务的关键时期,怎么可能回去做可有可无的面试官,经理应该也很清楚。

铃江真希突然插话说嶌前辈有电话,我让她问清楚是谁待会儿回拨,便继续与经理沟通。如果委婉的拒绝,经理说不定会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理解。

“请找其他人吧,我没空。”

“啊,也是。你说得对,也是也是。”

对话明摆着已经结束,经理却始终赖在我眼前不走,他觉得死缠着我反倒是最快的。他这样死皮赖脸地站在我面前也不会自在,是指望摆出烦恼的姿态我会松口吧。我再一次明确地表示拒绝,他终于死心一般慢慢走回工位。看这样子过几天估计会再来找我一次。头疼。

即使我真的没事做,也没可能去当什么面试官。

我走向铃江真希的工位,准备问刚才的电话。走近她生疏地敲着邮件的背影,我才发现刚来不久的她已经将工位摆满了华丽的装饰。我倒不会觉得碍眼或者怎样,单纯觉得胆子真大。

我正想叫她,看见桌上的一张照片,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啊,嶌前辈?”她回过头来,顺着我的视线,“您认识他啊。”

“相乐春树对吧。”

我都没说喜欢还是讨厌,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同好。

“我可是铁粉!”她无视我没兴趣的态度,“歌唱得好,人又可爱。连性格都十分完美不是吗?”

“……啊。”

“他上音乐节目时,能看出藏不住的好人品。”

“可是——”我忍不住想找茬,“最近都没人认识了,他吸毒吧?这也能说人品好?”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都是事实。没见过他本人就觉得性格好未免太武断了。”

我反省着自己过于孩子气,问她刚才是谁打的电话,她给我的便签上没写公司名,我指出后,她说:“啊,对不起。他没说公司名,我以为你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就没好意思问……”

就是这些方面。

我留下一句下次记得后回到工位。试着在谷歌上搜索了电话号码,没有答案。首先电话是048打头就很奇怪,这是埼玉县的市外区号,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打电话过来?打电话的人我也不认识,本想着干脆无视,但已经告诉对方会回拨又不好反悔。

没办法,我回拨过去,响了四声后电话接通了。

“承蒙关照,我是Spiralinks的嶌,刚才您有电话过来,请问是波多野吗?”

“嶌小姐吗?”

“是我。”

“嶌衣织小姐?”

“……是。”我开始有些反感。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关照。”我条件反射地回应,但完全想不起这个名字,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她究竟是谁时。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想不起来。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但完全想不起是谁。孩提时看过的动画主角,中学的同学,亦或是前世的恋人?我拼命地搜寻记忆,避免尴尬,波多野芳惠的下一句话打开了我记忆的阀门。

“你们一次参加过求职活动。”

数光年的距离瞬间消失,记忆回到八年前。

波多野祥吾、小组讨论、最终测试、会议室、信封。

连串的回想让我起了一层薄汗。那一天,那些天我没有忘记,而是拼命的封印在记忆深处,不愿回想,大脑一片混乱,差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差点忘记自己在Spiralinks工作多年。

“哥哥去世了。”

哥哥。我在脑中鹦鹉学舌般的复述,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波多野他……”

“是的,两个月前。”波多野芳惠说,“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写给嶌衣织小姐的东西,所以打电话到公司叨扰。您方便的话能来我们家一趟吗?如果您没兴趣我们再考虑把它处理掉。”

到达位于琦玉的波多野家时已是晚上九点。本来工作能更快完成的,但临时扔给我一个报价,所以时间推后了。我知道这个时间并不合适造访陌生人家,但不想把这件事拖到明天的心情占了上风。

他到底留给我什么?

位于朝霞台的大型公寓14楼,1401挂着“波多野”的门牌。见到为我开门的芳惠,记忆的尘埃被拂去了,我清楚的回忆起波多野祥吾的脸,单眼皮,具有说服力的圆眼,长脸。虽没有正式的佛坛,但也摆上了故人的照片和香炉。照片中的波多野祥吾除了发型,几乎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上过香,他的父母从客厅过来向我道谢,感谢我特意赶来。能感受到他们丧子带来的悲痛,但对于我的态度还算热情。看来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本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姑且安心下来。

波多野芳惠带我来到波多野祥吾生前住过的房间。

她打开灯:“生病。”她说出我一直想问的事,“他不是体弱多病的人,但淋巴癌……说来惭愧,我们几年没见了,我完全没有实感。”

“他不住在这儿吗?”

“几年前搬走了,你知道广岛的比治山吗?”

“抱歉。”

“我也没去过,听说和原爆纪念馆离得很近……在广岛市内,调去那边上班后他就搬出去了。其实我更早搬出去,我在江户川区当公务员——和哥哥分开是四年前的事了,总之这个房间已经几年没人用了。”

的确,房间里没有生活感,床上没有床垫,取而代之的是布满尘埃的空气净化器和动感单车。书桌上放着大量的书和空唠唠的纸篓。

波多野芳惠翻着抽屉说:“我今天专程请了假回来整理,然后就发现——稍等,应该就在这里,你在坐垫上先坐。”

我不喜欢坐垫,但又不想让她再费心,便老实坐下。坐下后,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脚在颤抖。注意到这一点后,颤抖波及到心脏,心跳加快了。会是什么?我只能想到“那个”。

我喝干端给我的茶,试图隐藏自己的紧张。

“找到了。”波多野芳惠在对面的坐垫上坐下,递给我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几份资料,透明的文件夹内,首页的文件清晰可见。

“哥哥什么也没说。”波多野芳惠的表情变了,隐藏至今的惊异与狐疑浮现在眼中,房间的灯光仿佛瞬间黯淡。一直以来的亲切表现说不定是为了让我陷入泥潭的伪装。

波多野祥吾本人可能只是想留下记录。文件夹内首页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致犯人,嶌衣织”。

波多野芳惠对着愕然的我说道:“哥哥开始求职那年,有一天——”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面试,穿着西服回来的他慌乱得难以置信,本以为会大吵大闹,没想到他安静地回了房间——这个房间——关上门,里面传来啜泣声。说真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杀了人。问他也不回答,除了吃饭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明明没拿到内定,却也不再找工作。我也是找到文件夹才想起这回事。”

文件夹里装着类似笔记的东西,比常见的笔记本稍小,上面画着线,像是手账的一部分。上面手写着“得票数”以及九贺苍太、袴田亮等我几乎忘却的名字。这是那场会议的得票数,每个人的名字下方用正字计算着票数,其中我的名字被特别圈起,“12票,内定”几个字如同死亡讯息一般,笔触蕴含着疯狂。

文件夹里还有Spiralinks当时面向大学生发放的宣传册,内容我至今仍滚瓜烂熟。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颤抖着手指翻着文件夹,里面没有其他文件,最下方放着U盘和一把小钥匙。

“不知道是哪儿的钥匙。”波多野芳惠说着拿起U盘,插进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操作非常熟练,估计那不是波多野祥吾的遗物而是她带来的。U盘里有一个文本文档和一个压缩包,文本文档的文件名为“无题”,压缩包的文件名则是刚才见过的“致犯人,嶌衣织”。

“这个压缩包要密码。而且输错三次文件会自动销毁,而这边的文本文档——”她双击点开“无题”,波多野祥吾写下的文章出现在画面上。

如果有人说过去的事别在想,我无法反驳。

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再直面“那起事件”,谎言一般愚蠢却又切实的事件。我会将2011年的求职活动中发生的“那起事件”的调查结果整理在这里,犯人已经找到,我亦无意追究。

只是单纯的想知道那天的真相。

不为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回过神来,我捂着嘴,聚精会神地看着文章,一行一行,像是要把文章吃透一样仔细阅读,却因为混乱时常漏字,短短数行的文字反复看过后终于理解了文章的含义。波多野芳惠关上电脑。

“哥哥被卷进什么事件了——看上去是这样。”波多野芳惠已不再掩饰她对我的敌意,“而事件的犯人是你,嶌衣织。笔记上写了‘内定’,我想你会不会还在Spira工作,于是试着电话过去。‘请问嶌衣织小姐在吗?’转了几个部门后,我终于找到了你,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反问你,你有什么想对哥哥说的吗?你对哥哥做了什么?你是不是该对哥哥道歉?”

“等等,你等等。”

“等什么,你……”

“都说了等等!我也没看懂!”

影像在我脑海中闪现。会议——小组讨论开始,信封出现,有人打开它,各人的阴暗面被曝光,讨论谁是犯人,相互猜疑,最终波多野祥吾承认自己是犯人并离开会议室,票数最高的我洗清嫌疑拿到内定。我都记得,没错。但问题不在这里。

我发自内心感到诧异。

“波多野……不是犯人吗?”

“诶?”

“犯人是波多野,至少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我向波多野芳惠尽可能正确地解释了Spiralinks最终测试上发生的“那起事件”。越说越难以相信它发生于现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它正是我成为社会人士的入口,真是奇幻。说着说着,我愈发觉得像在解释昨晚梦境一般空虚无比。那如同小孩子的创作一般,事实也的确是还是孩子的大学生的计划。我告诉她波多野祥吾认罪后离开了会议室。波多野芳惠起初半信半疑的听着,也许是从我的描述中没有感觉出虚假,表情逐渐严肃。

“犯人已经找到,我亦无意追究”“致犯人,嶌衣织”

会留下这两句话,虽有些难以置信,但波多野祥吾应该不是犯人。可是为什么他会认为我是犯人?我为什么要引发那起事件?

波多野祥吾,原来犯人不是你啊。

我记不起细节,可是那一天的各种证据,情报,状况都指向他是犯人。犯人无疑是波多野祥吾。当然,我很难相信,波多野祥吾是值得信任的人,为人非常亲切,从小组讨论开始前我便如此认为。即使确认他是犯人后,我也无法彻底相信。没想到波多野……最终,比起他的为人,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证据。

因为,无论看上去多么高尚,心中在想什么都不得而知。笑里藏刀的人比比皆是,世上的人几乎都带着面具生活——教给我这个教训的,正是那场小组讨论。

可是,真凶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么是谁?

“借用一下。”说着我拿过波多野芳惠的笔记本电脑,双击点开U盘里的压缩包,如她所说,跳出了输入密码的界面。

——密码是犯人喜欢的东西 【输入限制:2/3次】

“还剩两次。”

“对不起。”波多野芳惠低下头,“我试着随便输了一次,然后次数限制减少了。”

压缩包是通过特殊软件加密的,猜测是免费软件,但也正因为其单纯的构造才无法使用其他手段。在思考弹窗的提示前,我先把光标移到了输入栏内。看着细线的闪烁,终于开始思考起密码。犯人喜欢的东西,也就是我——嶌衣织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什么?

压缩包里又是什么?该输入什么?我沉默地思考。

“必要的话请带走吧,本来也是给你的。”波多野芳惠关上窗口拔出U盘,放进文件夹,然后将文件夹递给我,“我对失礼的行为致歉,如果你知道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关于哥哥的事,请联系我。”

求职活动已经过去很久,我拿到内定顺利入社,一切就像波多野祥吾的讯息一样是“过去的事”,没有追究的必要。

但我还是接过波多野芳惠递出的文件夹,并决心在时隔八年后找出真正的犯人。

理由只有一个。

关于那天有一点我始终无法忘怀。那让我主动放弃思考,选择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自白。但如今知道他的自白是假的,我不得不再度面对那一点。

他带走的信封。

不知为何,他宣称信封里是空的并就此离开会议室。如果他是犯人,那么自然会知道里面是什么,如果不是犯人,他不会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毕竟,信封不是空的。

最初接到波多野芳惠的电话,我最先想到的是波多野祥吾拿走的信封被找到。装着针对我的告发的信封偶然被找到,看见内容后遗属认为有必要联系我——然而事实不是如此。

信封依然没有找到。

那么,信封里的内容……

我把文件夹放进包里,回到了那间会议室,追寻起被我视为禁忌的2011年的小组讨论。

登上回程的电车,被森久保公彦当做犯人的不快仍残留在心头。我没想到除波多野祥吾以外还有将我视为犯人的人。心好累,我被唯一空着的优先席吸引,想着要不坐上去算了。最终却还是抓住吊环,闭上眼,等待到站的广播。

波多野祥吾究竟调查了什么才认定我是犯人?认定我是犯人之后,还需要进行什么调查?要解开这谜团,我需要突破压缩包的密码。在别人看来自己喜欢什么,实在是无从想起。结果密码的输入限制依然维持在2/3。别说输入,我连像样的候选都没能找到。

迈着比平常更沉重的步子通过闸机,溜进即将关门的成城石井买了沙拉作晚饭。

回到家,缩进沙发,疲劳感想大坝泄洪一样猛然袭来,眼皮突然沉重。眼前茶几上的沙拉仿佛有数十公里遥远。还没卸妆不能睡。大脑虽然明白,身体却不听使唤。

八年前信封事件的犯人不是我,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么自然,犯人是九贺苍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四人中的谁。可在我看来他们都不可疑。四人中有一人在撒谎,撇清自己的罪过。可是我完全嗅不出任何气息,这让我感觉疑惑和恐惧。事情已过去八年,也不是抢劫或杀人一类的大罪,认罪也不会被追究刑责,犯人却丝毫不露出马脚。除森久保公彦外的所有人都认定波多野祥吾是犯人,并以此了解了事件。

如鸿上所说,找人事很容易便入手了小组讨论的视频,我拷进U盘,已经看过两次了。而且还在人事百般叮嘱下不为例地前提下拿到了六个人的简历(住址等个人情报涂黑)。虽不知能不能锁定犯人,但多个线索材料总不会坏事。我本打算将它研究透彻,很快就受不了收了起来。

九贺苍太的简历还算能看。袴田亮的和他自己说的一样,光明正大地写着居酒屋的领班和志愿团体代表等谎言。矢代翼写着自己对在家庭餐厅锻炼出的应对能力有自信。参与诈骗的森久保公彦则讴歌着自己的诚实可靠,并且吹嘘自己参与了十四家公司的实习。已故的波多野祥吾的简历我没好意思看。自己的光瞥了一眼已感觉反胃早早地扔在一边。

总之,采访、录像、简历,综合三项线索却没得到任何能缩小范围的新线索。唯有犯人通过mixi和Facebook调查最终测试成员的过去勉强算得上新线索。但这无法锁定犯人,调查近十年前的投币式储物柜没可能找到质问,SNS上的交流翻起来更是不现实。

犯人的目的应该是获得内定。除此以外难以想象,那么从计划理论上能逆推出犯人,但实际并不顺利。

九贺苍太和袴田亮的告发过于严重,而且也无法证伪。矢代翼虽爽快承认,却无法避免评价降低。森久保公彦更是被拍到带来信封,告发的内容也绝说不上轻,某种程度上来说最不可能是犯人。

会议后期的论点——照片共有的噪点和黑点——在录像中得到确认,三张照片特征一致,基本能确定出自同一部相机。

那么锁定犯人的根据落在了4月20日的不在场证明上,我再次沉浸到2011年4月27日那一天。包括我在内,有不在场证明的一共五人,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是波多野祥吾。所以犯人是波多野祥吾。

波多野祥吾不是犯人。那么其次可疑的是谁?我会得出和森久保公彦同样的结论,可疑度仅次于波多野祥吾的正是信封没有被打开,成功拿到内定的我。

短促的振动声让我回过神。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大学时代以来的朋友发来的讯息。

“下周的聚餐衣织也来吧,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好男人。”

我把手机随意扔在沙发上,开始食用早已过了时间的晚餐。我揉了揉眼睛,去厨房拿茉莉花茶。

衣织,你该考虑找对象了,每天一个人在昏暗的家里吃晚饭,太可怕了。如果觉得男人随时都有那你可错了,要为了未来好好努力啊,衣织你进了公司后本来就变阴沉了。

这是两个月前,刚才发讯息的朋友对我说的话。房间的照明得看灯吧,我房间还行啊,如此回答后仔细一想,这个房间的确很暗。租一间算大的房间反倒成了麻烦事。一个人住没必要打开所有灯,人在餐厅客厅没灯,人在客厅餐厅又没灯。等到睡觉时,当然整个房间一片漆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我从未有任何一瞬感觉到寂寞——当然不可能。说来惭愧,就像天有晴雨一样,我也会有时想找个人依靠。但这不过是一年之内仅有数日的想法,为此和异性保持关系实属不必要。而且我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能信任到托付终身的人——无论性别。

我不是独身主义者,出生社会后也和两名男性进行过交往。但跟他们的关系比起恋爱用交往一词形容更为合适。约我吃饭,找不到理由拒绝,那行吧。说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讨厌。怎么说呢——就像沿着传送带向前迈进,两段关系都以相似得可笑的形式迎来了结局。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你没那么喜欢我吧。接着发现对方出轨,分手。

虽说没太交心,但经历背叛足以造成伤害。因为我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满足,便施以报复,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理我。我试图自我排解,但内心又不够强大。背负着不良债权般的心情,到最后我选择在昏暗的房间中独自吃成城石井的沙拉。

我没有逞强,从心底感到安稳,过着比旁人以为的更充实的生活。也许是多亏了工作,繁忙是被社会需要的佐证,我的存在被世界所承认。如朋友所说,二十年后等待我的或许是绝望的未来,即便如此我也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吃完沙拉我擦了擦嘴,森久保公彦的声音回响在我脑中。

——开心吗?踩着喜欢自己的人拿到的位置值得吗?

被认为是犯人倒无所谓,我真正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喜欢我的事。

我知道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至少在小组讨论到来以前。但要说是不是包含恋爱感情的好感,我也不知道。这与我们相识在求职期间也不无关系。

犯人很清楚了。

他如此断言,带着我是犯人的错误结论离开人世。假如他真的喜欢我,被喜欢的人背叛带来的冲击究竟会有多大?我试图想象,却无从下手。

适当果腹后,睡意再度袭来。

“谢谢你邀请我。但对不起,让我在昏暗房间里一个人吃沙拉吧。”

回完讯息,我拉开客厅的窗帘。虽是公寓,但房间位于一楼,窗外不是阳台而是小小的庭院。我穿上拖鞋走进庭院。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抬头看向夜空。看着巨大的下弦月,我冒出一个想法。

犯人会不会就是波多野祥吾?

这份预感日渐强烈。

冷静思考会发现没有证据能证明波多野祥吾不是犯人。他留下的U盘中记录着犯人另有他人,但这是他的一面之词,不能证明什么。

那么……这样想过后,我对信封事件的执念淡了许多。波多野祥吾是犯人。他不甘自己被识破,留下了讯息,不为了给谁看,只为了获得内心的平静。这不是没有道理,比起犯人在另外四人中,这似乎更符合逻辑。

更关键的是,这样认定对于我的健康更有好处。如果他是犯人,那么他手里的信封就是空的,对于我的告发也不存在于世。

调查陷入瓶颈。要揭开近十年前,一间会议室里发生的小事件实属无谋。

“指导”相乐春树粉铃江真希的次数不断上升,寻找犯人的优先级也随之降低。

我没有忘记。但这样下去迟早会忘记,我抱着事不关己的确信。就像是刚过保质期的调味料,不会用又舍不得扔,于是假装没有看见,将它放在冰箱深处,等待它缓慢地彻底死去。心中某处期待着“事到如今再纠结也不是个事儿”的想法能得到认同,彻底腐烂。

而波多野芳惠的一通电话让我无法继续无视。

“我有事找你,方便吗?”

我有告诉过她自己在调查信封事件。请让哥哥,让波多野家恢复清白——她没有这样的表现,她的态度更倾向于让我自便。我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我,所以即使身在办公室我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找我有事?”

“你以前说过有视频对吧?”

“视频……是说小组讨论吗?”

“对。”

“怎么了?”

“能让我看看吗?”

不明白她的目的,于是我保持沉默。

“哥哥的视频比我想象中还少……我想再看看哥哥活着的样子。”

我又不能说请便,这算是公司机密。可是死者为大,我公事公办的拒绝也不太好。要不要借给她?不行,我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可不用担心她会滥用。可是规则就是规则。我握紧手机,思考怎么回答,同时附和着无意义的话语拖延时间。

最终我想到的折中案是剪几个无足轻重的片段给她。比如波多野祥吾走进会议室,跟鸿上打招呼,笑着发言。剪辑花不了多长时间,不涉及会议核心的视频给她也无妨。被管理层知道一定会挨批,但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我提出方案,面对这毫无吸引力的提案,波多野芳惠却很激动:“请务必!”

我赶在七点前完成工作,回到家剪辑视频。本以为能凑够半个小时的视频没想到“无足轻重”的镜头比想象中少得多。全部剪下来也就三分钟左右长度,我很为难,又想不出代替方案。和波多野芳惠约好的时间一分一秒临近。我在脑子里编着借口,端着平板来到家附近的咖啡厅。

我没有晚到,但波多野芳惠更早。看见我后她站起身点点头:“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

“没事的,我才是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波多野摆摆手,耷拉着肩:“我也很意外。”

“意外?”

“没想到我会想看哥哥的视频。啊,请坐。”我在她对面坐下后,波多野芳惠自言自语般地讲述起她的心境,“我们不常联络,也称不上喜欢或者自满的哥哥……该怎么说……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之后,我便想留下一些回忆,去搜集我所不知道的哥哥,做一个整理……真是的,我说什么呢。”

她露出期待我一笑了之的眼神。这里笑过后更改话题不是良策,我选择沉默地等待她继续。

“说起他我都是气。我们没少吵架,每次吵完架我都要跟朋友发牢骚……可是,为什么呢,一旦朋友附和‘怎么这样,你哥哥太坏了’之类,我反倒觉得被冒犯。而‘芳惠你哥哥人挺好的啊’之类的也让我觉得没劲。每次出现这样矛盾的感情,我都会意识到哥哥是家人,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所以……从遗物里找到文件夹和U盘以后,我对你抱有复杂的感情,那时我真觉得终于找到哥哥的仇人了,所以才会那么失礼……真是对不起。啊,今天实在是麻烦了。一会儿就好,能再见到哥哥……”

“要不要来我家?”

“诶?”

“在我家的话我可以放整个视频。”

我对自己的提案感到惊讶。我绝不喜欢邀请人来家里,甚至可以说厌恶。而此刻提出邀请,是对她产生了共鸣吧。她吐露的,稍显语无伦次的句子刺中了我的心。我没有想和她做朋友,也不是同情。只是想真诚地对待她。我也有哥哥,能理解她的想法。

“给我十五分钟,我回去收拾一下。”

说完我扔下她回到家,将散落的衣服塞进衣柜,简单打扫一番,营造出能看视频的环境后打电话告诉她地址。

“好漂亮,不愧是名企的人。”

“哪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总有地方不开灯黑漆漆的。”

“……嗯?”

“没事,别在意。”

我不喝酒,只有葡萄汁。我取出冰箱里的Welch倒进红酒杯。学生时代我在卖酒的咖啡厅打工,对杯子有一套莫名的讲究。明明不喝酒,家里确有一套各式酒杯,类似收集室内装饰的感觉。

我索性把电脑连上电视,家里没有零食,我翻出柜子里的饼干放在茶几上。

无论形势如何,波多野芳惠都是来见自己哥哥生前的样子,坐在她旁边未免有些冒犯,我坐在餐厅上看着视频。为了避免她过意不去,我把平板放在餐桌上,装作处理工作。

波多野芳惠的第一声是“好年轻”。

温馨的反应。小组讨论开始,波多野祥吾提出投票规则。

“说话居然这么有条理。”她发自内心感到惊讶。

“我记得波多野一直都是这样,他在家不一样吗?”

“嗯。就像是换了个人。”

“求职中多少会多想想再开口。”

“他在家真的全是废话。每天打游戏困了直接睡……家人都不知道——不,正因为是家人才不知道的另一面……真不好意思,该……”

她忽然停下。对我露出笑容,却依然无法掩饰呜咽声。劝她喝葡萄汁也不太对劲,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茶几上,又把角落的纸巾递给她。她的泪水决堤了。

说来无情,波多野祥吾的名字对于我在找到工作后就已经和死人无差,如今说去世我实在是感受不到悲伤。内心多少有些丧失感,但那就像听到学生时代喜欢的乐队解散一样,产生间接的寂寥。

但波多野芳惠不同,死去的是她的亲哥哥,而且才发生不久。我用不易察觉的力度轻轻抚摸她的背。等她稍微冷静下来,我问道:“波多野最后在哪儿上班?”

问题太重可能会让她哭的更厉害,我特意选了无足轻重的提问,同时也是我真实想知道的。

“他为了找工作留级了一次。”

听到这句话我已经把期望放到最低,没想到她嘴里说出了国内最大IT企业的名字,我从心底感到惊讶。当事人已经离世,我却仍然想表示赞叹。

“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但好像过得挺开心的,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亲戚的红白喜事他也不参加,为此还被妈妈骂了。‘哪有这么多工作,你肯定是在外面乱搞’。妈妈也知道他不是这种人,应该真的是因为工作。生病后也一直坚持到挺不住……不知道他工作起来是什么样。”

我重新播放暂停的视频,二十五分钟的沉默后,我再次按下暂停。

“就这么多吗?”她有些失望地问我。

“当然不是,只是接下来……怎么说呢……主题变了。”信封即将登场,我想着怎么婉拒她,“全部看完要两个半小时,都这么晚了。当然你想看我也不拦着……”

“我要看。我知道会看到哥哥被冤枉的情景,但机会难得。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全部看完。”

我点点头,按下播放。

视频中,我注意到信封的存在。我回到餐厅,继续面对平板。我不想看视频并不是因为不忍看见信任的伙伴发生豹变。

因为视频中的我和现在判若两人。

打心里相信别人,对每个信封的告发都感到惊讶、唏嘘和失落,凭着一句不可能对所有告发视而不见。我不是在装乖孩子,当时都是真心。二十出头的纯真小姑娘被一步步逼上绝路,体会到绝望。不会有什么愉快的观看体验。

零岁到十岁的变化宛如奇迹,十岁到二十岁则可以称之为革命,二十岁到三十岁外表就像是系统补丁一样稍作调整,但内心却依然发生着剧变。

这个嶌衣织何时已经死去。

何时开始不信任他人?

何时开始学会看碟下菜?

视频随着波多野祥吾的败北落下帷幕。时钟指向午夜11点。

波多野芳惠盯着全黑的屏幕。如果相信波多野祥吾的无辜,两个半小时的视频带来的只有悲剧。看见哥哥被包括我在内的五人当成犯人,不做辩解离开会议室,她会感到愤愤不平实属正常。

可波多野芳惠长叹一口气后一脸轻松地说:“谢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我是公务员,没正儿八经找过工作,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不。”哪有这么扯——后半句说不出口。虽然没有这么具体,但求职本身不正是这样吗?这个想法掠过脑内。

“你觉得谁是犯人?”

你哥哥,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回答还不知道,同时又补充道:“看完视频你应该也懂了,关键点在于20日的不在场证明,但我始终不能理解。”

我递出自己的手账,上面用表格整理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波多野

九贺

袴田

矢代

森久保





下午两点



上课

面试

面试

大学

上课



下午四点



上课





面试





下午五点



还书

打工

打工

拿书

打工

方框圈出来的是被拍摄的时刻。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由可信的第三者证明,表格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犯人只可能是波多野祥吾。我说不定多事了,她会意识到哥哥是犯人。但我也在暗自期待她能接受现实离开。

我正想着要怎么安慰她,波多野芳惠缓缓拿过手账。钉着订书针的第二页往后是不能给外人看的简历,大意了。明显是递给她的我有问题,也不好抢回来。我正想暗示她把手账还给我,她已经打开简历看了起来。

“那个……”

“抱歉,这是对外人保密的,能还给我吗?”

“不是……”波多野芳惠的视线回到不在场证明的表,“不可能吧。”

“不可能?”

“一天拍三张照片不可能吧。这个距离这么点时间绝对跑不下来。”

我拿过手账和简历,再过了一遍。

“没有不可能吧,一桥在国立,庆应在三田,矢代的是锦丝町,离得挺近的啊。”

“这个九贺是综合政策学部的。”

“所以?”

“校区在神奈川。”

我很惊讶,语塞了。

“湘南藤泽校区。我朋友也是那里毕业的。”

难以完成的拼图终于对上了第一块。

庆应的主校区在三田,我路过过很多次,于是先入为主了。我拿起平板,打开地图,搜索下午两点从国立出发到神奈川,电车和公交一共要两个小时。两点在国立拍照,四点赶到神奈川勉强可行,但之后一个小时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锦丝町,根据地图显示,两边的移动时间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左右,开车上高速也需要一个半小时,不可能。

按照各自提供的时间拍不了。

有人在撒谎。

奇怪。我已经检讨过多次拍照时间是不是不对,会不会我的前提就是错的。而没有深入是因为没找到谎报日程的意义和好处。宣告虚假的日程得益的是拥有不在场证明的犯人而非宣告者本人,宣告者的照片本就是不在场证明。

撒谎的理由只有一个——包庇犯人。

“共犯吗……”波多野芳惠突然的一句话让我一阵恶寒。

九贺苍太、矢代翼、森久保公彦三个人可能是同谋。他们事先掌握了波多野祥吾20日没有安排的消息,调整证言把他塑造成犯人。这想想都快吐了的假设不会是真的。这不是愿望,是有逻辑的思考。

假设他们事前联盟,那应该更巧妙地掌握会议走向。既然目的是内定——当然具体他们推选谁不清楚——应该更直接地靠近内定。不需要兜圈子,直接投票给同一个人就行,六分之三,一半的票都在他们手上,完全可以采取更和平,更有效率的方式。还是应该是单独作案吗?

那为什么他们要撒谎?

我忽然想起矢代翼的话。

“……被威胁了。”

“威胁?”

“被犯人。”

我拿起连着电视的笔记本电脑,点开录音文件,找到“yashiro_20190524”的文件,双击点开。五人的采访都在当事人知情的前提下进行了录音。我一边回忆一边调整进度条。搏斗三分钟后,我找到了想要的句子。

我在会议上被犯人威胁,坦然地撒了谎。诶?啊,是哦……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记得说不想让照片曝给其他公司的话,就照着说。仔细想想是没有机会哦。为什么?我难道看见幻觉了?我都记不清了,你们的名字我不也没记住。哈哈。

按说没人会帮助犯人,我们更应该协力找出犯人,这才是最有效率最符合逻辑的方式。但被握住把柄则另当别论。不得不听从犯人的指示。不需要另找把柄,只需要威胁将信封送到你面试的所有公司即可。

明白了缘由,新的问题出现,犯人是怎么威胁的?当然不会是直说,也不太可能是发讯息,确认不在场证明前没有人碰手机。有什么办法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威胁本人做出虚假的证言?

我再次点开视频,试图找到答案。

“对了!”按下播放的瞬间,我想通了。

很简单。

我确认了九贺苍太一开始打开信封的场景,没有拍到。只有怀疑,没有证据。会不会错了?好在我的不安在森久保公彦打开信封时得到解除。

“这个很奇怪吧。”

“……真的诶,这里——”波多野芳惠凑近屏幕,点点头,“信封里面有两张纸。”

森久保公彦为了陷害九贺苍太打开信封,将里面的纸直接扔在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纸上,此时森久保公彦注意到信封的手感不对,偷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并不显眼,不仔细观察发现不了。但他的确看了眼信封里面,取出了第二张纸,第二张纸很小,差不多跟信用卡一样大。

快进一段时间后,会发现他趁其他人不注意偷看了纸片。等矢代翼宣布犯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慌张的将纸片揉成一团。视频上看不见纸上写了什么,但很容易想象。

“你的照片出现后作证说是4月20日下午两点拍的。如果违背,照片将寄给你投了简历的其他公司。”

矢代翼手上是告发波多野祥吾的信封,打开时已接近尾声。同样确认到她取出了第二张纸。会议的时间剩下不多,她稍显生硬地说出自己照片的时间。那时距离她的照片曝光过去了一段时间,她做出早已无所谓的证言实属奇怪,现在原因找到了。

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矢代翼三个人被犯人威胁说出虚假的日程。由此逐渐朝着解决事件前进——这样乐观的想法只持续了几秒。很遗憾,我立即意识到自己没有下一步。谁是犯人,谁不是犯人都还不能断言。袴田亮是犯人看上去最为简单,但并不能排除另外三人佯装受害人在信封里藏了第二张纸。虚假的日程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波多野祥吾确实是无辜的。

我不知道波多野芳惠有没有想通,反正我受到了冲击。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讯息是真的。既然他不是犯人,那么“信封”里就有对我的告发。

我逃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茉莉花茶灌下,试图压抑自己的动摇。

端着杯子,我看了眼时钟,指针即将前往第二天。看视频是波多野芳惠的要求,但之后的推理则是我在主导。问她是否还有末班车,她笑了笑,表示没事。但我欠考虑也是事实。

在我反省时,波多野芳惠把茶几上的纸盘叠起来:“确实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邀请我,还留我这么久。”

“哪里那里。啊,盘子放着就是了,我待会儿去扔。”

“不麻烦了。”她收拾好纸盘,走到玄关再次向我道谢,“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那就好。”

“对我这么亲切……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嶌你可真是温柔,为什么哥哥会把你当成犯人呢?”

我无言以对。

“我有一个冒犯的问题,先说声抱歉。纯粹是无谓的好奇心。”

“什么?”

“哥哥拿走的信封——对你的告发,里面会是什么?”

我再次无语,连笑也笑不出来,就这么僵在原地。

意识到自己不该问,波多野芳惠连忙道歉,随后离开了房间。听见她消失在大门后,我锁上房门,像是要把她的提问阻断在外。

钻进被窝,我意识到自己睡不着,脑子异常清醒。

我拿着茉莉花茶和笔记本电脑来到庭院。擦了擦花园椅和桌上的露水。刚搬进来时喜欢得不行的空间,现在看来却显得多余。吹风就会起尘,墙外的争吵能听得一清二楚,舒适的时间比我想象中少得多。而我依然时常利用这里,算是对我挑选了两个小时的桌椅的赎罪。有时候,夜风吹起来很舒服。

我插上U盘,点开压缩包。夜里刺眼得弹窗里,光标一闪一闪的。

——密码是犯人喜欢的东西 【输入限制:2/3次】

我看着画面,喝下茉莉花茶。只有两次机会,不能随便尝试,所以剩余次数依然是2/3。我把能想到的词都记了下来,但都不能确信。

走在看不见出口的迷宫里,我忽然想起波多野芳惠的话:“为什么哥哥会把你当成犯人呢?”

对啊。森久保公彦认为我是犯人,理由是我利用了波多野祥吾对我的爱意。那波多野祥吾呢?他真的喜欢我,并表现得很明显。爱意让他对背叛更加敏感,一瞬觉出我的魅惑宛如恶魔。

无处发泄的感情不断上涌,真是遗憾。不知道具体遗憾什么,总之是遗憾。遗憾中包含着烦躁,我无所事事地在谷歌上搜索起“波多野祥吾”。我不抱任何期待,只是想找点事做。输入后蓦地意识到这个名字全国兴许不到千人,说不定真能找到本人的情报。我按下回车,和我猜的一样,关于他的情报立即出现了。

——散步社团:步步 OB介绍

网站很古老,即使初次访问也给人怀念的感觉。十年前就濒临灭绝,只学过HTML基础的外行感也令人爱怜。能感受到年龄增长的不止照片,网络上的各种情报都残留着时代变迁带来的加龄臭。

“OB NO.065 波多野祥吾——2012年毕业。装作好青年的腹黑大魔王”

我意外地看着和印象不符的简介,想来是社团伙伴写的。网站上还有几张波多野祥吾有些搞怪的照片。自我介绍里写着“感谢感动,步步永存”这样外人看来不知如何评价的句子。照片上的他和我认识几乎一模一样,估计是大四拍的。但脸上的表情远比我认识的要柔和。如果是这个哥哥,的确会在家打完游戏一头躺下。

我点开网页上方的“回忆”,跳出了2006年到2015年的记录,我点开2011年,出现了大量照片。“迎新联谊”“五月 驹込~巢鸭”“七月 日暮里~千驮木”“夏季合宿祈愿路”等,按照活动一一分类。从照片上看基本会定期举行有相当距离的活动,算是相对活跃的社团。也看见了波多野祥吾。回忆得差不多了,我正打算关闭网页,忽然想起针对波多野祥吾的告发是未成年饮酒。那么信息的来源会不会正是这个网站?

我点开他入学的2008年,果然在“迎新联谊”里找到了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一年级的他坐在蓝色的塑胶垫上,开心地喝着酒。太没警惕性了。的确很难有闲人特地来这种渺小的个人网站追究未成年饮酒,但也太没警惕性了。我露出苦笑地看着他身为大学生的一面,再次打算关闭网页,却注意到违和感。

我凑近屏幕,观察起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是这张照片吗?

像是见到赝品一样的违和感。照片是波多野祥吾坐在塑胶垫上喝酒没错,但当时的照片有这么清晰吗?我记得好像没聚焦。而且这张照片上他喝的是斯米诺,好像也和当时不一样。

我点开视频,记忆是对的。照片不一样。波多野祥吾喝的是麒麟的罐装啤酒,不是斯米诺。我又在散步社团的网站上找了一遍,没找到麒麟啤酒的照片。我疑惑地划着滚轮,在最下面见到了“未使用照片”。点进去一看,里面的照片比刚才多得多。选照片的人很有水平,这些照片比起外面的照片差得多,除手抖、不对焦等瑕疵外,还有很多意义不明的照片。

在这些照片里,我找到了波多野祥吾喝麒麟啤酒的照片。

犯人果然是从这里扒的。

与细小的成就感一起到来的还有更多的违和感。

为什么犯人不用斯米诺的照片,而是专程在未使用照片里找出麒麟的照片?这张照片绝称不上好,虽然能看得出是波多野祥吾,但他的轮廓模糊得很明显。焦点对准的是他旁边的树。而相机本身似乎也歪着,手里的酒也是凭借麒麟特征性的标签,其实没拍的很清楚。

而斯米诺的照片完全对得起它所在的展示区域。比起麒麟的照片优秀得多。波多野祥吾看得一清二楚,手里的斯米诺包括瓶身的logo在内都拍摄清晰,相机也没有倾斜。

如果我是犯人,一定会用这张照片。而犯人不可能是碰巧没找到。要到达麒麟的照片所在的“未使用照片”需要先点击“回忆”和“2008年”,而在滑到底端前斯米诺的照片势必会出现。这样看来,犯人不是没找到,而是主动选择了麒麟的照片。

很奇怪。两张照片的不同点一个是好坏,另一个则是手里的酒。

那么……

就是说……

刹那间,脑子里迸出三个火花。

我喝了口茉莉花茶,试图冷静下来。重复了几次以后,我确信自己是对的。过于渺小又无趣的事实解开了两个疑问。

为什么波多野祥吾会误会我是犯人?

真正的犯人是谁?

2

要仔细考虑如何与犯人对峙。

我对自己的推理有自信,但毕竟只是推理。犯人强力否认的话我便会处于被动,而手上的监控视频、GSP都不是决定性证据。连着犯人的线是一条用力一拽就会断掉的玻璃线。

说来可笑,我只能期待犯人的自白,巧妙地诱导,使其落入陷阱套出情报。有任何后路都绝不可能成功,信封事件的真相将永远无法大白。

思考的结果,我选择从不是犯人的人口中套出某句证词。为了断掉犯人的后路,我需要把沟槽全部填满。

联络过即将导入SpiraPay的医院后,我打给九贺苍太。他从名片上知道了我的电话。

“信封事件的犯人不是波多野。”

九贺苍太沉默了一会儿:“……那是谁?”

“应该是……”我迟疑了一下要不要说出名字,最后还是选择告诉他,“犯人是袴田。”

九贺苍太想了想:“啊,那个打棒球的。”

“对。我还有几点想确认,有时间吗?一个小时就好。”

“今天挺忙的,我看看……有点难,下午一点能来我们公司的话能勉强抽出时间。”

我看了看自己的安排,调整下的话能挤出一个小时,不过加班是肯定的了。

快到时间后,我乘出租车前往六本木。快到时九贺苍太打过来,告诉我咖啡厅的名字。

“公司旁边那栋楼一楼,你在那儿等我。”

我来到咖啡厅,点了杯混合咖啡。店外也有位置,想着比室内更好找,我在这里坐下。果然,九贺苍太一眼发现了我。

“不好意思临时变卦,我们公司在28楼,你懒得上去。稍等我去点喝的。”

他消失在店里后,大楼方向走来一个黑色的集团。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的他们不是什么扮装团体而是求职生。从表情上看像是结束了最终测试。男女六人保持着奇妙的距离感,和我一样在室外席位坐下。

“求职季了啊。”九贺苍太端着冰咖啡回来,“我们那年代这时候都结束了吧。他们和我们谁比较好?”

谁呢?这样敷衍一句就好,但我实在是没心情闲聊。九贺苍太发现我在紧张,于是严肃地落座,很快进入真题。

“波多野不是犯人?”

我点点头,简单告诉他这几天的经过。波多野祥吾去世,留下文章告发我——嶌衣织才是真正的犯人。但我不是,于是开始调查起八年前的事件,对包含当时的人事鸿上在内的五个人进行了采访。然后昨天锁定了犯人,但要让犯人自白,我需要犯人以外三人的证词。

“所以你需要我的证词?”

“你先看看这个。”我取出文件夹。

在他浏览文件时,我拿起包,抓住手账,盯着包底看了会儿,将它放了回去,转而拿起水瓶,确认包底后放回去。难道不行吗?说不定失败了。我努力隐藏自己的不安,一边祈祷一边再次拿起手账……

“这不对吧?”

听见九贺苍太的声音,我抬起头。

“什么?”

“这个。”九贺苍太指着波多野祥吾在迎新联谊赏花时的照片,“这不是那天信封里的照片吧,虽然很像。”

他一脸无辜地补充道:“而且也不是酒。”

我端起咖啡,手却使不上劲,杯子倾斜的角度不够,结果嘴里没流进任何东西,又放了回去。

我仔细思考了数十秒,确定没有问题。

没事,他会招的。

九贺苍太会坦白他的罪恶。

“九贺你对酒没兴趣。但一般都认识吧。”

“什么意思?”

“这是酒,叫斯米诺。”

九贺苍太还没把握事态,他以为我只是单纯在嘲笑他的无知,就像他不知道啤酒和发泡酒的差别那样。

“这么有名吗?”

“有名。至少袴田、矢代和森久保都认识。”

听见三人的名字,九贺苍太表情微变。他渐渐竖起警戒,明白了我此行的目的。

“你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对。”我点点头,“你是最后一个。”

“那就是说……这么回事吗。”

“说怀疑袴田时骗你的,我认为犯人是你。”

“原来如此,我被骗了啊。”

“对。就像你那天做的。”

我像是刺进雕刻刀一样紧张,每划下一刀都无法再回头。不可能再回到一开始的话题、状态以及关系。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必须前进。我严肃地盯着他。

“想听我怀疑的理由可以告诉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在装傻了,请你也告诉我一切。”

九贺苍太露出自嘲的笑容,挽起手。

看上去既像是做自白的心理准备,也像是在找借口喊冤。火已经点燃,引爆已经完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建筑物倒向某个方向。我盯着他的嘴,等待他开口。

推理很简单。

犯人会特地去“未使用照片”里找波多野祥吾照片的原因只有一个,选择麒麟而非斯米诺的原因,因为不知道斯米诺是酒。

小组会议当天,见到照片的波多野祥吾理解了一切。这是从自己社团主页扒来的,但同时也产生出疑问,为什么是这张?那时和我进行了相同推理的波多野祥吾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求职过程中,六人中明确表示不会喝酒的只有我。犯人不了解酒,那么犯人是嶌衣织。他得出这个结论。

——犯人已经找到,我亦无意追究。

问题解开了,被冤枉并不好受,但我能理解他的推理。真希望我能进行辩解,可惜与故人交流的办法并不存在。

不会喝酒的只有嶌衣织。连我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不对,还有一个人不喝酒。但仅凭不会喝酒断定犯人太过草率。

不喝酒的人见到斯米诺的瓶子也会意识到里面有酒精。即使不感兴趣,总会知道轿车和客车的区别,也多少知道吉他和贝斯的区别。但如果是连啤酒和发泡酒都分不清的人呢?我的猜测刚才得到了证实。他掉进我设下的陷阱,无意间的一句话让我的假说变成了论证。

——而且也不是酒。

我手上的卡仅此一张。

明白犯人后重看视频,我发现了几个点。

会议室里的神秘信封,谨慎的九贺苍太应该是联系人事进行处理,可他却径直开封。

因为打开信封需要按照顺序。

“另,九贺苍太的照片在森久保公彦的信封中”这句话使森久保公彦为了自己的利益打开信封。已经被告发的袴田亮也会因为无可失去打开信封,矢代翼因此反击。三到四个信封打开后,全部打开的意见会形成优势,会议的内容也不得不逐渐围绕信封展开。

但打开的顺序变化则不一样。如果一开始打开的是波多野祥吾未成年饮酒的照片,大家会一笑了之,波多野祥吾也不会太有心理负担。大家会在一片祥和中处理掉无聊又意义不明的信封。他精确地计算了打开信封的顺序并进行实施。

还有,森久保公彦和矢代翼的信封里都确认到让他们谎称日程的第二张纸,但九贺并没有类似表现,他不是接受谁的指示而公布的时间。而且,最早发现噪点和黑点的也是九贺苍太。让大家对时间展开讨论的也是他。

始终引导着会议朝对自己有利的方面阴道,却始终没被怀疑。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他本就是我们中担任领导的存在;二是告发带来的影响巨大,没可能拿到内定。

九贺苍太作案没有任何好处。

如今,我经过倒推,更加认为犯人只可能是九贺苍太。但也只是“认为”。能称之为决定性依据的,仍然只有他的失言。我对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三人设下同样陷阱不假,三人都认出了斯米诺,自然也知道是酒。虽是不争的事实,却依旧过于脆弱。

根据仅此而已。

漫长的沉默后,九贺苍太松开手。轻快地拿起冰咖啡喝了一口,满脸笑容地一摊手:“怎么?”

我等待他继续。

“该说什么好?很难啊。”

他又喝了一口冰咖啡,望着远方。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刚才的求职生。他们应该是大四,明明身处咖啡厅,却没有吵嚷,也没有聊得起劲,像是各自扮演着角色,用着生硬的敬语。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目的。”

他在等我的回应,我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为了掩饰动摇,我整理起被风吹乱的刘海。

“总不会是想跟天国的波多野道歉吧。”

别急。

我安抚自己,慎重地思考他的意思,这无疑是在自白。第一关顺利通过,我放下心来。但真正的疑问,以及我的真实目的才刚刚开始。我轻咳两声,双手环握住咖啡杯。

“九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摆着拿不到内定啊。”

“很难啊。”

“……你说什么?”

“内定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

“那你是想贬低波多野吗?”

“别这么说,不是的。该怎么说呢,太年轻了。真的很难解释……强行解释的话应该是不爽吧。”他像是解开了束缚,竟有些害羞,“之前不是说过吗?求职期很混乱。如今的我即使想到也大概不会付诸实际。但当时不一样,回过神来已经行动了。现在想来那份轻率完全不值得称赞,如果能穿越回那个时候,我应该会劝说自己放弃行动。但我并不否定自己当时的愤怒,愤恨。求职是……八还是九年前,那时萌生的愤恨至今仍认为是对的。只是怒火烧得有些过头。”

“你在生什么气?”

“所有。我说过当时和朋友一起投了Spira,可他在第二轮面试被刷下去了。”九贺苍太说着竖起食指,我以为是他的习惯,但他像是催促似的上下点了点,手指的前方是他背后的大楼。

“我的公司在28楼。今年刚成立四年,员工超过230人,也已经完成了上市。去年的业绩达到了三百五十亿。成立公司的人是川岛和哉,啊,名字无所谓,反正他很厉害。从大学时就有所体现。我和他在同一个研究室,他不论是发表的方式还是通往结论的逻辑都像是怪物一样厉害。明明是文科却还懂编程,该说全能吧。自己连跟他比的心情都没有,只会越比越惨。当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创业时,我很高兴。男人究竟还是成天思考别人相对自己是优是劣的愚蠢生物,同学更是攀比的重灾区,也能勾起斗争心。但他是例外,虽然是同学却满是憧憬,是我最尊敬的人。”

我一脸疑惑,不知他想说什么。

“还没懂吗?”九贺苍太开心地笑了,喝了口咖啡,双手撑在桌上,“Spiralinks的第二轮面试被刷下去的朋友就是他。”

我条件反射地避开视线,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左右扫视后,无意义地摸了摸鼻子。

“你可能不相信。”九贺苍太长叹一口气,“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诶,一声惊讶的感叹传来,当然不是在附和九贺苍太。刚才的求职生发出了大喊。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男生激动地辩解着什么,女生则挂着假笑夸张地点头。

我逃避般的端起咖啡。

“难以置信的是,川岛落选后,我却顺利地不断前进。原来我比川岛优秀——我可没有自负到会沉醉在这样的想法中,川岛是真的优秀,我们都觉得他是类似乔布斯的人物。你可能会觉得能力再高不会做人也成不了。但我可以断言,他很有魅力。不说川岛了,总之,我产生了巨大的疑问‘企业真的选走了优秀的人才吗?’而再进一步,最根本的问题,‘求职真的有发挥功效吗?’”九贺苍太将剩下的咖啡全部饮尽,“不知不觉我来到了Spira的最终测试,这已足以证明‘求职’没有发挥功效,但我也明白不能以偏概全,应该更谨慎地了解。

“最终测试的成员在涩谷聚集的那一天,其他人乍看都很优秀,绝不算差。但在我看来都比不过川岛。而也正是这时候,我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话题自然而然地来到求职上,我表示自己进到了Spira的最终测试,现在正和这些人为了小组讨论做准备。于是一个人变了脸色。

“‘他不是那谁吗?搞营销诈骗的。’

“我很惊讶,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你们选的人里有蛆虫。但我随后意识到,蛆虫不止他一个,我也是。那个打棒球的大个儿——袴田是吗——说得对,我是个不带套的傻逼,是‘杀人犯’。惊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转为愤恨,人事淘汰优秀的人才,却让两只蛆虫留在了最终测试。而让我坚定这个想法的,是酒会那天的‘醒酒器骚动’。”

“醒酒器骚动?”

“你还记得吧,我们开过几次会后决定一起去喝酒,当时我好像有什么事晚到了。我还记得那不是学生喜欢的廉价居酒屋而像是西班牙酒吧一样。那时我们已经熟络,我也猜到会闹腾,但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恶心到了。退一万步说喝醉了闹腾没问题,但他们居然把醒酒器摆在不会喝酒的你面前,还让你喝完,这让同样不会喝酒的我很震惊。多么幼稚多么低俗,一切都很低级,平常穿着西服装模作样,论本质依然是愚蠢的大学生。”

“还有这事吗……”

“忘不了吧,那份异样的光景。即使你真的忘了也是因为喝多了。那场酒会就是如此丑陋。总之,酒会结束不久,收到了最终测试内容变更的通知。我再三阅读通知后,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好看,要向他们证明留在最终测试的六个人不值得。……谁?当然是无能的人事以及社会。

“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认为人事是整个公司的精英,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担任。现在想来倒是个笑话。不觉得吗?他们在学生面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如果不是怎么敢的。进公司后我很惊讶人事的位置。没有人会认为人事重要,可是……不能往下说了。反正这群无能的人却掌握了生杀大权,我渐渐涌现了杀意。明明不会识人却摆出一副全看透的傲慢态度。亏得我当时还小心翼翼地揣摩他们的心思。之前不也说过,我以为会像漫画一样有着确定的标准,不会犯错。他们通过某种手段保证了正确。

“但是并没有,怎么可能。

“这是个循环。学生为了进公司而撒谎,同时人事也不会介绍公司的负面,编造谎言吸引学生。面试是面试,却又看不透人,有问题的学生也能拿到内定。成功潜入公司的学生加入后发现企业的谎言感到愕然,人事也对学生的表现不如预期感到愕然。今天,明天,这样的循环会不断持续,撒谎,被骗,不断生成出挫败感。这个社会运作有问题。我至今仍感到愤慨。所以做出‘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那件事’不会引起社会变革,顶多让Spira的人事吓一跳。但我不得不做,因为我是那么年轻、混乱又愤慨,川岛被淘汰后我对Spira没了兴趣,我已经拿到四家内定了。成员们的过去越查越多。在SNS上收集情报;让诈骗受害人去大学;在照片上P上噪点和黑点;作证拍摄时间是波多野祥吾表示没事儿那天。会议当天我没有主导会议,反而申明要处理信封,这才能激起你们对信封的固执,扒出你们的丑恶面。除了你和波多野其他人也的确被扒得一干二净。我当时真的蠢。现在想起来真不知在干嘛。但当时的我不这么想,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让这漏洞百出的社会运作见鬼去。对于因此被扰乱的我来说才是‘公平’。该你了嶌,怎么样?”

一直没开口的我却感觉呼吸困难,拿起手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我想回话,喉咙却抖个不停,本想喝咖啡冷静一下,杯子却早已空掉。我表现出露骨的动摇。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去见了最终测试的成员吗?”

“然后呢?”

“印象有变吗?”九贺苍太露出演员般甜美的笑容问道,“八年过去了,你还觉得他们真的很厉害吗?想法有变吗?我猜不是吧。包含我在内的六个人都是蛆虫。为了让波多野背锅我放的是赏花的照片,但我的确有他的黑料。放心吧,我们六个都是一丘之貉。”他顿了顿,带着爽朗的笑容,“包括你。”

快说点什么。

可我的喉咙却像是被橡胶堵住一般发不出声。想说的,该说的都说不出口。我咽了几次唾沫,张开嘴,却只能深吸一口气。不行,我下定决心直视他。

“我的……”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信封……”

“太意外了。”九贺苍太打断我,他拿着空掉的杯子仔细打量起来,“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那种人。你对信封的内容有数吧。”

“里面是……”

“反正不是空的。波多野说是空的,但我可以保证里面有,内容我也还记得,照片的备份也还在。当时如果曝光会怎样?你的内定怕是没戏了,那么会是谁得手呢?”

“还给我。”

九贺苍太把杯子放回桌上,一脸惊奇,像是听到未曾听过的言语一样。

“你还有备份的话请还给我。如果不行至少告诉我信封里面是什么。”

他露出笑容:“果然是这个。”

我死盯着他。

可他就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做着没有意义的举动。擦掉杯子边缘的水珠;两手拉扯装吸管的袋子;又仿佛视疲劳一般,闭上眼按了按睛明穴;擦了擦手指;叹着气看了看手表。

我着急地打算开口。

“没可能。”

视野开始扭曲,意识逐渐远去,我用尽全力保持在椅子上。

九贺苍太拿着杯子站起身:“你能拿到内定不也多亏了我。在那场相互曝光的小组讨论里,你是唯一全身而退的。多亏信封你才能拿到内定,所以原谅我吧。你承受这部分损失才算得上‘公平’。”

他朝着垃圾桶走去,脚步轻快,我期待着他回来,可他就这么朝大楼里走去。起码打个招呼吧。十米左右后我仍抱有期待,但他头也不回。

一切都结束了。

追上去叫住他。我知道还有办法,但体力和心灵都不足以从他那儿夺回信封。悔恨和痛苦炙烤着我的心,我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对洞察力有自信,也擅长自我分析。”鲜明的女声传来。不用说,声音出自隔壁的求职生。远看也很明显的泪痣,挺得笔直的背,毫不掩饰张扬的自信,“自己也好,社会也好,我都看的一清二楚,人事也不是什么魔鬼,求职没那么恐怖,也没那么辛苦。”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痣,一直看着。

我没有回公司后的记忆。没人有关心,也没有人斥责,是不是顺利圆过去了,反正我没有记忆。记忆稍稍恢复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坐在出租车上。末班车还没过,但我可能没有信心能走到车站。我像是个旁观者一样思考。

突然,我涌起一股不得不马上联系波多野芳惠的使命感,遂取出手机。意识到这个点不适合打电话时,电话已经接通了。我连忙道歉。

“没事的,我是夜猫子。”她回答,“是不是知道密码了?”

“啊……不是。”

我告诉他真正的犯人是九贺苍太。仔细一想,对于波多野芳惠来说,犯人不是波多野祥吾或者我,其他人都无所谓。我没必要特意联系。果然,她的反应平平,啊,是那个帅哥啊。我开始对打电话过去感到非常抱歉。

她似乎注意到我的想法,说道:“犯人找到就好。”

“……对啊,谢谢。我想着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大半夜的。”

“信封没拿回来吧。”

“……诶?”

“你听上去很失望。”

完全被识破了,我感觉到异样的紧张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波多野芳惠像是安慰我一般说:“很在意吧。你知道信封的内容,所以想拿回来,不然怎么会费劲调查几年前的事件。里面是什么?过去这么多年都需要回收,对你十分不利的事吗?过去的嶌的污点对现在的你来说……”

“不知道。”

“诶?”不知是没听清还是疑惑,波多野沉默了。

“我不是知道内容所以害怕,是完全不知道才害怕,怕到不行。”

我一直活得很认真。

从小到大,被夸奖的次数远大于被训斥的次数。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大公司,我的人生一帆风顺。最终测验遇到预料外的事件,但没有影响我进入公司。进入公司后也很努力,我应该是个好人。希望我是个好人。我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但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波多野祥吾拿走的信封如果不是空的,我不止一次想象,里面到底会是什么?甚至因此彻夜难眠。每当这时我都会安慰自己没事,犯人是波多野祥吾,信封是空的。嶌衣织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现在无法再逃避现实了。

当时的我打心里信任并尊敬他们。不愧是能留到名企最终测试的人,大家都很优秀。不仅是优秀,还很亲切。而我有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听上去也许很孩子气,但我真心认为他们是最棒的伙伴。所以当信封带来他们不为人知的真面目,我的世界天翻地转。

小组讨论时,我流着泪劝说大家不要打开,我不想再失望。每当信封一封封被拆开都像刀划过我的皮肤。波多野祥吾自白时,我的心完全碎了,信任人的脑回路彻底宕机。

那两个半小时的小组讨论结束时,我的人生发生剧变,不单是因为拿到Spira的内定,离开会议室的我不再信任人,连自己也无法相信。

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信封”,小心地不被识破。

我也不例外。

“嶌?”

我想起还在通话,连说几声抱歉后挂断电话。出租车启动。闭上眼又会胡思乱想,我盯着窗外,为了看而看。

“嶌,现在方便吗?”

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经理从背后叫住我,还带着铃江真希。准没好事,但我又不能无视。

“之前说的面试官的事……”

之前,说得简单,已经是几周前的事了,还没解决吗?我有些烦躁,但光是拒绝没有说服力,于是我再次耐心解释了医院的业务。

“对,就是那个。”

“什么?”

“我想到了绝佳的方案。”经理像是发明了新事物一样指了指铃江真希,“嶌你现在手里的三家公司可以交两家给未来的新主角铃江。”

我傻了,说不出话。开什么玩笑。倒不是说只有我能胜任,但我从零培养起来的业务,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交接出去对方完全无法放心,如果是要交给经理一类的上级还能解释,交给入社第一年,还在学习的新人对方一定会相当惊讶吧。医院的业务分担细致地远超我的想象,多么细节的事都有不同的担当相互确认,进行确认的人数多得可以说异常,光是看到堆积如山的名片就头疼。经理真的打算把它交给新人?“收到贵司的报价依赖。待敝司确认后回复,请稍后”这样的邮件都能写一个半小时的人?我无法想象她能胜任。

“铃江这几周都很努力,而且我也会看着,当成一次锻炼的机会。”

经理拿手的流于表面的褒奖,铃江真希却听进去一样认真地点点头。我被压倒了。试着争取拿回工作,经理却说已经定好了,给他个面子。我只能看着二人离去。

我的失败显而易见。一开始与医院联系是什么时候?一旦开始回忆就忍不住心痛。不是因为功劳被抢,如果真的能抢走那请便。反而我做好医院的业务也捞不着太大好处。只是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后悔。我也好,经理也好,接手的铃江真希也好。

我想起以前采访时鸿上说的话,连忙封住记忆,决不能回想。

不一会儿,经理把我当面试官的日程和事前说明会的邮件转给了我。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想象出自己面试的场景。坐在面试官的椅子上,在学生面前摆出法官的脸。

——明明不会识人却摆出一副全看透的傲慢态度。

我的手突然颤抖,连忙逃进厕所,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断给镜中憔悴的女人打气。你一直都很顺利,没问题的。要保持冷静,这次也能平安无事。可镜中的女人没好气。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你鼓励完全没有说服力,说完,镜中的女人痛苦地闭上眼。

偏偏今天有心情不好时绝不想参加的活动——铃江真希的欢迎会,晚上七点开始。我完成工作赶到时已经是九点了。似乎没有人期待我的到来,大家都醉醺醺地起哄,铃江真希在鼓掌。我不能破坏气氛,说了几声抱歉,坐在末位上点了杯茶。

中途参加的我跟不上聊天的主题,想着抱着茶喝完了事的心态。经理问起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听什么时,风向变了。主角铃江真希理所当然地表示自己单推相乐春树,并滔滔不绝地称赞起他的音乐和人品。

他以前的确吸过毒,但原因很值得同情。他最开始吸毒是在纽约进修音乐时。同伴说着“不飞叶子还算什么朋友”,但他依旧拒绝。对于他坚决的态度感到恼火的纽约音乐人趁他结束表演,喝醉后在沙发上睡着时给他静脉注射了可卡因。

从此他开始了和毒瘾的斗争。仅用过一次便无法摆脱的可卡因。害他染上毒瘾的伙伴接二连三的向他推销毒品,为了脱离痛苦他再次服用。无论精神多么坚定也无法抵抗毒品。回国后他也没有戒断。十年前,他被曝光吸毒,被不了解事情经过的世民谩骂。现在的他已经摆脱了毒瘾,并且在做着禁毒的启蒙活动。

铃江真希一边说一边偷瞄我。她装作告诉所有人,实则说给质疑相乐春树人格的我听。换了平常,我会说着啊,原来是这样,之前真对不住,之类的圆过去。这种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

但今天不行。

在她说起相乐春树是顾家的好男人,有残障的妹妹去东京上大学时,他特意住在一起帮助她的瞬间——

“你从哪儿听来的?”啊,说出来了。我感到后悔,同时也确实被逼到了极限。但就像被折断的荧光棒无法复原一样,开口后我心里的话一泄而出,“你又没见过他,也没见过他纽约的同伴吧。”

酒会的气氛还没彻底崩溃。面对刚进公司的小年轻,前辈开个玩笑——还勉强能圆回去。可铃江真希仿佛下决心要说服我,一脸的不服气:“这是事实。怎么想他都是个好人。我倒想叫您不要光凭印象说话好吗?”

“什么是好人?”

别说不就完了——我明白最佳的对策,但又很想反驳。想欺负弱者的自己和快哭出来的自己;无法原谅她的说辞,止不住发言的自己。

“不管你多努力找到的情报,都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找到方便自己解释的情报汇集在一起,然后宣称自己了解这个人未免太仓促了吧?这和十年前光凭“吸毒”进行谩骂的人有什么区别?你知道他背后在做什么吗?说不定在出轨,说不定在让人堕胎。见到面,聊过,一起生活过却发现对对方一无所知——这种人世上随处可见。你知道他的什么?你能看透他的全部?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

估计——我没有说出口。否则怎么会看见笑着道别的铃江真希。我目送满脸笑容的她离开,悲哀地跳上出租车。

“Spira从四年前开始变成了集体面试的五项评价的得分决定——这在说明会上说过的。”现在的人事部长是30中段的女性。公司人不多,我见过她很多次,但没有接触。她将写着“Check Sheet”的纸发给长桌旁的我们三个,开始说明,“下午一点开始学生会分成四人一组进来,每组用时30分钟。听完自我介绍后,按照平石、岩田、嶌的顺序进行提问,只要不违反社会道德没有其他要求。不知道问什么也可以从样板上选择提问。关于五项评价,第一是attitude;第二是intelligence;第三是honesty;第四是air;第五是flexibility。请将打分计入Check Sheet。另外,如果出现‘无论如何都希望这个人加入’的学生时请标记上◎。此人将无条件进入到第二轮。但一个人只能打三次◎。同时,如果出现‘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这个人加入’的学生,请打×,此人将无条件被淘汰。另外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强调一下,如果同时出现◎和×,那么×优先。以上,还有疑问吗?”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要怎么才能看清一个人”。喜欢堆外语的公司评价乍一看很难,翻译过来不过是态度、智识、诚信、氛围和适应性。各项满分为五分,很简单,甚至过于简单。

但这世上哪还有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的工作。

心脏怦怦直跳。桌上500ml的茉莉花茶已经空了,我想喝水,还想上厕所。

“好困啊。”

“我也是。”

“昨天游戏那边不是有直播事故吗?”

“对啊,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在忙,根本不是干这事儿的时候。”

“真没劲。”

“对啊。”

除我以外的两个人分别是links和游戏部门的营业。他们似乎认识,但跟我没有来往。起初他们还好心地跟我搭话,见我没反应逐渐也不再理睬。

作为学生,我曾无数次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当时我坚信有动态捕捉,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扣分的理由。一秒也不敢放松。神经始终紧绷。可实际呢?坐在这一侧才知道面试官手里的设备,道具仅是一张标有五个项目的打分表。而判断标准则全凭我的感性。说得跟难听点叫做“我说了算”。然而身负如此重任的人此刻正在抱怨好困和没劲。

发给我的圆珠笔因为手汗掉了无数次,正想着要不还是去下洗手间吧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军队般的脚步声。前四名学生被带了进来。就像是找不同一样,短发、苍白、消瘦、黑西装的四名男生并排站立。他们的表情仿佛是站在盖世太保面前,不断散发出紧张感。

从结论来说,我在两个小时里经历了地狱。

“我在大学学习,社会心理学专业。大学培养出的捕捉人心,的能力,一定能为贵司做贡献。”

他在背书吗?用不自然的语气诵读事先背好的句子,他的评价很抱歉不会太高。适应性是1,智识也打1吧。其他能力想来也不会太高。

“我在校期间最努力的是社团活动。我曾经担任过举办选美比赛的社团代表,设定企划,结束后检讨改善,PDCA的思路已经在学生时代养成,一定能很快上手。我在校期间担任的活动有五十个以上。”

介绍流畅,外表也不错,但因此才显得假惺惺。一个学生真的能经手五十个活动吗?而举办选美比赛的男人值得信任吗?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诚信上写下了1。而他傲慢的态度也不行,态度也是1。

“我在居酒屋当领班,同时也担任志愿团体的代表。要论领导力我……”

这是第几个代表了,总不会所有人都是什么团体代表吧。光是假惺惺的履历就够烦了,偏偏还是居酒屋的领班和志愿团体,我产生出强烈的反抗心理,不断在Check Sheet上写下1,1,1,又一个1。

休息时间,人事来回收了一次Check Sheet。

“嶌,麻烦再打高点可以吗?”

“打高点?”

“嗯,你和其他两位差得有点多。”

人事给我看另外二人的Check Sheet,上面不可思议地排列着5,4。还有几个学生画着◎。我无语了。

他俩到底看上这群学生什么了?我可没看出有值得无条件进入下一轮的学生。难道处在同一空间内的他们其实在给别人打分?

“没事,后半麻烦你把整体的分数提高点。慢慢就会习惯了。”

她的安慰让我感觉愈发苦恼。没事,慢慢就会习惯。说得真好。我慢慢习惯就好。但是学生们呢?接下来的学生会面临我意义不明的放水。刚才的学生们呢?标准明明没有变化,仅因为面试官没习惯得分就低,正常吗?

我掌握着别人的人生。我用笔写下数字,改变着他们,她们未来数十年的人生。

“刚才学习院的女生还不错。”

“岩田你就喜欢胸大的。”

“这话说的。不过那有机会。”

他们什么也没想。我们正握着学生们的命运,同时做着非常残酷的事。他们没有自尊吗?没有闯过重重难关,进入IT界最难进的Spiralinks的自豪吗?

我有。但它此时就像是椰子皮被徒手撕开,慢慢地被暴力剥离。我通过的测试说白了也是一样。

拼图不断搭建后,得到的是九贺苍太的正确性。

——明明不会识人却摆出一副全看透的傲慢态度。

我努力不去回想的,鸿上采访的后半段复苏了。

“我前两天被安排当面试官了,估计是没法拒绝。当面试官有什么技巧吗?能看透人本质的绝招一类的?”

面对我的提问,鸿上笑着回答。

■第一名受访人:Spiralinks原人事部长——鸿上达章(56岁)

2019年5月12日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厅②

诶?这个问题很有趣。可是答案很单纯。让人失笑的单纯。稍等,我再点些甜品。我见到生奶油就走不动道……意外吗?人不都是这样。

“犯人”不也挺让人意外的吗。

不好意思,来一份薄煎饼,对。没事,不急。

好了,什么来着……面试官的技巧和看透人本质的绝招是吧。简单来说就一句话。

没有。

我可以百分百保证不可能看透人的本质。有看透的想法本身即是一种傲慢。Spira的时候有多少人报名来着?我记得不到一万也有五六千。反正很多人。我的工作是从中选出一个人,五千分之一,选出五千人中最优秀的一个。稍微动下脑子也知道,神仙也做不到啊。

面试往长了算也就一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能知道什么,重复三到四次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什么也不知道。

我刚毕业的时候进了家纺织厂,第三年当了人事。当时年轻气盛,想建立一个革命性的采用方式。但很快我注意到,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想招吃鱼吃得干净的企业;想招有礼貌的人的企业;想招能解开费马大定理的人的企业——各家公司都会推出独自的采用方式,但用不了几年就会废掉。为什么,因为没用。

“被刷掉的学生里是不是有更优秀的?”——我敢保证,百分之一万有。绝对。又不是考试,肯定会有偏差。这话我只跟你说,犯困看不进简历,同时进下一轮的人数也差不多了,后面的学生走个过场全部刷掉——这种事有的。万一里面有非常厉害的人怎么办——要这么想就没法做了。绝对有。但能怎么办?什么也做不了。

反过来如果有学生找我问面试的必胜法,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尽全力准备,好好表现,但最终还是看运气。就像学生不会完美一样,人事也不会完美。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就像面向学生的求职技巧书一样,书店也有很多教授人事面试技巧的书。吸引优秀人才的法则,面试提问100选,采用盲区Q&A——去书店看一圈就明白了。人事也不懂。怎么才能选出优秀的学生,怎么才能看透本质,不懂。学生听了会大受打击,但这是事实。

出来单干以前,这些话我死也会不会说。自己担任窗口时,对于学生来说我们就是企业的吉祥物一样,即使撒谎也要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为了防止落差太大,现在有论调说人事不应该撒谎,但大家仍或多或少地撒着谎……怎么样?我当时的表现?哈哈,现在想起来都好笑。那时我才加入Spiralinks两年。公司想招应届生,需要有经验的人——我就被挖角到了Spiralinks,可忙得要死。在说明会上摆出顶尖IT企业该有的态度拼命介绍,我们的理念,我们的畅想,我们的未来——说真的,我当时连SNS“Spira”都没用过。

很蠢吧?真的很蠢。

社会每天都在剧烈变化。SNS“Spira”早过了繁荣期。AI、云端、线上支付、O2O、IoT、技术奇点——各种新词接连诞生,很快也都会布满尘埃。唯有“求职活动”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一成不变。面试、性格测试、笔试、小组讨论。为什么,因为没别的事可做。

经常有人宣传应该导入欧美的方式,它又有它的问题。四面八方被堵死,五花大绑一样的招聘方式。所以只能继续。每年持续的愚蠢活动。

“还没决定好干什么,但未来数十年能有所作为,总之看上去还不错。这就是标准。”

全日本人构筑的,全员被害人又都是加害人的愚蠢仪式。怎么可能会有完人。不是吗?你应该很清楚吧?无能的前辈,无能的后辈。这家伙怎么进公司的?总会有一两个人让你这么觉得吧。这种人能通过选拔的理由简单得可悲。

确实地选拔出优秀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想想……都说道这份上我就全告诉你吧。面试那短暂的时间里看不透学生。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想过发明新的方式。直到某个人事跟我说“每年都有几个面试看着还不错进来开始学习后发现根本不行的人。而往往在我们发现前,新员工之间已经发流传开了。大概就像是比起教师,学生更了解彼此的性格。”

我当时想就是这个。我们把人数筛选到一定程度,剩下让学生自己去选会不会更好。但毕竟是陌生人,放着不管他们不一定会相互了解。我需要给他们共同的目的。“达成某个目标后会给所有人内定”。等相互了解到一定程度,我再联络变更。

所以,“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需要减少名额”是假的。我需要一个借口,便利用了地震。我坚信会变成一场优秀的小组讨论,但结果你也知道,演变成了那样——啊,抱歉。我打心里认为选你是对的,不是客套,真的。

有点跑题了。啊,终于来了。薄煎饼是我的。谢谢。嗯,生奶油够了。看上去很好吃。

当我打算承认什么时会有个习惯。像这样——今天应该不止一次了。每当要说什么,我都会摸左手的无名指。一开始是因为婚戒,我不习惯带戒指,总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忍不住去摸。现在倒是没带戒指的理由了哈哈,手指上没东西,习惯却留了下来。很好笑吧。

话说回来,能看透人本质的技巧——你还认为世界上存在这东西吗?觉得人事能从那么短的时间里永远选出最合适的学生?如果可能的话,至少这根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

3

“下次面试是下周一。到时候再见。”

半条魂都快丢了。

我不想回工位,晃晃悠悠来到休息处,喝着咖啡等待心情平复。但就像大出血的撕裂不会因为睡觉恢复那样,一两杯咖啡无济于事。

我放弃等待回到工位——心脏快停了。巨大的冲击下,荧光灯似乎都变成了蓝色。

我的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键盘上,仿佛在呐喊让我注意到,最显眼的位置,绝对不会漏看的位置,明白地,像是象征什么一样,摆着一个长3型白色信封。

我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佯装镇静,但内心已经确信。

这个信封,怎么看都像是那天波多野祥吾带走的信封。是我心心念念却又很想忘记的信封。为什么它会突然出现?我用沉重的大脑拼命思考。是波多野芳惠在遗物里找到还是九贺苍太拿来的。我像是中了慢性毒药一般,身体逐渐麻痹。

终于解脱了。不,是被杀了。

我用冷冰冰的右手拿起信封,用没有感觉的手指拆开。

——Maxell水上乐园品川双人券

供应商给的礼物,你不在我帮你放桌上了——铃江

我本想自嘲地笑笑,但我连短暂地改变表情的力气都没了。

坐在椅子上抱住头。一次、两次、三次。我将信封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至少要知道信封的内容。

如今要撬开九贺苍太的嘴不太可能,寻找答案最切实的方案时解开波多野祥吾留下的压缩包密码。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持续着对我的谩骂,与信封没有任何关系。但它依然是我唯一的希望。

——密码是犯人喜欢的东西 【输入限制:2/3次】

我喜欢什么?我再次直面思考了数十个小时的难题。“uso(谎言)”?“giman(欺瞒)”?手账上记下的词超过一百,两次机会,任何一个词都显得贫乏。要不随便选两个词试试?不行,错掉会永远失去答案。我必须要解开,看到里面的东西。这才能——虽然只有一点——让我获得救赎。

手指放上键盘,缩回来,如此反复。好容易输入了几个字又立马删除。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始终无法下手。我对进退为难的自己感到烦躁,逐渐被逼到临界点。我放任自己暴躁地将空掉的茉莉花茶砸上墙壁,瓶子掉在木地板上,发出超出想象的声音。我愈发对自己感到厌恶,想去死。

而就在捡起瓶子的那一刻。

就像是数学题的答案正好是整数一样,明快、切实的感觉。我太蠢了。怎么想都是这个吧。过于贴近生活以至于我从没想过把它列进备选。但这就是答案。从当时持续到现在的嗜好,并且是外人一目了然的嗜好——只有这个。我一边检查拼写一边输入:

“jasmine tea”

手指在颤抖。

要打开了。里面是什么?会有什么发生变化吗?还是不会?坚信答案正确的我一时没能理解弹出的窗口。

——密码是犯人喜欢的东西 【输入限制:1/3次】

是解压在桌面了吗?还是默认去到什么奇怪的路径了?片刻后,我终于意识到正确的事态。

次数限制减少了。

密码错了。

我过于自信,以至于无法接受错误的现实。同时也产生出焦躁,是不是“jasmine”就好了?或者“tea”才是正确答案?我连忙修正密码。只剩下一次机会。输入到jasmi时我急忙狂按退格。不能再错了。

我对自己轻率地输入密码感到后悔。只剩一次,最后一次,希望即将破灭。我远离电脑,以防脑子一热输入奇怪的字母组合。我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调整好呼吸。

走了一圈回到电脑边,我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夹。里面有面向应届生的宣传册。从波多野芳惠那儿拿过文件夹后,我多次插入U盘,也曾四处尝试钥匙的用途,唯独这本宣传册从没打开过,因为求职时我已经快翻烂了。

为了冷静下来,我拿起宣传册,随意地翻了几页,正想放回去却吓了一跳,准确来说是战栗。进公司后,被接二连三的庞大业务逼得没空回顾过去,这本宣传册上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粉饰。每一页从头到尾都如同洒满彩虹色的细沙一样闪闪发光。平衡的工作分配、休闲的傍晚时光、家人般亲密的同事、享受飞镖和桌游的同时进行会议。等待你的是精妙的公司生活。

带飞镖的会议室的确存在,搬到新宿后虽然规模变小却也依旧存在。但我从没见过人一边开会一边玩飞镖,我更是没碰过。冷静想想也知道,玩着飞镖或桌游没可能进行有生产性的对话。

这不过是一种广告。

这种公司并不存在。

“Spiralinks会提供帮助你成长(Grow up),帮助你超越(Transcend)自我的空间。”

我对把它放回文件夹感到厌烦,随手扔在茶几上。看着它优雅地着陆,我瘫倒在沙发上。我本想闭上眼睡去,但空转的大脑并不允许。越是想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大脑就越发清晰,不想思考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心。极限了。就这样随着音乐淡出,从这个世界退场会更为轻松。我正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过分时,手机发出震动,是铃江真希发的邮件。

——致经理,嶌前辈

我一边对她回家加班感到欣慰,又对她的邮件主题感到不妥,在心中对不在场的她进行说教。邮件主题简单描述要件,你这样只看得出邮件发给我和经理,内容还得点开才知道。这些刚进来时人事就应该教的——想着想着,我萌生出违和感。

我坐起身,盯着她无意义的邮件主题。

——致经理,嶌前辈

看到这个标题,没有人会误认为嶌衣织是经理。如果没有逗号,即写作“致经理嶌衣织”的话可能理解错,但两个名词间加入逗号,理所当然的能明白经理和嶌衣织不是一个人。

那么。

我再次拿起波多野祥吾留下的文件夹。黑色的马克笔写着

——致犯人,嶌衣织

这是否也是一样?我先入为主的认为是“致身为犯人的嶌衣织”,理解成“致犯人和嶌衣织”也不是不可能。但真的有可能吗?波多野祥吾看清了事件的真相,看清了犯人不是嶌衣织而是九贺苍太。假设本需要时间验证,但我决心斩掉论证进入结果。

那么……我拿过电脑,盯着输入框。

不是我,而是九贺苍太喜欢的东西,很简单不是吗?

手指先动了起来。不需要思考。输入四个字母后,手指放在回车上。

真的好吗?我问自己。“jasmine”或“tea”说不定才是正确答案。最后一次机会真的要奉献给未经验证的推论吗?次数虽然有限制,但时间没有,我是否应该再花点时间验证?

我用no回答一切迟疑。最后推了我一把的或许是心愿。如果是真的该多好,这样我才能得到救赎。希望如此。务必如此。我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

“fair”

按下回车的瞬间,画面发生变化。打开的压缩包里是一个文本文档和三段录音。我抽离震惊的余韵,连忙打开文本文档。

看完后,我仿佛身处异世界。现在几点一类疑问变得微不足道。我握紧文件夹里的小钥匙,冲出家门。

【致犯人,嶌衣织(暂定).txt】

修改日期:2011年11月15日 19:06

回过神来,事件已过去半年。

回过头想想,这半年过得浑浑噩噩。父母每天问工作怎么样?不找了吗?别闹,现在不找将来会后悔的。可我依然提不起劲。我真的感到非常失落。

那天的小组讨论,信封里出现的是我打心底喜爱的人们不愿为人知的过往。随着会议的进行,小组讨论前的关系如同谎言一般,我们之间形成了悲哀的鸿沟。本以为事情不会更糟,但最后的各种情报指向我是犯人,我被击败,体无完肤。

见到针对我的告发照片的那一刻,我找出了犯人。是九贺。照片一看便知道是“步步”的主页上扒来的,但不知为何是没入选的照片。我在此不是为了炫耀推理,所以略过不谈,总之犯人对酒不了解。六个人中不会喝酒的有两个人。一是嶌,但在PRONTO工作的她不可能不认识名酒。那么犯人是另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九贺。

事情早有预兆。我们开酒会那天,九贺拉着我去了厕所,问我为什么要让不会喝酒的嶌喝酒。也难怪,他中途才来不清楚事态。我嫌麻烦,简单地说明了一下,结果九贺说“我不喝酒,也不懂。所以也不知道Welch是什么酒。但不管度数多低你们也不该让不会喝酒的人喝。”他说着,我笑点低的毛病犯了,笑得无法继续解释。

这完全是我的失态。之后九贺说“你们这群人太烂了。”见他真的生气,我连忙说“你听我解释”,但他打断我“果然如此,我对你们感到失望”,于是我们吵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好人,你不是很清楚才对吗?”

“你什么都不懂才能这么说。”

“那你又懂什么?”

“还不知道。但至少知道我是人渣。”

“又来了,九贺你明明很优秀……”

“我是搞大别人肚子又强迫堕胎的人渣。”

这段对话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战书。会选我背锅也有这段对话作导火索。这是他的了断。

小组讨论最后,看破真相的我或许应该指出凶手是九贺。是否无法挽回,是否能拿到内定之前,优先公布真相的态度才能称之为诚实吧。但我无能为力,被残酷的意外击溃,无法做出任何行动。心中某处说不定还相信着九贺。

我喜欢他,喜欢参加小组讨论的所有人。在“步步”的成员以及打工的前辈们的帮助下振作起来已经是9月末。但说是振作,其实不过是忘记了小组讨论的事,并非克服。我选择了背对它。

放弃求职的我此时当然没拿到任何内定。如果努力年内找到工作并非不可能,但我还没有强大到立马能穿上西装的地步。思来想去,13年毕业反而会让一切变得好看。我完成了大学的课题,祈求老师完成了“留级”。

明年度的校招网站推迟到十二月公布,时间稍显充裕。要做些什么呢?这时我回想起那被视为禁忌的小组讨论,决心再一次面对它,与它完成清算,面向新的求职活动。

契机是偶然回忆起的那一天。

回忆起酒会那天,回家的路上,矢代堂堂正正地坐在优先席上,还把包放在旁边的位置上。没有严重到要出声制止,但也绝非善行,可我又闪过一个念头,万一不是呢?万一那不是她傲慢的象征,反而是温柔的表现呢?

以此为契机,我决定相信自己。相信那五个人都是好人。不是吗?九贺想通过照片证明什么,但说到底那些也只是照片。小组讨论仅仅两个半小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多少小时、多少天、多少周在上野的出租会议室里一起办公了(当天我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他们不是恶人,我比谁都清楚。他们是优秀的人,是值得爱戴的伙伴。

于是时隔这么久,我决意面对九贺的战书。他既然调查出大家的恶事,我就再调查出恶事的背后。如果能证明他们并非无可救药的恶人,九贺定会竖起白旗,感叹自己没有眼光。

从结论来说,这场对决是我“赢了”。在这里把针对九贺的反论全写下来有些奇怪,所以我把三个录音文件放在同一个压缩包里。里面是重要的“证人”关于袴田、矢代、森久保的珍贵发言。是九贺不知道的事实。希望有一天你能听到。

最近我时常会想起嶌关于月球背面的发言。月球始终正对地球,从地球上看不见月球的背面,那究竟会是什么样?

根据调查,月球背面比正面更多起伏,有更多环形山。简单来说,有点丑。某种意义上信封的内容也是如此。

信封里面无疑是我们的一部分,是看不见的“背面”。注重公平的九贺没有在信封里记入煽动,但任谁都有不愿被他人知晓的一面。我们看见信封里的一面,感到失望,对当事人的印象发生改变。知道月球背面是众多的环形山,便对毫无关系的表面擅自改变印象。

理所当然的,他们不是大善人,但同样也不是大恶人。

恐怕世上不存在完全的好人与坏人。

收养流浪狗的是好人。

闯红灯的是坏人。

捐款的是好人。

乱扔垃圾的是坏人。

参加赈灾志愿活动的是圣人。

身体健全却占用优先席的是恶人。

没有比仅凭一面便判断他人更愚蠢的事了。不是在求职中露出本来面目,而是在求职中陷入了混乱。小组讨论的确暴露出大家的丑陋,但那就像是月球的背面,仅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对九贺有恨意,但也不希望无关的人认定他是恶人。所以除了这里我不会提到犯人的名字,他是犯人的事也如同月球背面一般,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把文件加密,只有知道犯人的人才能阅读。有一天这篇文章会被我以外,需要阅读的人读到。

我不知道有一天是何时,等到我成长到与小组讨论彻底和解,成为遥远的过去,到那时我会发送给九贺或者嶌。此前我先命名为(暂定)保存在U盘里。

致九贺

你准备信封的行为无法原谅,非常恶劣。但关于你说自己是人渣的“搞大别人肚子又强迫堕胎”一事请听我说几句。

你没有错。

我见到她了。见到不得不放弃你孩子的原田美羽。她流着泪,不停地为你辩护。他没有错,他没有错。你们之间的私事我不会写在这里,也没有留下录音,但至少希望你能原谅自己。你过于严苛。对别人、对社会、对自己。一切都是你选择的道路,我无法阻止,但希望你能过得轻松,只有一点也好。

最后,致嶌衣织

信封不是我准备的(既然已经破解密码见到这篇文章,表示你应该知情)。但万一你从这里才第一次知道犯人是谁,并感到震撼的话,我向你致歉。

被你误会是犯人我很不好受,但没有指出犯人便离去也是因为我判断始终没有动摇的你成为Spiralinks的一员是最妥善的选择。而坚称信封是空的也是为了你不要在意信封的存在。或许是多管闲事,但这是笨拙的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不知道你因为那场小组讨论而拿到内定会是什么感受,但我确信即使不算信封没曝光的加成,你依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在小组讨论中指出信封的告发本就是恶,在所有人被信封骚动吞噬时,独自一人含泪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因为过于认真而钻牛角尖,但我乐观的希望是杞人忧天。因为你是我们六人选出内定者,一定能在Spiralinks发挥出实力。请尽情展示袴田奖最佳优秀选手奖的实力吧。我的话可能并不能打动你,总之加油,我支持你。

我很犹豫要如何处理带回来的信封,想过要扔又觉得不该擅自处理。于是决定先保管起来。你还记得我有一个租用的仓库吗?求职结束后我也一直在租用。钥匙我会放在一起,要看也好要扔也好请你自便。搜索“lucky storage朝霞”应该能找到地址。钥匙上写着号码。信封应该是放在很显眼的位置。我发誓没有打开过。但我坚信无论里面是什么,都不会贬低你的价值。

那不过是优秀又耀眼的你很小的一部分(会不会有点恶心)。

晚了一年,我即将再次进行求职,我会努力进入不输给Spira的公司。和你们五人比起来,我愈发感觉自己缺乏责任感。对因为那件事消沉了半年的自己感到羞耻。

有一天我成长为社会人士,和你——和Spiralinks共事该有多好啊。

让我们再用醒酒器干杯吧。

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波多野祥吾

4

不知为何,我觉得现在能跑起来。

多少年没跑过了。现在双腿会吹牛般流畅地运动。怎么可能。

离开公寓,右脚用力一蹬,便摔倒在人行道上。万幸骨盆没事,膝盖上留下挺大的擦伤。在路人惊讶的眼神中,我站起身,往出租车聚集的车站走去。迈开步子,路人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有残疾。

坐在哥哥的副驾驶出车祸是在我大二的时候。哥哥为了避开闯红灯的车猛踩刹车,但没能避免冲撞。对方和哥哥没事。系着安全带的我没有整个飞出,但也因为撞击,膝盖撞上仪表盘,所有冲击都由骨盆承受。

骨盆骨折,典型的仪表盘冲击损伤,常有的案例。骨折不算严重,复健后走路不会受到影响,但奔跑……我感到绝望,但哥哥比我本人更加绝望,我反而冷静下来。事故原因不在于他,可他依旧十分内疚。我能做的只有努力复健,尽可能不留下后遗症。就像医生说的,我回复了行走能力,走路的姿势也还算优雅。但我和健全人走路的区别十分明显。每当换一双新鞋,右脚便由下到上无所适从。

来到大路上,正好有辆厢式出租车经过。上车时不用弯腰,对下半身负担少。我告诉司机lucky storage朝霞的地址,用手绢擦拭不断渗血的膝盖。

波多野祥吾提到的矢代翼坐在优先席的事我不记得。经他一提似乎又有这回事。能坐优先席我当然想坐。但年轻人坐在上面周围难免一脸厌恶,我甚至被骂过一次,从此便选择了忍耐。

波多野祥吾说有那应该是有这回事吧。矢代翼为了让我没有心理负担先坐了上去。我对几年前没能领她的情感到抱歉。

看见波多野祥吾的记录后,我终于回想起九贺苍太说的“醒酒器事件”。

那天我们约好要一起放松,矢代翼介绍了自己熟识的店,森久保公彦负责预约。店的价格不菲,稍微吃点喝两杯就好——本来是如此,但森久保公彦没有看价格便预定了畅饮套餐,两个小时六千八百日元。这不是学生能够负担的金额,而知道这一点时,森久保公彦和袴田亮已经在店里了。本想说取消,但对方坚持当天不能取消。森久保公彦认为自己犯下大错,陷入绝望。见他一副濒临自杀的窘境,袴田亮在门口拦住我、波多野祥吾、矢代翼三人。

“抱歉,你们今天能摆出一副特别想喝酒的样子进去吗?”

“什么鬼?”矢代翼不解。

“怎么说呢……森久保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大家必须支付高额的费用,现在很失落。所以我们演出戏。”

“我无所谓,但嶌不会喝酒吧。”

我发现店门口的菜单上,畅饮套餐中包含了Welch。不愧是高昂的套餐,还准备了饮料。我竖起大拇指,说酒我喝不了,但把醒酒器里灌上Welch我能一直喝下去。那看上去就像是红酒一样。

“那拜托了。森久保那样子太惨,会喝酒的一定多喝点。”

没有人不舒服,我们为了激励一个人,同样享受着。

九贺苍太问我时隔八年见到那些人印象是否变化,是不是还是一如既往的烂。我本应该反驳却又没有开口。

我和袴田亮在厚木的小公园见面。周六的白天,男女老幼,公园里人很多。在此之间,有一群小孩肆无忌惮地打着棒球。包括我在内,多数成年人都选择视而不见。但当球掠过坐在隔壁长椅上的老太身边时,袴田亮毅然起身训斥。他的语气是有点过,对小孩来说满是恐惧。但当所有小孩回到公园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运动要遵守规则。明明挣不到一分钱,他却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详细地进行了说明。最后,在附近的便利店给每个人买了冰淇淋,“下次别再这里打了,想学棒球可以来找叔叔”,说完他放他们离开。

矢代翼的爱马仕正是大学时的那个。上面有不少修理的痕迹。本人嘴上说着想换个新的,但如果没有感情,不珍惜东西又怎么会用到现在。

而她建立的公司是治理东南亚发展中国家水利问题的慈善企业。资金周转困难,挣不到钱,但她给我看的宣传册里盛开着人们的笑脸。

森久保公彦向我说明了营销诈骗的运作。他自嘲着自己犯下多大的罪恶。而知道真相的我劝解到“你也是被他们骗了,也是受害者”。可他却回答:

被骗的人才有问题。听说能赚钱就凑过来的人才有问题,

至今仍感到自责。

九贺苍太也是,他还记得我脚的事,特意把车停在了残障人士用的车位。前两天不让我上楼改在一楼的咖啡厅也是因为如此。的确他做了错事,但因此否认他的为人未免非黑即白。

而波多野祥吾——不,波多野。你写到自己失落,缺乏责任感,不是的。我整整八年都沉浸在被人背叛的绝望之中,你只用了半年便争做起来。和持续失落的我不同,你选择相信大家度过了苦难。我应该向你学习,成为像你一样的人。缺乏责任感,别开玩笑了,你在这之后进入了日本最大的IT企业,即使身体被淋巴癌侵蚀,依然奋斗到最后一刻,这不就是你责任感极强的体现吗?

小组讨论那天,为了让我不在意信封,你担下罪名,宣称信封是空的,如今,我受伤的心因为你的文字得到救赎。我对你的感激无以言表。被这样的你夸奖是优秀的人,我非常高兴。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真是租了个大仓库啊,正想着,我见到了深处较小的仓库,门外排列着更衣室的柜子一样的东西。我来到钥匙对应的柜子前。手指颤抖着转动钥匙,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里面的东西比我想象中多得多,我想着是不是该跟波多野芳惠说一声,随后我见到夹在柜门上的信封。

——波多野祥吾亲启

我担心伸手触碰它会像幻觉一样消逝。纸上虽已泛黄,但无疑是那场小组讨论上见过的信封。手指伸进缝隙,感受到黏着的存在。如他所说,信封从未开启过。

我闭上眼,握紧信封,拼命思考该如何处理。里面终究不过是月球背面的一部分。波多野说得对,里面是我这个人很小的一个侧面。那么没有看的必要。赶紧撕碎对我来说才是克服。

撕掉吧,一切都会结束。

当我握住信封中部打算发力时,我意识到自己并非如此强大的人。八年的时光让封口容易剥离。会出现什么?里面是什么?八年来,我无数次想知道的答案就在眼前。我是什么人?我做了什么?我犯下哪种罪行?

看见取出的纸张,我长叹一口气。

上面印的照片只有一张。是我握住自家门把手的照片。当然不是现在的家,学生时代我和哥哥住在一起,照片上也印着为我开门的哥哥。

嶌衣织的哥哥吸毒。嶌衣织的哥哥是歌手“相乐春树”。二人在同居。

(※另,波多野祥吾的照片在矢代翼的信封里)

这种事……

这种事还要被说多久……

如今没有人会说哥哥的坏话,但在九贺苍太准备信封的当时则不同。如果被知道我是相乐春树的妹妹,我的人格也会被质疑。“二人在同居”一句也或许是在暗示我也在吸毒。

各种事情几经周折回到我的手里。因为报道谩骂哥哥的人;知道染上毒瘾的理由令人同情后迅速变脸的人。我也是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事活到现在。

积攒近十年的眼泪不断流出。夜风吹起,似乎有人为我披上毛毯。我因幸福的幻象露出笑容,仰望天空。

月色真美,美得难以置信。

【袴田高中的后辈“荒木祐平”.mp3】

嗯……说是也是吧。

袴田前辈担任队长时,棒球部有人自杀,原因是欺凌。这部分的确如报导所说。可是怎么说呢?这份误解让我们非常悔恨。

自杀的不是欺凌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没听懂吧。我从头说起。

死的是高我们一级的佐藤勇也——嗯……袴田前辈是三年级,佐藤前辈二年级,我一年级这样子。佐藤前辈,嗯,在我看来——仅仅是在我看来,是我见过最垃圾的人渣。我连他的脸都不想回忆。

外表多好,娃娃脸又擅长假笑,老师应该不讨厌他,谄媚是他的拿手好戏。

媚上的同时,对待下面却严苛得难以置信。如果只是态度差就算了,他会随意强迫一年级增加训练,说是“洗礼”。正常的训练结束,确认到三年级离开后,他叫住我们,强迫我们进行没有意义的长跑,超重的卧推,人不倒不能停的深蹲。最可恶的是被我们称作地狱击球的东西,从五米左右的距离——真的很近,佐藤前辈用全力击球。硬式棒球可是很硬的,在他满意为止势必会有人成为祭品。还有人被球砸到导致眼窝骨骨折,在佐藤前辈的威胁下,他没有说出实情。

他人很瘦,很容易打倒,大家都讨厌他,一起上一定能成功,但,怎么说,运动部做不到。高一年级就像是神一样。

即使是神也把我们逼到了极限,这样下去迟早会出现死者。抱着必死的决心,几个人协力拍下地狱击球的视频,给了袴田前辈。

袴田前辈比起惊讶更多是吓到了。他想汇报给学校,但被我们拦住了。如果事情曝光,棒球部肯定会因此禁赛。错的是佐藤前辈,袴田前辈拼命练习,很值得尊敬,我们不希望因此剥夺他参赛的权力。

“但要给他点教训。”

袴田前辈告诉佐藤前辈会把他实施在我们身上的训练原封不动在他身上重施一遍。说是如此,比起我们那时候,长跑、卧推、深蹲都容易得多,完全是常识范围能接受的训练量。地狱击球也和我们随时会受伤的不同,顶多是从本垒飞向三垒的力度。袴田前辈说是要打倒他吐血,但力度都控制得很好,只是量不少。从今天开始,你可别想请假。听到袴田前辈这么说我们真是出了口恶气。舒服。佐藤前辈脸上露出未曾见过的恐惧,嘴唇发白。大喊着我错了。

他上吊是在第二天。难以置信。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没脸在棒球部混下去了,但是,对吧。谁想到他会死。还留下遗书,说自己遭受欺凌。很快。棒球部被叫停,参赛当然也没戏了,被认定为主犯的袴田前辈被劝退。这样太过分了。自杀轰动几周后,佐藤前辈的家人稍微安分一点后,我们一年级联名上书学校,证明袴田前辈的清白。有地狱击球的视频帮了大忙。学校很快相信我们,退学处分也取消了。

怎么说呢。出现了死者,说不上是什么美谈。可是,我非常感谢袴田前辈,依然认为他没错。

虽然有点可怕,但他是很好的人。之前去他家上香时他明明很痛苦却依然笑着招待我……你不知道吗?他父母因为之前的地震……对啊,真的很佩服他。

那个人嘴里总是挂着“大家怎么看”“大家想做什么”一类的。给人的感觉虽然强势,却是天生的好队长。就是想讨人欢心的时候喜欢送零食有点……还有就是随口带脏字。

但是,嗯。我很喜欢袴田前辈。

【矢代翼的初高中同学“田中多江”.mp3】

怎么说呢,翼要说是求知欲旺盛不如说不服输吧,看上去就像个怪人,不过也轮不到我说。

据说她发现世上有不知道的事,没去过的土地,或是没听过的文化常识就会感到懊悔。就像是她不服输的对象变成了“社会”。所以比起单纯的求知欲,更像是不希望自己的知识输给地球。大概吧,只是我的推测。

翼会养成这种性格,多少与学校不断升级的“找茬”有关系。具体什么内容我不会说,总之她对学校这个世界的“狭隘”和“无趣”感到厌恶,视野逐渐朝向外部。比起和同学搞好关系,她更想努力学习,增长自己的视野。嘛,说到底都是我的观察。

她被人找茬的原因99%都是因为脸。吃便当也好、上课也好、放学也好,她无时无刻都自动地吸引人,当然引起别人的嫉恨。大家喜欢的前辈、同学都被翼吸引。如果是更懂事的孩子或许圆滑地处理过去了,但翼不服输,别人说一句她要回两句。我倒是很喜欢她这一点,但从这层意义上说并不讨人喜欢。会选择女子大学也是想避开这一切。

进了大学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活得可开心了。学自己想学的东西,把时间用在想做的事情上,叫她出来玩也不理,说不懂事也还是不懂事,但,开心就好。最厉害的是她同时报了四个班,英语、中文、商业培训还有个啥来着……反正因此比起时间,更不够用的是金钱。

她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劝她放弃一些,结果她说不可能。于是我劝她找个赚钱的兼职。第二天她跟我说在夜总会打工了。我笑了,觉得肯定干不下去。果然,她没什么人气,毕竟会在客人面前聊自己男朋友。

啊,对,一直都有男朋友。是高中同学,我也认识。唉,是个死要面子的男人。明明没钱,趁着生日还是纪念日分期买了个爱马仕的包送给翼。翼可生气了。“别乱用钱,这钱还不如出国去玩。这么贵的东西我拿着怎么办啊。”哈哈,处得还算愉快。现在也还在交往,明年会怎样就不知道了。

总之,她每周在夜总会工作两次,而且绝不跟人回去。有一次我问她在店里排名如何,她说13。我笑她是多没人气啊,明明长得很好,肯定是成天惹人生气。不过本人还算开心,说是偶尔还能听见有趣的事。

她一旦攒够钱就会出国玩。当然,她也注重外表,衣服和化妆品用的钱不少,但大头还是出国。不过说是出国玩,景点都是走马观花,累死累活地在国外做志愿。真的是累死累活,听说还给人挖过井。所以我早就决定绝不要和翼出门旅行,那哪算得上旅行啊。

总之,说她好与不好都是不会奉承。所以有时显得任性,或者歇斯底里,又或者不看气氛。缺点说多也多。

但我喜欢这样的她。不是挺可爱的吗?

【森久保的大学同学“清水孝明”.mp3】

他经常说没钱。

他也不说细节,所以具体有多穷我也不知道,据说是单亲家庭。爸爸在他小时候去世还是离婚——不太记得了,反正是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挣的钱不多。所以森久保死也要进国立大学,重考了一年,也没补习,就这么进了一桥,真是厉害。换我怎么可能。说是在bookoff上买了参考书,在家刷题。

高中说是免学杂费的特待生。那肯定啊,毕竟是自学考上一桥的人,不聪明怎么可能。真令人羡慕。如果就这么进了Spira,也就不用为钱发愁,简直是经典的成功故事。不过现实没这么顺利。但他真的很努力,打了几份工也没落下学业。真的是很厉害。

而我看见了营销诈骗的招聘广告。

不是找借口,那广告看上去真的不可疑,单色印刷的朴素广告,就那么贴在公民馆,哪会生疑啊。我那时也缺钱,便问森久保要不要一起,日薪三万日元呢,真是个美差。

第一天刚结束,森久保就说不对劲,说弄不懂这东西怎么盈利。说实话,我没听懂。但森久保径直去找负责人讨说法。问是怎么回事。对方怒不可遏地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此时也反应过来,的确不对劲。第二天排了班我们还是去了,但马上就辞职跑了。

事实上我们真正参与诈骗也就两天,还没有拿到工钱。所以怎么说呢,错肯定是错了,但说起来我也好,森久保也好,都是被害者。换了我说不定会默不作声,但森久保估计受不了良心的苛责。想想他家的情况,对于从别人手里骗钱这种事一定有很强的罪恶感。所以他上报给了学校。说自己参与了诈骗。学校保护了我们,告诉我们不用太自责,可是,这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话越穿越玄乎,说成了在搞诈骗。那段时间在学校里过得可不轻松。

我至今仍然很感谢森久保。如果不是他发现,我说不定还在做诈骗团伙的帮凶。大学过得不太愉快——影响缩小到这种程度都多亏了他。没有他我说不定真成了诈骗犯。

森久保讨厌撒谎,讨厌到有些神经质。所以求职时我猜他也没有说谎。他真的参与过十几家公司的实习,也的确看过面试公司的相关书籍。

该怎么说呢,他肯定说不上性格开朗,甚至有些招人烦,还有些吝啬。

但我喜欢他。他是我最自豪的朋友。

5

“关于哥哥你怎么想?”

我躲开波多野芳惠的提问下了她租来的车。追着我下车的她看上去比起揶揄更多是真心想知道。我决定如实相告,可事实是什么?我闭上嘴。

“现在不好说吧。”她点点头,为我解围,“从视频里其实能看出哥哥喜欢你。”

“真的吗?”

“他看向你的眼神有点装。”

“是吗?”

“是的,而且他不是一直投票给你吗?”

“嗯?”

“那场投票和选出喜欢的人没区别,因为喜欢才投票给你。‘觉得你优秀’和‘喜欢你’的界限挺暧昧的。”

我感叹着她的观察力带她来到柜子前,从包里取出钥匙给她。哎呀,真是优秀的观察力。波多野芳惠道谢后打开波多野祥吾长期租赁的柜子。

“哇……真的满当当的。”

取回信封的第二天,我联系了波多野芳惠。文件夹里的钥匙是你哥哥租的仓库钥匙。里面除了信封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是不是最好整理一下?我的任务到交付钥匙为止便结束了,但机会难得,我提出了一起去。周日下午,我有些想参加他的吊唁。

波多野芳惠戴着手套翻着柜子。

“要是找出儿童不宜的DVD怎么办?”

“啊,好恶心。”

“确实。”她笑笑,“我先把东西都拿出来。力气活你不好弄,帮忙把里面那些一看就是垃圾的东西挑出来吧。拿不准尽管问我,估计一大半都是垃圾。”

“了解。”

柜子里翻出各种东西。单肩包,公文包,还有个没用过的手提包。包还真多。接着里面又翻出各种书籍,精装的商业书、漫画、褪色的新书。私人物品我一个外人一直盯着看也不合适,于是我集中于挑选垃圾。塑料袋和干掉的马克笔还真多。

“啊,居然在这儿,好怀念啊。”

最后的最后,底部露出一个大塑料箱。波多野芳惠取出它,看着里面的游戏发出感叹。全部都是绝无可能是新品的红白机卡带。玩肯定不会玩,但扔又舍不得,卖了又显得无情,波多野芳惠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远处打算擦拭塑料盒。擦完后打开盖子——

“嗯?什么东西?”她背对着我,取出一个游戏,“洋一是谁?”

“洋一?”

“上面写着洋一。”波多野芳惠回过头把游戏给我。卡带背面用孩童稚嫩的笔迹写着“洋一”,“忘了还吧。这人老是这样。”

“哈哈。”

笑着,不知为何,我心中的出现一丝不安。强风吹起时,没事做的我看向柜子。里面已经空了,垃圾也处理干净,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突然,我注意到底部有违和感。

底部铺着木板。明明是金属柜却用木制底面?不对。我缓缓蹲下,注意不伤到骨盆,伸手摸了摸木板,是松的。不用力也能取出,底部的尘埃飞舞。

木板下是白色的,A4纸大小的信封。

回头一看,波多野芳惠正在和卡带上的污渍搏斗,背对着我,用抹布用力擦拭着卡带。我没有叫她,因为上面的署名诱惑着我。

——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人事部 鸿上达章收

上面贴着邮票但没有邮戳,也没有封口。我再次确认波多野芳惠没有注意这边后取出里面的信。

见到信,时间悄悄停止了。

见信如晤。

关于此前贵司的应届生招聘测试的最终测试(小组讨论)一事,希望贵司能考虑重新举办。

在小组讨论上,我被认定为做出妨碍其他候选人的举动,但这是冤枉。犯人不是我而是九贺苍太。我能证明。当时没有立即反驳我感到十分后悔并深刻反省。

同时,贵司想必也想知道取得内定的嶌衣织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告发,我会把带走的信封一起送付,请亲自过目(为了隐藏某事,小组讨论时我背上罪名拿走了这个信封)。在您确认过内容后,如判断嶌衣织不适合被录用,请考虑重新举行测试……

信到此结束。我翻过信封,上面没写日期。

波多野祥吾是什么时候写的,又是什么时候放弃的?是在留给我U盘前还是后?是在采访大家的熟人前还是后?我正在解开不得触碰的宇宙。我生出不祥的预感,中断思索。

读完后我的心会像玻璃一样破得粉碎——这份预感很快消失了。我已足够冷静,眼睛没有泛泪,嘴角轻轻上扬。我有多久没真心地笑过了。

我把信塞回信封,扔进垃圾袋。

“刚才的问题。”

“嗯?”

波多野芳惠停下工作,回头看我。

我笑了:“是问我怎么看待波多野吗?”

“啊,嗯。”

“我喜欢他。”

波多野芳惠一愣,随后露出微笑。我再次向天国的他道谢,谢谢你,波多野。没有讽刺,不是客套。真心感谢你。波多野祥吾。一起奋战最终测试的战友,为哭泣的我披上毛毯的,装作好青年的腹黑大魔王。

在食堂吃完午饭,刚回到工位,经理带着铃江真希过来了。看一脸得意的经理和忍不住偷笑的铃江真希,我大概猜到了内容。

“我们的灰姑娘铃江成功拿下了两家医院。”

我坦率地称赞了她,对我一直以来的态度表示歉意。但她似乎很不解:“嶌前辈留下的资料真的很详细,我才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同时也少不了经理的帮助,一切都是二位的功劳。谢谢你们。”

“下次一起去吃饭吧。”

“诶?可以吗?那太好了。我一直想和嶌前辈多聊聊。”

“谢谢,那我要不叫上哥哥吧。”

“诶?哥哥?”

“见到你就知道了,不是坏人。”

铃江真希一脸狐疑,对我奇怪的提议感到为难。我说着没事没事,扮演起不听人说话的前辈,强行和她约好了时间,不给她这种程度的补偿实在对不起她。哥哥不敢反抗我,再忙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天下午三点,第二次担任面试官的我见到了面熟的学生。

我不认识大学生,她是像哪个明星吧?不对,我真的见过她。是常去的店的店员?或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我在记忆中搜寻。结果她一开口我就想起来了。

“我对洞察力有自信。”

左眼下,标志性的泪痣。

是在跟九贺苍太见面的咖啡厅里见过的求职生。

说不上什么奇迹,但也算是巧合了。我再次认真观察她,挺漂亮的孩子。眼睛很大,皮肤很好,手指细长,播音员一般清晰的吐字,没有一丝赘述的表达,看不出紧张。她像是要把自己印在面试官脑中一样,毫不胆怯地与我们对视。

“与人见面,或是面对困难,甚至自身出现问题——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份敏锐的洞察力一定能为贵司奉献一份力。”

介绍完后,她对于我们的提问也对答如流。我旁边的面试官满意地点点头,再旁边一位发言时也明显更加斟酌。我的Check Sheet上也写满了4和5。

所有的项目打分完毕,时间还有剩。按照顺序再次轮到我,我第一次没从样板上选择,说出了自己的话:“敏锐的洞察力在出身社会,或者作为人都是很好的武器。无论是对敝司还是对其他公司,洞察力都会给你很大帮助。”

“谢谢。”

“但是——”我顿了顿,“很遗憾这世上有很多擅长骗人的人。不会被骗,能看透一切,既然你有这样的自负——不,正因为有这样的自负——才会面临很多的蛊惑。其中还有不少只能称之为卑鄙的谎言,你会发现最信任的人和组织轻而易举地撒谎。那么,你能利用你自豪的洞察力区分出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谎言吗?”

“能。”她像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回答,随后把挺得笔直的背又伸了伸,“诚实、真诚地用心分辨对方的话语,我有信心不被虚假的情报蛊惑。”

我微笑着:“谢谢你。”

我把她的话放进内心深处细细品味,然后再名字边画上×。应该不会再见面的她临走时举起手。

“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得到人事的许可后,她鞠了一躬,天真地问道,“贵司的宣传册上说有可以一边玩飞镖和桌游一边开会的会议室,我对此很感兴趣。各位使用那个会议室的频率如何?如果有从这种会议上得出的划时代的提案,还请指教。”

包括我在内的三名面试官沉默着相互推脱。谁也不想对相信送子鸟的少女讲述残酷的现实。应该继续撒谎还是应该指出宣传册的谎言?在我们的沉默彻底暴露前,人事开口道:“使用频率根据部门的不同而不同。敝司的理念是自由的想法要从自由的讨论中诞生。而体现这一理念的会议室在公司过于抢手,以至于很难预约。实际诞生的提案由于保密协议的存在恕我无可奉告,但我可以断言,如果没有那间会议室,敝司的许多想法都无法诞生。”

拥有极强洞察力的她轻而易举地——没能看破人事的谎言。旁人也能看懂她的兴奋,就像是坠入爱河的少女。

“很宝贵的答案,谢谢。”

我变心了。

在人事回收Check Sheet前,我粗暴地擦掉×,改为相反意义的◎。完全两极的评价招来了人事不满的目光。没办法,她要觉得我在乱打分也无妨。

“就这样。”在她发问前我抢先说道,“我了解这种人。”

“了解?”

“嗯。没事的。她的人生或许会面临很多苦恼,但我相信她能一一挺过,并获得成长。啊,不对。”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差点笑出声,但的确是我的真心,“获得超越(Transcend)。”
真相大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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